高塔的最上层耸立着另一尊高耸入云的尖塔,顶端散发出高贵圣洁的光辉。智者将弟弟的尸骸安放在尖塔之下的祭坛,垂首请求天神让迷途的羔羊回归天界。
神的示喻从尖塔的顶端降临智者之上。智者仰望圣洁的光辉,转头看着身旁的他、苍白的脸笼透露出些许的惊讶与愤怒,之前的怜悯和同情早已烟消云散不知去向。
——何故犯下如此罪行?
神情呆滞的他看着智者的双眼。直到现在,他依然不认为自己的罪行已经遭到揭发。他并没有隐匿罪行的企图,而是失去弟弟、同时又失去世界的打击让他迷失了自我。
他的悲痛绝无虚假,夺眶而出的泪水更是真实。登上高塔的他期盼神的奇迹让弟弟复活,然而光辉照亮了他的罪行,使他无所遁形。于是山丘上的住民知道杀死弟弟的凶手就是他,他就是将弟弟和世界从身边夺走的犯人。
于是,他遭到定罪。
怜悯他的人、为他流泪的人、替他难过的人全都拿起石子扔向他,众人眼中的泪水不再是为了他而流。他承受来自四面八方的谩骂,斥责、怨叹和诅咒漫天铺地而来,他只能呆呆地站在众人的面前,默默地承受一切。
他被大家打倒在地,印上罪人的记号,拖进审判场。智者询问行凶的动机,试图替他减轻罪行,然而他却选择保持沉默,不愿为自己的行为辩驳。
他以沉默代替回答,当智者问他是否憎恨弟弟,他也并未否认。
智者以沉痛的心情宣读神谕。
——你将受到诅咒,离开乐园之地,永远流浪荒野。
他接受这个判决。众人将他拖出神殿,所经之处都铺满了驱邪的砂子。他不受大家的欢迎,昔日的邻人以石块追打,将他逼至东方的城门。他第一次见到这座城门,也第一次见到城门之外的景色,荒凉灰暗的冻原。
看着那片黑暗吧。
比起山丘的光辉,外界的黑暗更适合你。城门之内的智者遥指眼前的荒野。
这就是永远的黑暗、永远的诅咒。
智者从身后将他推向荒野,然后关起金黄色的狭窄城门。
2
“用餐”完毕的小惠回到山入,发现一名中年男子正呆坐在村迫家的门口。
原来他也复活了,黑暗中的小惠露出笑容。 。
小惠走近男子的身边,意志消沉的那名男子抬起头来。
“你总算出来了。”
那名男子就是田中良和。田中复活了,刚刚才袭击了地牢之中最初的牺牲者,而且还杀了他们。
“我就知道叔叔迟早会出来,恭喜你了。”
“恭喜?你有没有搞错?”田中拉下了脸。“这种事情一点都不值得恭喜。”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不吃东西的话,我跟叔叔都会饿死呢。难道叔叔忍心看我被饿死吗?”
“是你把我……”
“饿肚子的感觉很不好受,所以叔叔才会攻击猎物吧?”
田中为之语塞。没错,田中没有责备小惠的资格。刚开始他十分抗拒,然而正如小惠所言,饿肚子的感觉真的很不好受,于是他试着告诉自己不过是分一点鲜血罢了、又不是要杀了他们,想不到却造成一个少女以及另一名小孩的死亡。惊慌失措的他将两名牺牲者处理掉之后,才终于获得外出的许可。田中不愿背负杀戮的罪名,如今却成为杀戮者的同路人。
“……他们是谁?”
少女和小孩的长相十分陌生,田中从未见过他们。
“天晓得。”小惠的回答十分冷漠。“应该不是村子里的人。外场的村民不会被送到那里的。”
大惑不解的田中抬头看着小惠,只见小惠一派轻松的继续说道。
“从村子里抓来的人会被关在一起。不过那些人都是没胆子外出猎食的木偶所赖以为生的饲料。如果让才刚复活的同伴攻击自己的熟人,那种刺激恐怕太强烈了一点,所以第一个猎物多半都是从大都市抓来的牺牲者。”
“大都市……”
小惠耸耸肩,满不当回事的摸样。
“走国道的话,当天晚上就可以来回了。这里每天晚上都会派车子出去,就算来不及在天亮之前赶回来,那里也设了好几处临时避难所。
田中无力地点点头,原来这就是一连串不幸的真相。自从入夏以来,田中不知道拷贝了多少份死亡证书,如今谜底终于揭开了,他却一点都不感到高兴。
“叔叔明天有什么打算?”
“明天?”
“明天就要自己出去觅食了,上面有指定猎物吗?”
“没有,可是……”
“别可是了,非这么做不可。没有交通工具的话,到村子里找一找就行了。对了,不可以到沟边町喔,上面的人严禁我们到那里觅食。近一点就是村子里的人,远一点就是大都市的居民,我们只有这两种选择。”
眼看田中面露为难之色,小惠蹲了下来。
“叔叔不妨考虑自己的家人。”
田中抬起头来看着小惠,脸上净是讶异的神情。小惠露出一抿诡异的笑容,往后退了几步。
“既然叔叔复活了,叔叔的家人也有复活的可能。叔叔不会担心家人的安危吗?自己一个人不会寂寞吗?如果田中阿姨和小薰他们也在这里,岂不是一家团聚吗?”
“你……”
“不愿意就算了,我也不勉强。就算叔叔不下手,其他同伴也会下手,搞不好就是我喔。没办法,谁叫小薰的心肠那么软呢?只要随便挤出几滴眼泪。她一定会让我进去的。”
“你想都别想!”
“对不起,事实就是如此。只要他们还活着,迟早会成为其他同伴的猎物。叔叔就别考虑那么多了,他们不是你的家人吗?”
“那你呢?你也攻击自己的家人吗?”
小惠露出厌恶的神情。
“开玩笑,我才不想让他们来呢。好不容易才成为自由之身,我可不想自讨苦吃。”
小惠转过身去,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明天我再来找叔叔,好好考虑吧。”
“好狠心的女人。”
听到这句半开玩笑的揶揄,小惠立刻转身。她正想爬上村子南方的山涧,那里有一条通往西山林道的小径。前人沿着山涧开辟了一条便道,后来这条便道淹没在荒烟蔓草之中,现在又被小惠的同伴重新发掘。
“女人真是可怕。”
正雄皮笑肉不笑地走了过来,小惠立刻白了他一眼。正雄对小惠的嫌恶视而不见,慢慢地走到她的旁边。
“那个叫田中的家伙到底哪里招惹你啦?她不是你的好朋友吗?”
“我的事情不用你管。”
“原来女孩子都喜欢像夏野那种莫名其妙的家伙。女人的忌妒心太可怕了,我真是甘拜下风。”
“忌妒的人是你吧?”
正雄收起不怀好意的笑容。
“什么意思?”
“你说呢?”
小惠扭头就走。这阵子正雄经常跟自己一起行动,老实说小惠并不喜欢这种安排。刚开始还不觉得怎样,次数多了之后,就愈来愈觉得正雄实在令人难以忍受。
“你的意思是说我忌妒别人吗?笑死人了,我干嘛要忌妒别人?”
“没错,我也一点都不忌妒小薰。”
“你确定?”
“当然。”小惠停下脚步。“我不忌妒小薰,只是痛恨她罢了。要不是小薰没来由的找上夏野,夏野又怎么会死?”
“应该是夏野先找上小薰才对吧?”
“不可能。小薰不过是个土里土气的乡下人,夏野才不会找上她呢。”
“是吗?”
“夏野是个温文儒雅的都市人,不可能注意那种俗不可耐的女人,所以一定是小薰先去找上夏野的。她就是那种人,总是以好友自居,表现出一副关心朋友的模样,骨子里却没出息到了极点,所以一定是她先找上夏野的。她发现了我们的存在,却不敢一个人面对真相,所以就把夏野拖下水,最后害死了夏野。她明明知道我对夏野的感情,却在我死后接近夏野,我绝对饶不了那个不要脸的女人。”
“明明就是忌妒嘛,还说不是。”
“我气小薰背叛了我,气她害死了夏野。我的愤怒其来有道,跟你的忌妒完全不同。”
“得了吧,我又不认识那个叫做小薰的人,干嘛要忌妒她?”
“自己喜欢的人被别人抢走,这种忌妒是人之常情。可是你的忌妒却连那种忌妒都不如。”
正雄脸色铁青。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想成为第二个夏野,可是却办不到,所以才会忌妒他,见不得他好。”
“开什么玩笑,我才不像变成他那种惹人厌的家伙。”
“是吗?幸好夏野没复活,否则看你还找不着得到容身之地。”
“你再说一次!”
“这样子就被激怒啦?证明你不是成大事的料子。夏野就不一样了,他根本不必出言恫吓,也不必威胁他人,天生就是领袖级的人物。如果他复活了,观在一定跟桐敷家住在大屋里面。”
正雄恶狠狠地瞪着小惠,露出一抹残酷的微笑。
“没错,抛下你住进大屋。”
“我……”
“你以为他会把你一起带走吗?别傻了,他才没那么好心。夏野看不上那个叫小薰的家伙,也不可能看上你。”
“你说什么!”
急怒攻心的小惠作势要打,背心却被人推了一下。身后的人影叫小惠让开,正雄偷偷地朝着人影一瞥,只看到满脸愁容的阿彻正缓缓地走上小径。
小惠和正雄默默地看着阿彻的背影,他们知道桐敷家的人召唤阿彻的事情。也难怪阿彻会被盯上,两人心想。谁叫他一直对狩猎抱持着厌恶的态度?这个结果早在小惠的预料之中,正雄则是无法理解阿彻为什么要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不过回到山入的阿彻并未遭到制裁,反而搬进佳枝所居住的本家,成为她的得力助手。阿彻的工作是在众人从大都市掳获的猎物当中选出适合的牺牲品,所以不必前往村子猎食。现在他走上这条小径的原因绝对不是为了狩猎,可能是前往大屋与辰巳见面,或者是执行佳枝所委托的任务。
“我真搞不懂。”
小惠看着阿彻的背影。说真的,小惠的表现十分出色,为了讨佳枝的欢心,她总是尽心尽力地完成使命,这份努力却从来没有回报。
“太不公平了。阿彻总是违抗辰巳先生的命令,为什么反而变成佳枝的左右手?”
“没有人知道上头的人心里在想什么。而且你看阿彻的表情,不觉得他好像很苦恼的样子吗?不用狩猎就能填饱肚子,照理说他应该很高兴才对。”
“就是说啊。而且我们的交情那么好,他应该在佳枝面前美言几句,替我们争取一点福利才对。结果这阵子不但避而不见,就算碰面了也不说话,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没错没错,我看他八成瞧不起我们。”
正雄哼了一声,带着一张臭脸走上小径。小惠见状,也臭着一张脸跟在身后。
——在某些方面,小惠和正雄真的很类似。
3
二十四日,葬礼结束的第三天,尾崎医院重新开门看诊。这个时间是敏夫决定的,他明白村子的情况十分危急,容不得他继续休息。才刚开门不久,田代书店的留美就带着儿子前来求诊。一样的症状、一样的特征,不同的是距离上一个病例被发现的时间已经隔了好久。田代孝,今年十岁。
敏夫一边过滤休诊期间没来看诊的病患,一边陷入沉思。那些人的袭击依旧在水面下进行。而且牺牲者不再到医院求诊,更是证明了事态的恶化。值得庆幸的是复活的恭子让敏夫掌握了尸鬼的特性,苦就苦在找不到帮忙的人手。敏夫一个人根本没办法消灭所有的尸鬼。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即使敏夫登高一呼,村民也会当他是在发神经,郁美的失败就是最好的教训。上午的看诊时间就在敏夫的胡思乱想当中匆匆结束,吃过午餐回到准备室之后,神情黯然的清美带着一封信走了进来。
“——给我的?”
“信封上面写着尾崎医院收,并未特别指明院长亲启,所以武藤先生就把信拆开来了。”
敏夫接过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纸。信封里面装的是聪子的辞呈,除了制式的表格之外,还附了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再也无法忍受孝江以及敏夫的内容。
敏夫不由得皱起双眉。他知道聪子情绪失控的事情,却不明白她到底在气些什么。敏夫以求救的眼神看着清美,清美立刻别过了脸。
“聪子的辞职跟小雪有关。”
看到敏夫一脸茫然的表情,清美不由得叹了口气。
“院长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吗?难怪聪子会萌生辞意。”
“小雪怎么了?”
“小雪失踪好几天了。院长,你真的不知道?”
敏夫为之一愣。经清美这么说,倒是有几分印象。隔了好一阵子,敏夫才意会到小雪的失踪代表了什么。
“我知道院长为了照顾少夫人,无暇顾及失踪的小雪;可是这种不闻不问的态度实在太过无情,连我都有点看不下去了,更何况是跟小雪感情甚笃的聪子?为了替院长分忧解劳,小雪和聪子不惜从家里搬进村子,连星期六日都到医院来上班。如今小雪失踪了,院长总该表示点什么吧?”
“我……”敏夫紧咬下嘴唇。“对不起。”
“聪子都已经辞职了,跟我道歉也没用。其实少夫人的葬礼也发生了许多不愉快,聪子还跟老妇人大吵一架,这么多事情加总起来,才让她产生不如归去的念头。我希望院长能够体谅聪子,不要一味地责怪她的不是。”
敏夫斜眼看着清美。
“你的意思是井崎是被我逼走的?”
“我就是这个意思,院长听不出来吗?”
说到这里,清美低头看着自已的脚边。
“老实说我也觉得院长太过无情。不过我很同情院长的处境,所以不会辞职。”
敏夫嘴唇一抿。
“好,我明白了。”
清美鞠了个躬,转身走出准备室。敏夫看着清美离去的背影,不自觉地以手指敲打桌上的信封。
清美说的没错,当时自己满脑子都是躺在二楼的恭子,将小雪的失踪抛到脑后。这件事显然是自己理亏,敏夫不由得气起自己的无能。
没错,恭子的尸体让敏夫完全失去了平常心。现在回想起来,藏匿尸体真的是一项可怕的赌注。没有人知道恭子复活的机率到底有多少,也就是说恭子有可能复活,也有可能就这么死去。一旦举行葬礼,医院的护士就会见到恭子的遗容,吊唁客里面也不乏经验丰富的知名医生,他们只要看到遗体的模样,马上就知道恭子不是前一晚过世的。幸亏恭子真的复活了,而且在守灵的前一晚又死了一次,敏夫才得以逃过一劫。一想到昨晚差点失去一切,敏夫不由得吓出一身冷汗。
煽动郁美的做法遭到静信严厉的谴责,束手无策的焦虑迫使敏夫铤而走险。事实上藏匿尸体的罪恶感比想像中的还要难以面对,敏夫当时却一无所知。如今守灵和葬礼都结束了,从连日的疲劳当中获得解脱的敏夫才赫然发现自己的行为太过荒唐,简直令人发指。
难怪静信会那么生气。姑且不论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否合乎常理,信奉完美主义的他根本不可能容许这种偏离常轨的行为。静信曾经为了这个问题跟敏夫大吵一架,如今同样的问题再度被提起。着实让敏夫格外的心痛。
“我的思虑太浅薄了。”
敏夫十分清楚,这就是自己不对的地方;可是他的目的就是为了打破僵局,寻求一条出路。这么做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整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