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点我明白,可是……”
“你妈妈不想离开这个家,爸爸也还有工作要做。”
父亲才刚说完,母亲就笑了出来。
“妈妈的工作就是照顾爸爸,既然爸爸不走,妈妈当然也要留下来。”
父亲闻言,也笑得十分开怀。
“所以你们姐弟俩自己搬出去吧。未来的事情谁都说不准,趁早独立也未尝不是好事。”
父亲说完,露出满足的微笑。小葵低头不语,似乎在隐藏内心的情绪。小保看着姊姊,又看看父母,只觉得父亲今天的笑容格外的灿烂。
没错,整个村子的确怪怪的,所以父亲才会要自己搬出去,打算跟妈妈一起留在这里。若不是在医院上班,说不定父亲就会带着全家人一起离开外场了。听说医院的人手严重不足,所以父亲才想留下来为医院尽一份心力,才会要自己早点适应一个人的生活。
一思及此,小保的声音顿时沙哑了起来。
“……好吧。”
父亲满意的点点头,母亲提议明天放学之后一起到沟边町找房子。小保不发一语,内心只觉得十分讽刺。
(到了最后,离开这里的人反而是我,夏野。)
第十九章
矢野妙睁开双眼。她凝视着黑暗的虚空,记忆一片混乱。
这里是一间小木屋,阴沉沉的黑暗让原本就很陈旧的房子更显颓圮。从内部的摆设看来,小木屋应该许久未曾使用了;不过阿妙却从四周的空气察觉到有人来过的气息,或许是因为地上随意弃置的几支全新空瓶使然,也或许是门口成堆的报纸让她有这种感觉。不过现在小木屋里面就只有阿妙一人,她完全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阿妙踉踉跄跄的起身,打开房门走到屋外。小木屋位于山路的尽头,两旁都是高耸入云的欉树林,不难想像是在深山里面。
阿妙随意打量着四周,不由得心中一惊。明月已被乌云掩蔽,巨大的铁塔却在欉树林的顶端闪闪发光,交错复杂的骨架更是透露出一股诡异的气氛,令人感到说不出的压迫。
阿妙不明白这个再平凡不过的铁塔为什么会让自己如此畏惧,只知道自己恨不得躲到一个看不见铁塔的地方。于是她迈开脚步,沿着山路往下走去。
既然看得见铁塔,这里应该是西山才对。脚下的山路是伐木的林道,那间小木屋应该就是林道附近常见的仓库,然而阿妙还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跑到这来,现在的她只想回家。夜晚的山路格外恐怖,虽然四周的景物褪去了原有的鲜丽,却还不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然而畏惧黑夜的原始本来还是让阿妙感到心惊胆跳。
(快点回家。)
欉树林覆盖的山头是死神的领域。
阿妙不停的赶路。刚开始脚步还略显不稳,走了一阵子之后,却发现身子愈来愈轻,好像快飞起来了一样。这种身轻如燕的感觉让阿妙十分愉快,却又感到说不出来的诡异,就好像没穿内衣出门一样。
快步走了一阵子之后,阿妙离开林道进入村子。这里刚好是西山与后山的交界处,小小的祠堂座落在田地之后。沿着后山继续赶路,阿妙走上了国道,然后飞也似的冲到家门前。总算平安无事的回家了,阿妙不由得松了口气。
正打算走近玄关的时候,阿妙突然停下脚步。寂静无声的建筑物看不见半点灯光,门窗紧闭,连挡雨板都放了下来。不知道为什么,熟悉的家让阿妙感到一丝不安,那种感觉就跟刚刚搅到铁塔的时候一样。现在要不是群魔出没的晚,阿妙一点都不想靠近自己的家。
(我到底是怎么了?)
那是自己的家,现在加奈美一定独自睡在里面,没什么好怕的。可是说也奇怪,她就是无法控制内心的恐惧。
阿妙迟疑了一会,再度鼓起勇气走向家门。莫名的恐惧逐渐蜕变成不祥的预感,迫使阿妙不得不克制想要转身而逃的念头。屋子里面只有加奈美一个人,难道加奈美出了什么事?
阿妙绕到屋后,来到女儿卧室的窗前。这扇窗户没有挡雨板,只看得到紧紧拉上的窗帘。阿妙鼓起勇气敲敲窗户,莫名的恐惧再度涌上心头,一想到自己即将进入屋内,就不由得双腿发软。然而阿妙并不退缩,不祥的预感愈是强,烈她就愈是想见加奈美一面。
广泽高俊和大冢康幸埋了一具尸体之后,联袂回到小木屋。
“那个人是谁啊?”
高俊询问康幸。高俊对那个年轻女子并没有印象,不过康幸应该认识她才对,否则也不会在埋葬尸体之后双手合十。
“九安家的媳妇,叫做淳子。”
“哦?”高俊低声说道。“真遗憾。”
认认识的人没能苏醒的话,就要说这句话以表示内心的哀悼,这是同伴之间的基本礼仪。
“我跟她并不熟,彼此之间只有同行的情谊罢了。大冢家和丸安家都是从事木材加工业。”
“说的也是。”
高俊和康幸已经苏醒好一段时间了,攻击牺牲者的行为早已成为家常便饭,处理尸体也跟处理废弃物没什么两样。他们已经不把牺者视为人类了,攻击牺牲者就像屠宰家畜一样的理所当然。可是生前的朋友就不一样了,他们不把熟人当成家畜看待,不过这也是羔羊和庞物之间的差别罢了。
“对了,日向子不错吧?”
高俊的问题让康幸露出腼腆的微笑。
“嗯。她很听话,而且又很体贴。”
康幸现在住在人称三安的安森家。三安的媳妇日向子苏醒了,于是两人便住在一起。高俊目前住在上外场,跟生前的住所相去甚远,附近没有认识的人。那里刚好有个年纪与母亲相仿的女子苏醒,高俊便与那名女子同住在一个屋檐下。
山入已经趋近饱和了,经验老到记录良好的同伴逐一下山,居住在村子里面。这里跟山入比较起来简直就像天堂与地狱一般,人人都向往悠游目得的居家生活,食物更是唾手可得。只要把牺牲者藏在家中,连出门狩猎都可以免了,等到牺牲者死了之后,再叫葬仪社的速见代为处理即可。
住在村子里的同伴都有各自的工作,高俊任职于公所,康幸则是负责管理这一带的小木屋。林道沿线设有多处作业小屋,康幸负责管理其中的五间,平时维护小木屋的屋况,同时照料被送过来的尸体。如果尸体苏醒了,就从附近物色猎物,等到苏醒的同伴猎杀第一只羔羊之后,再将他送往山入;若尸体开始腐败,就直接挖个洞埋掉,如同今晚埋葬那名女子。
这项工作原本是在山入的某些特定的人家进行的,辰巳先行物色可能苏醒的人选,再将尸体运到山入。可是最近的尸体实在太多了,辰巳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连事先筛选都没办法做到,只好将所有的尸体一并运到山入观察情况。小小的山入哪容纳得下那么多尸体,于是大屋的人决定将尸体运往各地的小木屋,由负责管理小木屋的同伴照料。
“一个人管理五个地方,真是辛苦你了。”
听到高俊这么说,康幸摇头微笑。
“也不会啦,我只是按时巡逻罢了。有工作可做的感觉真的很好,生活变得有意义多了呢。闲来无事的时候,我还会刷刷油漆或是钉钉木板,最近愈做愈顺手了喔。”
“真的啊?”
“不好意思。你来找我聊天,却还得帮我做事。”
“没关系啦,又花不到什么力气。”
“广本那边好像快空出来了。你家附近不是有间小型的木料厂吗?广泽木料厂。”
“嗯,我知道那里。”
“等到那里空出来之后,辰巳先生要我负责管理呢。那里的木材刚好可以拿来改建小木屋。”
“对哦,这本来就是你的老本行嘛,而且又没多远。”
康幸点点头。两人走着走着,走到西山半山腰的一间小木屋。康幸推开门板踏进屋内,脸色立刻一变。
“……怎么啦?”
“不见了。”
高俊打量着屋内,还真的没看到人。将那名少妇的尸体搬出去的时候,地上明明还躺着一具老太婆的尸体,现在却连个鬼影子也没有。
“那个老太婆苏醒了。”康幸自言自语,回过头来看着高俊。“你离开的时候有没有锁门?”
高俊摇摇头。尸体是由康幸扛出去的,当时康幸要他关门,可是他只依言把门板带上而已,并没有上锁。
“你只要我关门,所以……”
“光是把门带上有什么用?”
说的也是,高俊感到一阵狼狈。
“康幸兄,现在怎么办?”
“我哪知道怎么办?这下可好了,辰巳先生一定会把我骂个狗血淋头,搞不好还会把我带回山入。”
高俊心头一凉,手中的铲子掉落地面。
“出去找人。”
“万一找不到呢?”
“非找到不可。被村子里的人发现就糟了,我一定会被辰巳先生吊死。”
“如果她在我们出去之后立刻苏醒的话,现在早就不知道跑去哪里了。搞不好正在山里的某个角落徘徊呢。”
“这么说也有道理。”
高俊全身颤抖不已。万一被辰巳知道这件事,搞不好自己也要负起连带负任。高傻不想接受辰巳的惩罚,更不想丧失居住在村子里的资格,被带回有如集中营一般的山入。
“太阳出来之后,她就会被烧死了,烧得面目全非,没有人认得出来。到时只要说老太婆没有苏醒,被我们埋起就好。”
“可是……”
“放心,我来替你作证。只要事先串痛好,辰巳先生不可能发现的更何况他本来就不能确定老太婆会不会苏醒。”
或许吧,康幸心想。无论如何,康幸都不愿让这个小差错毁了自己的前途。
“还是出去找找好了,说不定人还在附近。”
矢野加奈美被窗外的声响吵醒。枕边的台灯没关,她坐起身子,看着墙上的时钟。凌晨四点,有人在外面敲着窗户,玻璃窗都快被敲破了。
(这种时间会是谁啊?)
加奈美想像不出哪个人会在凌晨四点前来造访,除了元子之外。听说茂树的情况不太乐观,加奈美打了好几通电话过去,元子表示这次她绝对不放手之后,就挂上了电话。加奈美觉得元子似乎筑起了一面墙,将自己隔绝了起来,连她这个闺中密友都无法窥视元子的内心世界。
(难道茂树出事了?)
茂树病,危元子连先打个电话的念头也没有,直接跑来求救。一定是这样没错,加奈美心想。这的确很像元子会做的事情。
加奈美从被窝中站了起来,伸手拉开窗帘,透过玻璃窗寻找元子的身影。当她看到阿妙站在外面的时候,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阿妙不再敲击窗户,双唇微微蠕动,似乎在呼唤加奈美的名字。
“……为什么?”
母亲已经死了。当时加奈美带着锥心刺骨的伤痛,亲自将棺木送进山里。
愕然不已的加奈美无意识的移动脚步冲向后门,心中不知是悲是喜,不知应该高兴还是害怕。五味杂陈的情绪相互冲击,让她产生置身梦境的酩酊。一定是在做梦,一定是幻觉,即使打开后门,阿妙也不在那里。加奈美已经失去母亲,失去了生命的一部份,再也无法挽回;可是若这一切只是个无心的错误,侥幸逃过一劫的阿妙真的回来的话,加奈美不知道会多么的惊喜。
(神啊!)
带着向天祝祷的心,加奈美打开后门。赤足冲进后院之后,看到怅然若失的阿妙就站在眼前。母亲真的回来了,绝对不是在做。梦好一个既残酷又令人欣喜若狂的梦境,自己一定会毫不保留的放声大器,诅咒所有的自然法则。
脑中思路峰回路转的同时,加奈美噙着泪水迎向母亲。握起母亲的双手,冰冷的触感让她打了个寒颤,然而母亲斑驳的双手就被自己紧紧握着,扎实的手感、沉甸甸的重量。
“……妈!”
阿妙也紧紧的握着加奈美的双手。加奈美不由得哭了出来,接着母亲朝着家门走去,同时在内心暗自发誓,再也不让母亲离开自己的身边。手掌心的感触十分真实,一点都不像是在做。
拉着阿妙的手、搂着阿妙的肩膀,加奈美带着母亲走进家中。摸着母亲瘦骨嶙峋的肩膀,加奈美知道自己并不是在做梦,阿妙真的回来了。一股寒意从背脊直窜脑门。
加奈美放开阿妙,慌慌张张的关上后门,还不忘将门锁锁上。她不愿意再度失去阿妙,同时也意识到必须尽快将阿妙与外界隔离。转过身来的那一瞬间,加奈美很担心阿妙的身影会不会消失不见,然而母亲就站在眼前看着自己。加奈美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母亲会站在这里?
“……为什么?”
阿妙摇摇头,没有回答,她比加奈美更想知道答案。
不能让母亲穿着寿衣,否则左邻右舍一定会以为母亲复活了。一想到这里,加奈美顿时醒悟了。
阿妙复活了。加奈美的全身颤抖不已,她的恐惧不是针对阿妙,而是指向死后复活的事实。
加奈美战战兢兢的伸手触摸阿妙的脸颊。阿妙哭了,泪珠却感受不到温度,口鼻也不见呼气。她的肌肤冰冷无比,没有一丝温暖。
(死后复生的恶鬼。)
这就是一连串怪事的真相。阿妙从土里爬出来,潜入村子散播死亡,为的就是带走加奈美。
然而母亲就站在眼前,叫人怎忍心将她轰出家门呢?加奈美实在狠不下心将母亲赶回山里。
“身上都是泥巴,先进来换个衣服吧。”
加奈美拉着母亲的手,阿妙就像个孩子一样乖乖的点点头。加奈美带着阿少到盥洗室洗脸,换上干净的衣物。当阿妙脱下白色的寿衣,换上平常的家居服时,看起来就跟生前没什么两样。梳洗完毕之后,阿妙坐在餐厅休息,更让加奈美觉得母亲的死不是真的。
加奈美试着跟母亲交谈,想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阿妙却拚命的摇头,一句话也没说。刚开始的表情有些呆滞,没多久就显得有些焦虑,加奈美这才明白母亲发不出声音。阿妙似乎也对口不能言的自己感到十分狼狈。
“没关系,你先休息吧,等到养足了精神之后再说。”
阿妙点点头。不知不觉间,东方的天空出现鱼肚白,眼看着就要天亮了。
“等我一下,我先进去铺棉被。”
丢下这句话的加奈美直奔阿妙的寝室,在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房间里面展开被褥。
回到餐厅之后,阿妙整个人趴在暖桌之上。加奈美连忙跑到身边察看,才发现母亲似乎睡着了,外表看起来却像失去意识—不,像死了一样,没有呼吸、没有体温,甚至还感觉不到心跳。
这是不折不扣的尸体,阿妙真的死了。难道复活的母亲回到家中的记忆只是自己的幻觉?抑或是母亲刚刚才真的咽下最后一口气?说不定母亲早就死了,只是被失去理智的自己从坟墓里面挖出来而已。
无数的念头盘旋脑中,加奈美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母亲的尸体就在自己的面前,这是她唯一确定的事实。
(先搬进卧室再说。)
然后再找人商量对策。可是加奈美心想。能找谁谈呢?
加奈美将母亲冰冷的身躯拖进卧室,轻轻的放在床上。母亲看起来真的就像死人,真的就像刚刚才断气的尸体。
头晕目眩的感觉袭来,加奈美有点反胃。她打开窗子,将挡雨板推开一角,朝着庭院大吐特吐了起来。这到底是不是一场恶梦?加奈美到底身在何处?真实的世界到底在哪里?
加奈美趴在窗台不断喘气。庭院前端泛着白光,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