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自称‘我们’,想必你也不是人类。”
“沙子管我叫做狼人,恐怖片里面的狼人不都是吸血鬼的奴仆吗?不过我不会变身就是了。”
“你不是尸鬼?”
“应该不是吧?我可以在阳光之下行动。也能接受人类的食物,最重要的是我从未经历过死亡。”
静信为之一愣。
“这种人并不多。有点类似突变种。葬仪社的速见也跟我一样,我们都没经历死亡,直接变成另一种生物。”
静信点点头。
“你们大概有多少同伴?”
“不清楚。除了村子之外,同伴也从城里带了不少牺牲者回来,即使苏醒的机率不高。人数也应该颇为可观。”
“机率大概多少?”
辰巳笑了两声。
“想知道自己复苏的可能性吗?”
静信摇摇头。辰巳想了一会之后回答。
“大概十分之一吧。”
“嗯。”静信双目低垂。“你知道家父的现况吗?”
“令尊复苏了。”辰巳的回答十分干脆。“不过我不能让你见他一面。令尊虽然复苏了,却还是瘫痪在床,江渊表示生前的伤害无法修补。”
“……嗯。”
父亲对第二个人生充满了期望。到头来却落得如此下场。一想到这里。静信不由得为之唏嘘。
“所以你复苏的机率不小,这个答案还满意吧?”
“我对复苏与否没什么兴趣。”
“听你的口气,似乎不怎么关心自己的死活。”
“当然不是。”静信看着自己的双手。“我只是不想苏醒、不想脏了这双手罢了。如果苏醒的命运无法避免,我宁愿选择一死,可是若问我是否想死,我的答案却是否定的。我不想死。我畏惧死亡。”
“看不出来。”
“现在的我之所以如此冷静,主要是因为我还不相信自己会死,也不相信你们真的会致我于死。”
“劝你还是舍弃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吧。”辰巳轻笑。“以前曾经在某本书上看过,有一种杀人凶手被称为快乐杀人者,这种人跟被害者聊上一段时间之后,就会狠不下心动手杀人。在他们的心里,被害者已经从‘东西’变成活生生的‘人’了,而那些家伙似乎对于杀害跟自己对等的同类十分抗拒,因此被害者为了保住一命,往往会尽可能的与凶手交谈。可惜的是这一招对我们没用,你只是白费心机罢了。”
静信苦笑不已。
“之所以不停的跟你聊天,纯粹是因为没其他事情可做。如果你们肯给我纸笔,我自然会安静下来。”
辰巳笑笑,表示会替静信询问。
“时代虽然不同。人的本质却没改变多少。刚开始每个人都不愿意袭击猎物,大家都将伤害他人视为畏途。有些人是恐惧犯罪本身的意义,有些人则是恐惧犯罪之后必须面对的惩罚。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大家都不愿意背负这种沉重的压力。不过人心真的是巧妙的玩意,很容易被习惯所左右,害怕受罚的人更是容易习惯。一旦他们发现即使伤害他人也不会受到惩罚,自然就不会有所介意。另一种人虽然需要长一点的时间才能适应,不过也是迟早的问题而已,只要多历练个几次,自然会将人类视为单纯的食物。”
“太可悲了。”
“可悲?”
“难道不是吗?”静信想起阿彻。“生命的模式彻底改变了。却依然保留以往的意识。”
“或许吧。所以大家为了保护自己,只好学习如何将人类视为食物。学得好的人不会饿肚子,也不会跟人类说话。即使对方跟自己攀谈,我们也不会回答。否则一旦聊开了之后,动手的时候就会被罪恶感所苦。不过这也是可以习惯的,有些同伴就特别喜欢跟人类交谈,觉得对方人还不错的话,再趁天色未亮的时候下手。”
“嗯。”
“沙子说尸鬼和人类的关系十分特殊,老实说我也有同感。全世界大概只有尸鬼和人类是使用同一种表记、处于同一个体系的捕食者和被捕食者。即使彼此见面交谈、对对方留下好感,该袭击的时候依然不会手软,说不定反而更加高兴。毕竟将自己不喜欢的家伙当成食物,对食欲多多少少也有影响,还不如挑自己欣赏的猎物下手。于是就花时间跟对方培养感情,等到时机成熟之后再加以袭击,这样子就不会产生矛盾感了。”
“就跟你一样?”
辰巳笑得十分得意。
“或许旁人认为我的观念前后矛盾,不过我可不这么觉得。所以你还是别对我有所期待才好。”
“我会记在心里。”
“这可是我的肺腑之言。”
“我会试着听进去的。”静信苦笑。“或许我对自己所处的状况太过乐观了。毕竟就我所知的范围,一次或是两次的袭击并不足以致命。而且受袭之后也不会特别痛苦,顶多只是有点倦怠罢了,反而还有点微醺的快感呢。”
“嗯。说得也是。”
“所以我一点都感觉不出死亡的迫近。更何况虽然我畏惧死亡,这个决定却是出于自己的选择,就算会因此丧命,我也无话可说。不过这种认命的情况持续不了多久,到时候我一定会起而捍卫自身的安全,所以劝你还是随时保持警戒,别把我跟正志郎当成同样的人。”
辰巳哼了一声。
“沙子说得没错。你果然很有意思。”
“你跟沙子是平起平坐的关系?”
“我只是个仆人而已,狼人不过是吸血鬼的奴仆。”
“我总觉得你不听命于任何人,也十分纳闷沙子为什么会成为尸鬼的领导者。”
“这是经验的问题,沙子知道该怎么让同伴存活下来。对于我们这些连就寝的时候也不能见光的尸鬼来说。如何生存下去才是最要紧的课题。创造安全的生活环境并没有你想像中的容易,任何人只要一步走错。就会落得灰飞烟灭的下场。沙子精通所有的生存之道。而且懂得利用人类的各种系统来创造生存的空间,只有她才能带给我们安全的生活。几乎所有的尸鬼都必须活在沙子的庇荫之下。这点大家都很清楚。”
“原来如此。”
“我跟沙子是多年的老交情了。才敢在她面前放肆。”
“多年的老交倩?”
“嗯,久到你无法想像。”辰巳的神情似乎意有所指。
2
尾崎孝江发现庭院冒出一阵薄烟。连忙走出来察看。沿着土堤边绕到后院,赫然发现敏夫正蹲在地上焚烧纸张。
“今天的空气那么干燥。你怎么还在烧东西?”
秋冬两季向来是外场的干季,今年的情况尤其严重。前几天消防团才派人前来宣导,呼吁大家生火的时候要特别注意。
“万一引发火灾,又会被人家在背后指指点点的。”
念念有词的孝江突然住口,她发现敏夫身前的那堆纸张全都是病人的病历。
“敏夫,那不是病历表吗?”
孝江虽然向来不管事,也知道医院的病历是不能随便销毁的。她从未见过敏夫和死去的丈夫蹲在院子里面烧毁病历表。
“没关系。”敏夫小声回答,继续将纸张丢入火中。“……全都是写坏的病历。”
可是被火舌吞噬的病历表上,清清楚楚的贴着检查结果的帐票。
“敏夫,你——”
话说到一半。孝江发现敏夫的脸色十分苍白,眼眶凹陷,双目却出奇的炯炯有神,仿佛着了魔似的。
敏夫的模样看得孝江浑身发抖,内心不由得叫苦连天了起来。接触了为数众多的患者,不被感染也才奇怪。光是从医院的护士接连辞职看来。就不难想见事情的严重性。
“敏夫,妈带你去医院。你等一下,妈去叫救护车。”
“不必。”
“你的脸色这么难看,还是请医生诊断一下吧。”
“我就是医生。不必担心,我只是有点疲倦而已。”
“可是……”
“不要多管闲事。”
敏夫斜眼瞪着孝江,那副模样让孝江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任谁都可以看得出敏夫的病容,可是——。
孝江突然想起。罹患这种疾病的患者全都难逃一死。既然如此,敏夫一定没被感染,他绝对不能被感染。
3
带着午餐走进来的正志郎看到几乎未动过的早餐之后,不由得皱起眉头。
“多少也吃点吧。”
静信坐起了身子,辰巳解开的绳索还留在手脚上。房门上锁。枕边摆着辰巳留下来的呼叫器,静信之前按了两次。出现的人都是有些面熟的老太婆,实在没料到正志郎竟会亲自前来。
“没食欲吗?”
静信点点头。他没什么食欲,不过倒是很想喝水,而且整个人十分疲倦,仿佛睡再久也不够。
“……我很困。”
说完之后,静信凝视着正志郎的脸孔。
“有什么不对吗?”
“记得今年盛夏的时候,村子里出了一场小车祸,当时大家都在怀疑你就是那个驾驶。”
“我?”
“村民认为肇事者一定是兼正的人,不过我总觉得你跟他长得不太像。”
正志郎露出一丝苦笑。
“室井先生,你可真是个怪人。自己能不能活过明天还是个未知数,居然有这种心情回忆往事。”
“我的命运已经决定了,没什么好烦恼的。与其在这里浪费时间,还不如回想过去的事情。”
“……夏天的车祸?”
“当时有一辆黑色的进口车开进村里。撞伤几个孩子之后逃逸无踪。现在回想起来。那辆车是你们派去迎接义五郎的吧?”
“你是说他啊?没错。我们的确派人进入山入。”
“我想请教一个问题。”
“请说。”
“为什么选上这里?不瞒你说,这个问题已经困扰我好一段时间了。”
“这个村子的许多条件符合沙子他们的需要。”
“比如说土葬的习俗?”
“是的。”正志郎点点头。
“难道是因为我写的那篇随笔?”
“嗯,所以才引起沙子的兴趣。”
“既然如此。我等于是毁了这个村子的元凶了。”
正志郎点点头。不发一语。静信叹了口气。内心五味杂陈。他召来了尸鬼,却又对村子见死不救。
“不过。”正志郎开口。“你大可不必感到歉疚。土葬的习俗当然是最重要的条件,这点无可否认,不过外场其他的次要条件也都十分配合,因此他们才会选定这里落脚。如果你没写那篇随笔,沙子他们当然不会知道外场的存在;可是话又说回来了,若非外场的各项条件都符合他们的需要,沙子又怎会带着大家前往此地?”
“你在安慰我吗?为什么?”
“大概是因为你看起来不像沙子的敌人吧。不瞒你说,我总觉得你跟我一样。都是同情尸鬼的人类。”
“或许我不是尸鬼的敌人,反而与人类为敌吧?我并不希望尸鬼猎杀人类,却也不会积极的起而反抗,在我的心目中,猎杀人类的行为就跟肉食动物猎杀生命一样的天经地义、一样的无可奈何,任何人都没有加以谴责的权力。可是人类猎杀尸鬼就不一样了,即使人类有捍卫生命的权利,我也无法接受人类歼灭尸鬼的行为。”
“嗯……”
“你为什么选择站在尸鬼这一边?”
正志郎摇摇头,叹了一口气说道。
“我的父亲不是人。”
静信大为不解。正志郎见状。露出一抹无奈的苦笑。
“我的父亲是人面兽心的家伙。他享有崇高的社会地位、拥有富可敌国的财产,却总是不把人当人看待,无所不用其极的行虐待他人之能事。饱受欺凌的我从小就视父亲为仇寇,周遭的人却从未同情过我这个被害者,只因我是禽兽的骨肉。他们非但未曾怜悯过我,反而对我报以轻蔑、憎恨的目光。批评我的身世,大骂我是禽兽的儿子。”
正志郎低头看着地板
“每个人都排挤我,不把我当成跟他们一样的被害者。大家都将我当成憎恨的对象,对我大肆挞伐,我实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遭受这种待遇。”
“所以你拒绝向社会低头?”
“这种说法并不完全正确。在一般人的价值观里面,必须以人类为生的尸鬼绝对是邪恶的存在,绝对是名符其实的禽兽;然而平心而论,这并不是尸鬼的错。造化让沙子变成以人类为生的尸鬼,他们也是无辜的受害者。”
“……我能体会。”
“人类都会自相残杀了,尸鬼为什么不能猎杀人类?为了生存、为了满足一己之私、甚至是为了满足自己的优越感,人类不惜伤害、践踏同类,我的父亲因此被冠上禽兽的恶名,受尽众人的挞伐,连我这个做儿子的也难逃被排挤的命运。跟人类的恶行比较起来,猎杀人类不过是尸鬼的本能罢了,何恶之有、又何罪之有?”
“嗯。”
“从小我就立誓复仇。立誓成为加害者,以摆脱被害者的身分。可是只要我一日生为人,这个愿望就永远也无法实现。就算父亲再怎么可恨,只要我生活在人类的社会,就不会有人允许我弑亲、允许我破坏社会的秩序。他们称我为禽兽之子、将我排除于秩序之外、充分享受加害于人的快感,却又不许我成为加害者,这难道就不是一种罪恶吗?不过若我一意孤行。最后势必得面对社会的制裁,如此根本无法摆脱被害者的身分。”
“所以你才想成为尸鬼?”
“是的。我想成为尸鬼,成为不是人类的生物。置身于人类秩序之外。如此一来自然没有人阻止我成为加害者,即使有人不以为然。也没有权利改变什么,因为尸鬼的天职就是猎杀人类。这种行为无关善恶,我也可以无视于众人的谴责。不过成为尸鬼之前,必须先经历一段死亡,如果死亡之后的复苏率高达百分之百,我自然很乐意接受死亡,偏偏不是所有的牺牲者都能成为尸鬼……”
“所以才选择当个协力者?”
“是的。复苏率大概只有十分之一,而且复苏与否跟个人的资质有关,这种因子还会遗传到下一代。”
“辰巳也跟我提起过。”
“父母亲有一方苏醒的话,儿女绝大多数也会跟着复苏;儿女苏醒的话,父母亲也几乎都会跟着复苏。从这点看来。复苏与否似乎真的跟血统有关,因此只要父母双方都复苏的话。儿女复苏的机率自然高于其他人,其中更有可能出现未经死亡就产生异变的个案。辰巳就是最好的例子。”
“狼人?”
“沙子是这么称呼他的。即使父母亲都复苏了,儿女也未必会成为狼人;不过儿女一旦成为狼人,父母亲复苏的机率绝对是百分之百。相反的,如果父母亲都未复苏,儿女就没什么复苏的机会,即便是有也微乎其微。遗憾的是我的双亲都未复苏。”
“令尊和令堂也是牺牲者?”
“是我主动要求的。”正志郎露出一抹自嘲的微笑。“我遇见了千鹤,直到被她袭击之后。才明白她的真实身分。老实说我一点都不害怕,反而高兴得很。我杀害父亲是不见容于天地的大罪,千鹤杀害父亲却是天经地义的生物本能,因此我拜托千鹤袭击父母,同时约定事成之后,将父母亲留给我的遗产当成报酬。于是我的父母死了。千鹤也让我恢复了自由身;可是父母并未苏醒,这代表了我苏醒的机率几乎是零,也让我没有勇气面对死亡。”
“原来如此。”
“所以我决定对他们伸出援手。尸鬼是敌对秩序的存在,他们不惜以杀人来对抗既成的秩序。因此我希望他们破坏世间的秩序。让秩序再也不能排斥我。”
“尸鬼真的会破坏秩序?”
“至少沙子正往这个方向努力。”
察觉静信的不解,正志郎露出会心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