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总有袭击你的人吧?”
“当然,不过我已经忘了。”
“你确定?”
沙子闪避静信的眼神,犹豫了片刻。
“那个人是父亲的朋友带来的,我们只知道他来自异国,预定在这里停留一段时间。其他兄弟姊妹都不敢靠近那个人,我却对他很感兴趣,即使听不懂他说的话,光用比手画脚的沟通方式也很有趣。当时我一点也不怀疑他的身分,因为他在白天的时候照样能外出行动。”
“狼人?”
“或许吧。过了没多久,左邻右舍接连发生不幸,结果那个人再也待不下去了。大家一口咬定他就是凶手,理由很简单,因为他是来自异国的人。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父亲也不能坐视不管。于是便透过管道将那个人送往关西一带。就在我帮忙整理行囊的时候,那个人出现了……”
“然后呢?”
“然后就结束了。悠然醒转之后,才发现我人在桶棺里面。惊吓过度的我拿起身旁的守刀刺破棺盖,死命的挖掘盖在上面的泥土,幸好守墓人听见我的哭声。才把我救了出来。他带着我回到家中。跑去通知我的家人,细心的照料惊魂未定的我,结果却成为我的第一个牺牲者。”
静信为之屏息。
“当时我的肚子好饿,就这样迷迷糊糊的袭击了他。有了饱足感之后,我缩在墙角小睡片刻……还是来接我回去的人先一步赶到,我已经记不得了。总之我回到家中之后,就被关进仓库里面。之后发生的事情我已经忘了,只依稀记得吃了不少苦头,不但被太阳晒得焦头烂额,还被饿得几乎不成人形,父亲气得暴跳如雷,母亲一见到我就痛哭失声。之后他们把我关进另一个地方,不让我见任何人。每天派一个人送饭过来。送饭的家丁是我唯一的食物来源,为了活下去,我每天都得袭击不同的人。现在回想起来,还真是一段可怕的经验。”
“……的确。”
沙子的双亲并未放弃她。即使将她远远的丢在一旁,每天还是不忘指派家丁供她充饥。
“我在那里领悟了许多,也学到了不少。更明白自己变成怎样的生物。过了没多久,我独自逃了出来,牺牲了无数好心人之后,才辗转回到家中。可是我的家人早已搬走了,于是我只好四处寻找他们的下落。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即使母亲早已不可能仍在人世,我还是不愿放弃。接着又过了好一段时间,直到妹妹也应该早就死了之后,我才终于放弃了寻找。”
你说谎。静信心想。沙子从未放弃,所以才会将千鹤和正志郎放在身边。所以才会袭击这个村子。她打算亲手创造出自己曾经失去的东西。
“一个人的感觉真的很孤独。那时我又不知道制造同伴的方法,所以真的很希望遇见同类。直到我懂得如何制造同伴之后,大家又对我避之唯恐不及,唯独辰巳接纳了我。”
“嗯。”
“有了辰巳之后。制造同伴虽然比以往简单了许多,还是会碰到有人不告而别、或是出去觅食之后就失去了踪影。我没什么安全感,即使有了千鹤、有了正志郎、有了江渊、有了佳技,我们还是得窝在世界的某个偏僻的角落,将自己封闭起来。自由自在的散步、毫不保留的跟邻居间话家常、或是随性的交几个新朋友,对我们来说无疑是最大的梦想。”
“所以你想要属于自己的家、属于自己的社会。”
“是不是很孩子气?”
静信无言。沙子的想法固然稍嫌幼稚。却是人类最原始的渴望,就像依恋母亲的孩子所渴求的庇护。世界上真的有人不需要这些吗,静信十分怀疑。
“可是。”沙子露出坚毅的神情。“我们需要一个可以放松的家、一个归属,然后成为共同体的一部份,这点绝对是毋庸置疑的。尸鬼以前也是人类。依然保有群居生物的习性,可是人类的社会却拒绝接受我们,所以我们只好自己建立社会。为了延续种族的生命、也为了自身着想,我们需要一个符合种族需要的秩序。”
“你打算在这里建立新秩序?”
“是的,而且就快完成了。”
静信不置可否。沙子叹了口气,神情看来有些犹豫。
“室井先生,我饿了。”
辰巳说的果然没错,静信心想。个人的好恶跟行为无关,以知心友人自居的沙子迟早会了结静信的生命。而且这对沙子来说,绝对是必然的结果。
看来自己非死在这里不可了。不过说也奇怪,静信并不感到愤怒,也不觉得后悔,现在的他只是好奇的想知道。死去的自己将何去何从而已。
7
翩然来到商店街的那对男女,让正在收拾店面的大川和子看得瞠目结舌。男子就是敏夫,身旁的女子虽然从未见过,和子却猜得出对方的身分。没错,一定是兼正家的女主人。
谈笑风生的两人向和子点头致意,女子手上还缠着一圈绷带。
“晚安。”
和子咽了一口气,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将头压得低低的。兼正的居民竟然会出现在村子里,这可是半年来的头—遭。而且还选在这种祭典的夜晚跟敏夫联袂出来散步,和子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认错人了。
“院长,这位是?”
“兼正家的人。”敏夫回答。“她叫做千鹤,是桐敷先生的夫人。”
“啊……失礼失礼。”
和子的心中充满了疑惑。那间豪宅的居民不可能出现在村子里,更别说是跟村民闲话家常了。在她的印象里面,兼正家的人应该是趁着夜色偷偷摸摸的出现在村子一角,几天之后就会有人离奇死亡。或是莫名其妙的消失不见。
“夫人听到村子里传来乐器的声音,所以约我一起出来看热闹。”
“原来如此。”和干恍然大悟。“今天是一年一度的霜月神乐。不过规模并不大,也没什么摊贩,吸引不了什么外地人。”
“我长这么大了,从来没看过神乐。”
千鹤露出灿烂的微笑,看起来心情真的很不错。
“真的啊?”
“典型的都市人嘛,根本没机会参加祭典。”
和子打量着跟小孩子一样兴奋不已的千鹤。她大概是到医院疗伤的时候听敏夫提起今晚的祭典,所以才顺便跑来看热闹的吧。意识到和子的视线。千鹤举起左手笑笑。
“让你见笑了,削芋头的时候不慎切伤了手。”
“哦。”和子露出应付式的微笑。“我也常常弄伤自己呢。”
“我这个人就是手拙,被菜刀切伤早就不是新闻了。女儿常常开我玩笑,说什么不知道是我在料理食物、还是食物在料理我呢。”
和子被逼得哈哈大笑。之前对兼正的排斥感顿时一扫而空。其实仔细想想,大家的怀疑根本没凭没据,不应该把村子里发生的怪事归咎于兼正新居民。一想到自己竟然怀疑这么平易近人的桐数夫人是杀人凶手。和子不由得感到惭愧无比。
“听说您身体不好,出来散步不会太勉强吧?”
“这阵子已经好多了。刚搬来的时候或许是累坏了吧,一直离不开病床呢。”
“而且今年夏天又特别热。”
“就是说啊。天气好得不像话。每次只要连续遇上几个大晴天,我就会浑身不舒服。”
“咦,真的吗?”
敏夫从旁插口。
“这叫做光线过敏症。患者只要接触阳光,就会引起皮肤病变。连带的降低体内的免疫力。”
“原来如此。可真难为您了。”
“待在家里休息也不是不好。偏偏我这个人闲不住,只要看到外头放晴了,就想把家里的床单拿出来洗一洗。看着干干净净的床单晾在庭院里面,那种感觉真是说不出来的快乐。”
兴高采烈的千鹤就像个小女孩一样雀跃不已。
“你这样只会累坏自己,下次不可以了。”
“好啦,对不起嘛。”
千鹤吐出舌尖朝敏夫扮个鬼脸,那副模样就跟天真烂漫的小女孩没什么两样。和子实在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对兼正的居民抱持敌意。
“祭典会持续到天亮,请您今晚玩个痛快。”
和子笑了。千鹤也微笑以对。
“谢谢你的好意。”
8
大川和子很明显的解除了内心的警戒。敏夫看在眼里。只觉得十分讽刺。不过就只是聊个几句而已,就轻易的化解了村民心中的怀疑。应该说千鹤的演技十足逼真、抑或是村民太过愚昧?总而言之。村民只想知道他们想要的答案。
不光是和子而已,每个停下脚步闲话家常的男男女女都是如此。
勇敢的站出来反而不会让大家起疑,当初这句话虽然是敏夫说的,他可没想到竟然会如此顺利。
村民愚蠢,千鹤也强不到哪去。她好歹也是住在那栋豪宅、即将君临外场的统治者之一。如今却像个小女孩似的大肆炫耀手上的绷带,那种发自内心的欢喜着实令敏夫无法理解。
(闹剧,可笑的闹剧。)
两人沿着村道一路向北,来到了一之桥。加藤水电行的雪江也跟和子一样,两三下就打消了对兼正的疑虑。跟千鹤聊了开来。告别雪江之后,走到桥畔的千鹤停下脚步,一脸羡慕的望着神社的方向。
“不过去看看吗?”
“我很想,可是不行。”
“为什么?会造成怎样的伤害?”
丰寸这要试过了之后才知道。沙子平常有读圣经的习惯,所以不会忌讳这一类的地方;可是我就不行了,两条腿根本跨不出去。”
“想不想试试看?愈是接近神社。愈是容易化解村民对你们的警戒。”
“你说的也有道理。”千鹤小声窃笑。“刚开始大家还一直防着我,最后简直把我当成自家人一样。”
“我就说嘛。”
“想不到这么容易。”
“人类本来就是很单纯的生物。我陪你去好了,如果害怕的话,就抓住我的手。”
也不等千鹤答应,敏夫迳自握住她的手腕。千鹤白了敏夫一眼,脸上闪过一丝戏谵。
“这样子不太好吧,我可是有夫之妇喔。村民看在眼里,不知道会作何感想呢。”
“天色那么暗。看不出来啦。再说桥的另一端黑压压的一大群人,没什么好怕的。就算真的有什么流言辈语,我也不会放在心上。”
千鹤似笑非笑。
“那我尽力而为就是了。你可别勉强我。真的很可怕呢。”
“放心。”
敏夫点点头。带着千鹤走在桥上。前往神社的善男信女无不一脸讶异的打量着敏夫和千鹤。
“这不是院长吗?”两人刚走到桥中央,就遇见了外场的村迫宗秀。他朝着敏夫点头致意,旋即打量着一旁的干鹤。“这位就是桐敷夫人吧?”
“夫人没看过神乐。特地邀我一起来凑热闹。不过前面的人实在是多了点……怎么办,要不要折回去?”
敏夫最后的那句话让千鹤十分犹豫。她已经吓得说不出话来了,只见她抬头看着前方的鸟居,眼神透露出一丝惊恐。
“宗秀兄,我们一左一右保护夫人吧。夫人的身体不好。我怕到时出什么乱子。”
宗秀点点头。站在千鹤的身旁。这时两人又遇见熟识的朋友,免不了停下来闲聊一番。不知不觉当中。敏夫和千鹤的身边筑起了一道人墙。
“尾崎院长,我不行了。”
停下脚步的千鹤拉住敏夫的手。两人就站在桥面的尽头,正准备通过鸟居。
“怎么啦?”
“我不舒服。谢谢你的好意。我想回家了。”
“那怎么行,万一在路上昏倒了怎么办?神社的办公室就在前面,不如到那里躺一下吧。”
“司是……”
敏夫不等千鹤把话说完,就扯起嗓子向周围的人叫嚷。
“这里有人不舒服。大家扶她进办公室休息吧!”
上外场的田茂定次闲言。立刻扶住千鹤的手臂。千鹤蹲了下来,似乎不怎么喜欢定次的搀扶。
“不行。我要回家。”
“你这样子怎能一个人回去?”话声甫落,敏夫从周围的人群当中发现清水的身影。“清水兄,帮个忙吧。”
一脸讶异的清水朝着敏夫走了过来。
“院长。好久不见了。出了什么事吗?”
“桐敷夫人想看祭典。结果现在身体不太舒服,所以我想请清水兄扶她到办公室休息。”
清水随口答应一声,打量着围绕在四周的人群。明明有这么多人可以帮忙,为什么偏偏要找我?
“那就麻烦你了。”
敏夫将千鹤的手交给清水。强行将她推向鸟居。
“……不要!求求你,我要回家!”
千鹤拼命摇头,难以言喻的压力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不祥的预感告诉她不能再前进了,祭典的喧闹让她神经紧绷,逼近崩溃边缘。
“这就怪了。”敏夫说道。“千鹤小姐,你好像很畏惧神社似的。”
千鹤抬起头来环顾四周。蜷曲的身子被人强行拉起,厚厚的人墙将她团团围住,来自四面八方的手让她无法动弹。
千鹤看着身后露出一抹冷笑的男子。
“……你的脸色不太好,最好到办公室休息。还是说你有不能进办公室的苦衷?”
千鹤双目圆睁,这才发现自己上当了。周围的人看看敏夫、再看看千鹤,大家的眼神都闪过一丝疑惑。敏夫搭上千鹤的颈部,遥指办公室的方向。
“把她抬起来。她的脉搏微弱,已经呈现失温状态了。”
“……不要!”
“你需要立刻急救。”
几个大汉互望几眼,一口气将千鹤抬了起来。岛居从头顶掠过,众人接近神社的本殿。祭典的丝竹乐声愈来愈清楚,低沉的钟声更让千鹤不寒而栗了起来。
“不要!放开我!”
千鹤拼命挣扎。排山倒海的恐惧生出无穷的气力。只见她挣脱众人的手摔落地面。跌跌撞撞的转身逃走。
清水打量着女子的反应,心中有着说不出来的纳闷。女子狼狈的模样太不自然了,仿佛神殿躲着什么可怕的东西似的。不知所措的清水呆立当场,这时敏夫在他耳边嗫嚅。
“别让她跑了,你女儿就是死在她的手上。”
清水看看敏夫、又回头看着那名女子,猛然伸出大手把她抓了回来。
“她的情况愈来愈糟糕了,快点抬进办公室。”
敏夫的声音让面面相视的村民开始动作。清水架住不断挣扎的女子,一股暗香突然扑鼻而来。某种高级香水的气味。清水一辈子也忘不了。
(她杀了我的……女儿……)
小惠的房内也有同样的残香。来不及迎接十六岁的生日。宝贝女儿就在今年夏天突然病逝,每次一想到独生爱女冰冷的身体。清水就一阵心痛。
“找几个人先到办公室清出一块地方。”
敏夫的指示传人耳中。女子为了挣脱清水以及众人的掌握。不停的挥舞自己的双手,其中有几拳打中了清水。闷沉的刺痛逐渐唤醒了清水内心尘封许久的感觉。
(……就是她。)
就是她夺走了女儿,兼正的那栋豪宅果然是灾难的肇始。失去女儿的痛苦、失去家庭温暖的空虚、以及被职场的同事和邻居视为瘟神的郁闷,这些早已埋葬在内心深处的感受再度鲜活了起来。莫名的愤怒让清水为之颤抖不已。
“清水兄,这里。”敏夫的声音将清水拉回现实。他回过头来看着敏夫,只见敏夫指着自己的颈部。“量量她的脉搏,我好决定要不要叫救护车。”
在敏夫的催促之下,不及思索的清水立刻搭上女子的颈部。女子的肌肤异样的冰冷,经过先前的混乱之后,竟然连一滴汗都没流,简直就跟爱女的肌肤一样。清水依稀记得自己抚尸痛哭时,小惠身上的那种冰凉。
清水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