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还记得答应我的事情吧?我把书带来了。请为我签上大名。”
静信点点头,从沙子手中接过书本。那是静信的第二部作品,书况保持得非常好。这部作品应该早就没在市面上贩售了才对,看来沙子的父亲十分爱惜这本书。静信翻开封面在扉页签下名字。记得刚出书的时候——信众总会一窝蜂的拿着书本请静信签名,不过或许是新鲜感已经消失的关系,静信已经好久没替别人签名了,此情此景让他感到特别怀念。
“谢谢,我会好好珍惜的。”?
油灯的亮光照在少女欣喜的脸上,显得更加的鲜明。
上次见到她之后,静信特别查了一下SLE的资料。全身性的红斑狼疮,在日本被视为胶原病的一种,正确的说法应该是一种结缔组织病变。不过静信并不知道所谓的结缔组织到底是指什么,只知道这种疾病的患者几乎以女性居多,尤其好发于年轻女性。医界认为SLE与家族遗传有关。却找不出其中的关连。发病时的特征是皮肤会出现红斑,关节也会出现不明疼痛。有时也会引起全身性的症状,最严重的就是肾衰竭和心肺功能的降低,会使患者的免疫功能降低,大脑与神经系统也有产生病变的可能。患有SLE的人皮肤会对紫外线过敏,长期接受紫外线的刺激甚至会使病情加重,肾衰竭以及心肺功能降低所引起的尿毒症、瓣膜症以及心膜炎更为致命。目前医界认定免疫功能的异常是SLE患者致死的原因,然而发病原因不明,也缺乏有效的治疗方法。患者注定要与病魔缠斗一生,也很难过一般正常的生活,被视为一种绝症。
不知道是这些知识使然、抑或是油灯忽明忽暗的亮光所造成的错觉,静信总觉得少女的脸上带着一丝阴郁的神情。
“你的脸色不太好。”
“真的吗?或许吧,这几天我一直躺在床上。”
“不要紧吧?”
“我已经习惯了。”
少女耸耸肩膀。露出淡淡的笑容。苍白的肌肤给人一种不甚健康的感觉。不过倒是没看到红斑。治疗SLE最普遍的方法就是服用类固醇,长期服用虽然会造成严重的副作用,不过沙子倒是没有像其他长期服用类固醇的患者出现满月脸或是水牛肩的副作用。除了脸色不好之外,看起来倒是跟健康的人没什么两样。
不过静信知道沙子的生命建构在一种微妙的平衡之上。没错,生命就像积木一碰就倒,远比人们想像中的还要脆弱。安森进已经死了。干康恐怕也无法活着回来。
(干康……)
他比静信小四岁,就住在附近而已。佛寺与安森家的关系十分密切,小时候两人经常玩在二起,算得上是静信的儿时玩伴。
今年夏天死了不少人,其中有静信认识的,也有紊昧平生的村民。然而像干康这样与静信共同度过人生某个时期的人突然倒下,算起来倒还是第一个。如果他也是得了那种怪病,恐怕就真的没救了。记得最后见到他是在奈绪的葬礼上。静信心想自己恐怕再也见不到干康了。下次再见面的时候,干康应该已经变成一具空壳,而自己将会引导这其空壳前往西方极乐。
“又有人死了吗?”
沙子的问题将静信拉回现实世界。
“……怎么说?”
“上次有个女孩子死掉的时候,你也是像现在这样一副很沮丧的样子。”
静信报以苦笑。
“信众吗?”
“嗯。”静信点点头。“他还没死,不过……我想大概过不了这一关了。”
静信不觉得这么说有什么不妥,干康的病情根本没有康复的可能性。
“的确是信众没错,而且还算是我的儿时玩伴。”
“哦?”
静信轻叹了一声。
“小时候我们常常玩在一起,应该说他老是找我玩才对。那家伙比我小四岁。”
“就像个小跟班一样?”
沙子笑得十分保留。
“或许吧?小时候我相当内向,除了敏夫之外没什么朋友。”
“敏夫是……?”
“就是尾崎医院的院长。敏夫跟我的交情不错。不过他那个人十分好强,不喜欢被年纪大的孩子当成跟班,所以我们两个自然而然的就玩在一起了。敏夫跟年纪比他大的孩子处不来,跟年纪小的孩子倒是相处得不错。虽然他有时霸道了点。会把朋友之间的气氛弄得很僵,不过我们这些孩子还是很喜欢跟他在一起。”
“典型的孩子王嘛。”沙子笑了出来。“不过我还真无法想像你跟孩子王玩在一起的画面,室井先生反而比较像是一个人躲在家里拼命看书的孩子呢。”
“也不见得啦,小时候的我梃顽皮的。”静信露出微笑。“不过提议的多半都是敏夫。那家伙最会出一些鬼点子来整人,不然就是发明一些莫名其妙的游戏,反正挑战禁忌他最行就是了。通常碰到这种时候,我多半都会持反对的意见,不过根本说不动他。弄到最后我也只好跟他同进退了。现在回想起来,敏夫就像是拼命往前冲的车子,而我就是扮演煞车的角色。”
“……我能想像。”
静信看着油灯的亮光。
“村子里每年都会举行一种叫做送虫祭的仪式,我跟敏夫小时候曾经跟在大人的队伍之后……”
说到这里。静信突然想起今年的送虫祭所发生的种种怪事。屈指算来也已经是一个多月前的事情了。静信却觉得好像昨晚才刚发生一样。
“其实我们这么做真的很不应该。送虫祭是十分神圣的仪式,照理说村民是不可以跟在队伍的后面,再说小孩子那么晚了还跑出来也十分危险。不过说也奇怪,每年村子里总是会有几个孩子偷偷跟在大人的队伍后面。或许小孩子天性就是这么好奇不怕死的生物吧?”
“嗯。也许吧。”
“还记得当时敏夫提议要跟上去看看的时候,我当然是反对的。至于干康……就是那个病危的家伙,他夹在我跟敏夫之间,不知道该听谁的才好。干康很怕鬼,他从小就是个胆小怕事的孩子,叫他跟在大人的队伍之后简直就是要他的命一样,万一被大人发现的话,少不了会惹来一顿臭骂,更何况祭典的气氛又十分诡异。所以当我表示反对的时候。那家伙显然是松了口气,可是敏夫却说就算我们反对,他也要一个人去。听到他这么说之后,我们也只好乖乖的跟着地去了。”
“我能想像当时的情况。”
看到沙子露出了然的微笑。静信也笑了出来。
“我们三个人的关系就是这样。即使敏夫再怎么霸道、再怎么不讲理,干康还是会乖乖的跟着他走。至于我则是担心敏夫会冲过头了,所以只好待在他身边,适时的拉他一把。”
静信已经忘了他们三人是在什么时候分道扬镜的了。小孩子一旦进人青春期之后,就会脱离原先的小团体,跟同样处于尴尬期的朋友另组集团。他们不再像小时候一样以干傻事为乐,反而比较注重朋友与朋友之间的言语沟通。进入青春期的敏夫已经懂得如何跟年长的朋友相处,静信还记得当年他经常跟家里开书店的田代和村迫米店的兄弟交换书本和唱片。少了敏夫之后,静信就不常见到干康了。干康也交了其他属于自己的朋友,几年之后长大成人,跟心仪的女孩子结婚,也当了父亲继承家业。然而不可否认的,静信的确曾经与他共同度过一段青涩岁月。
静信低头不语,想像正躺在病床上的干康。他失去了妻子、失去了儿子,现在即将失去自己。
一旁的沙子突然出声。
“如果你有个心爱的人,希望那个人能照自己的方式活下去的话,你知道该怎么做才好吗?”
“去当医生?”
“不对。”沙子笑笑。“杀了他。”
静信有些错愕。
“希望对方为自己而生、同时也为了自己而死的话,最方便的方法就是杀了他。否则其他人就会抢先一步杀了他,将他从你手中夺走。”
说出这种话的沙子吃吃而笑。
“很有趣吧?亲朋好友的死亡是一件令人难过的悲剧。当死神将心爱的人从身边夺走的时候,我们总是觉得为什么上天要对自己这么残忍,因此不让自己遭受如此痛苦的唯一方法,就是亲手将那个人杀死。我们就是这么奇怪的生物。”
“或……或许吧。”
沙子从长椅起身,环视黑暗之中的教堂。
“……你不觉得可爱跟可怜其实是同一件事吗?”
“呃?”
沙子笑了一笑,回头看着静信。
“比如说你养了一只小乌,那只小鸟跟你十分亲近。让你爱不释手。”
静信点点头。表情有些迷惑。
“然而小乌再怎么可爱,终究也有死亡的一天。即使你再怎么疼它、再怎么爱护它。总有一天它也会离你而去。如果你不希望它被人夺走。永远为了你而活的话。就只能亲手杀了它,即使心中再怎么无奈、再怎么不愿,这也是你唯一的选择。所以愈是可爱的东西,就愈会令人感到可怜,你不这么觉得吗?”
“……嗯。”
“所谓的可爱,就是指你失去了之后会感到悲伤的东西;而不愿意失去、或是失去之后会感到遗憾的东西,就是所谓的可爱。”
“……嗯。”
静信露出微笑,一方面是沙子乍听之下似乎言之有理、仔细思考之后却又欠缺理论依据的论调让静信感到莞尔,另一方面则是感慨于自己居然差点被一个小女孩的谬论说服。
“你平常都在想这些事情吗?”
沙子朝静信瞄了两眼。很快的就将视线飘向彩色玻璃。
“没错,我经常在思考生与死的问题。应该说我不得不去思考才对。”
沙子回答时略显沉痛的声音让静信有些狼狈。身体不好的沙子经常在生死之间徘徊,静信在羞愧于自己不该问这种傻问题的同时。突然又想起了一件事。免疫功能降低是SLE的特征之一,失去抵抗力的患者经常会受到各种疾病的感染,欠佳的身体状况更提供了绝佳的感染环境。如今某种高致命性的传染病正在村子里蔓延,静信不由得替沙子捏了把冷汗。
“呃……”
静信还是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沙子才好。
“以后最好不要常常跑到这来。”
沙子回过头看着静信。
“会打扰你吗?”
“也不是这个意思……呃……这一带的野狗比较多……”
“我也听说过了。不过倒还没见过半只野狗。”
“女孩子这么晚了不应该跑出来,即使是在乡下地方还是可能会发生危险。”
沙子直盯着静信,心不甘情不愿的叹了口气。
“好啦。我会乖乖的待在家里,不会再侵犯你的领域了。”
“我真的不是这个意思。”
“没关系啦,反正我早就已经习惯了。”
“你误会了。”静信再度强调。“……我希望你能保守秘密。”
沙子一脸疑惑。
“这件事可以让你的家人知道,尤其是你母亲,还有你的家庭医生,不过千万别告诉村子里的人。找不希望太多人知道这件事。”
“难道是什么天大的秘密?”
“嗯。可以这么说。”
“好,我答应你。”
看到少女认真的表情之后,静信缓缓开口。
“村子里正在流行一种原因不明的疾病。”
沙子皱起双眉,神情十分讶异。
“传染病?”
“可能性很高。敏夫推断这种疾病应该是以山里的野狗或是其他小动物身上的跳蚤和虱子为传染媒介。”
“很危险吗?”
“十分危险。截至目前为止,疑似发病的患者全都在极短的时间内死亡。说来这实在有点讽刺,你们搬到外场是为了寻求更安全的生活环境,结果却碰上了这种事。”
“经你这么一说,待在城市里面搞不好还比较安全。到底是怎样的传染病这么可怕?”
静信摇摇头。
“不知道。敏夫说这种疾病的症状与已知的传染病完全不符合。”
“新种的吗?”
“不清楚,只能说有可能是突变种或是新种的病毒。发病到死亡的时间实在太短了,无法进行详细的调查。再加上村子里的人十分排斥解剖尸体,这里也没有设备齐全的医院,掌握病情更是难上加难。”
“原来是这样的啊……。”
“所以我才会劝你没事就不要出门,更何况这附近还有不少带有传染媒介的动物出没。”
“我明白了。”沙子点点头,歪着脑袋看着静信。“真可惜,好不容易才见到你呢。偶尔来这里总行了吧?”
“这个嘛……老实说我们对这种疾病一无所知,也不知该从何预防起,当然也不能确定窝在家里不出门是不是就会比较安全。所以……该怎么说呢……”
“就像俄罗斯轮盘一样,运气不好的就会被逮到。不过降低被感染的风险还是比较妥当。”
“嗯,我就是这个意思。”
“谢谢你,我会转告母亲和江渊医师的。不过我不会在外面到处乱说。否则势必会引起村民的恐慌。室井先生,这就是你担心的地方吧?”
静信点点头。
“我会特别小心的,没必要绝对不会出门。这样子我以后总可以到这来找你了吧?”
“要不要来这里是你的自由。我也没有权力干涉。不过小心一点总是比较好。”
第四章
九月十日上午,医院的看诊时间刚刚开始不久,敏夫接到沟边町的国立医院打来的电话。
“院长,你的电话,国立医院的谷口医生打来的。”
律子将电话转给敏夫。向正在就诊的患者致歉之后,敏夫到准备室接听电话。
国立医院的谷口是比敏夫年长许多的内科医生,同时也是比敏夫高出七届的大学学长。两人在大学时期并未谋面,不过学长学弟的关系还是让敏夫享有不少好处。谷口不是土生土长的外场人,也不住在沟边町附近,他每个星期到国立医院驻诊两天,其他时间则在大学授课。高速公路是住在城里的他最常利用的通勤方式。
国立医院虽然与互助医院并列为沟边町的两大医疗机构,医生的素质却有待加强。驻院医生多半都是没什么实战经验的年轻菜鸟,从中央被下放到这里的他们只要累积了一些资历,就会立刻回到城里的大医院,或是回到老家当个开业医生。除了年轻菜鸟之外,国立医院还有一些在医界的派系斗争当中被三振出局的老鸟,这些经验丰富的医生多半在城里享有相当程度的社会地位,然而为了生计着想。却也不得不每个星期到国立医院驻诊个几天。
“学长吗?我是尾崎。”
敏夫拿起听筒。
“尾崎啊,前几天你转来的那名患者……”
学长和学弟的关系让敏夫经常将自己无法处理的内科病患转给谷口,其中当然也包括需要长期住院治疗的患者。除了内科之外,脑神经科有脑神经科的管道。外科也有外科的管道,这些管道敏夫早就打点好了。将病患转给别人固然赚不了什么钱,不过接受转诊的医生都会与敏夫保持密切联系,对于病情的掌控与临床观察十分有助益。
“安森干康吗?”
“对,就是他。他已经于今天凌晨五点十六分过世,死因是肾衰竭。”
敏夫低头不语。当初看着干康坐上救护车的时候——敏夫就已经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这位儿时玩伴了。
“过程如何?”
“刚被送进来的时候,听说呈现非常严重的贫血。当时我不在现场,详细情况不是很了解,只知道他的血中肌酸酉干指数偏高,随时可学能引发肾衰竭。后来从MOLS并发DIC,最后导致MOF。需要更详细的报告吗?”
“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