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场原本是寺院的领地和樵夫们所开辟的新生地所组成的村落,在领地充公之前,道附近就只有外场一个村子。三面被枞树围绕的山谷散居着六个部落,再加上独自位於北部山区的一个小部落,“外场村”就是这七个部落的总称。之後这七个部落与邻近的沟边町合并,新的行政区域就叫作“外场”,不过村民和附近的居民还是喜欢称呼“外场”为“外场村”,对外通信的时候也习惯保留七个部落各自的名称。
外场村只有一千三百多名人口,户数连四百户都不到,然而当初规划行政区的时候,还是保有相当於“村”等级的公共建设。静信打算往前的公民馆就是其中之一。
行经二之桥的时候,可以在村道旁看到一栋木造砖瓦的老式建筑。这栋看似校舍的老房子就是以前的村公所,如今改建为公民馆。外场村与沟边町合并之後,村子的行政中心也跟着迁到沟边町市区,完成阶段性任务的村公所就改成供村民使用的公民馆,其中一小部分则是村子里唯一的一间图书馆。乡下地方的图书馆藏书量通常都少得可怜,不过外场图书馆却是个特例。菩提寺、尾崎医院以及兼正之家都贡献了大量书籍,兼正离开村子的时候,更是将为数可观的古书赠与图书馆,因此对静信等人而言,这里无疑是知识的宝库。不过图书馆的藏书虽然丰富,适合大众阅读的通俗书籍却付之阙如,因此外场的村民很少上图书馆借书。
静信在大川酒店前离开村道,将爱车停入公民馆的停车场之後,下车走进建筑物。古色古香的建筑物里面有个小小的大厅,以及各个同业公会的办公室和会议室。大开的窗户传来孩子们的嘻笑声,公民馆的隔壁是兼正具托儿性质的儿童馆,办公室就设在公民馆里面。这里的营运费用多半是由菩提寺——也就是室井家,和尾崎家以及兼正家负责提供的。室井家、尾崎家和兼正家同时也是支撑着整个村子的三大家族。
“咦?副住持来找资料吗?”
“嗯,想进去找几本书。”
图书馆绝大多数的藏书都放在紧邻建筑物的两间书库里面。这些藏书多半都是村民们不感兴趣的古书,因此图书馆采取部分的闭架式设计。原则上来借书的人是不可以擅自进入书库的,不过静信的身份特殊,所以不在此限。
头发半白的柚木点了点头,从抽屉里面取出书库的钥匙。就在静信伸手接过钥匙的时候,两个孩子从隔壁的儿童室走向柜台,手里还捧着好几本书。柚木立刻替两个孩子办理借书手续,脸上还带着慈祥的笑容。他是个温厚的中年男子,个性十分内向,在村子里是出了名的疼小孩。他总是特别注意每个孩子的喜好,孩子们有什麽烦恼也会找他倾诉,因此村子里的孩子总是称他为“图书馆伯伯”。
“学校一放暑假,这里就热闹了起来。”
静信的寒暄让柚木笑得很开心。
“热闹才好。现在的孩子能玩的东西太多,愈来愈不喜欢看书了呢。”
柚木说完之後,朝着儿童室和开架阅览室看了两眼。
“儿童室倒是还好,阅览室总是在唱空城计。”
阅览室放的都是适合大人阅读的书籍,里面却连半个人也没有。常常到图书馆借书的静信几乎没在阅览室见过正在看书的村民,顶多看到几个国中生或是高中生摊开笔记在那里念书罢了。
“副住持的大作何时完成?这次预定在哪本杂志发表?”
静信乾笑几声,不置可否。
“才刚开始而已。”
柚木陪笑了一阵,示意静信可以进去了。於是静信走进办公室,朝着书库走去。
静信很喜欢书库里古书所散发出来的独特气味。点亮入口处的台灯之後,静信开始寻找自己需要的资料。在柚木的整理之下,书库的藏书都按照类别排列得整整齐齐。
惨死在亲哥哥手中的弟弟若要展开报复,到底会采取怎样的手段?弟弟心里面虽然没有复仇的念头,然而内疚的哥哥却不这麽认为。
可是弟弟却迟迟未展开报复,既没有发出诅咒,也没有责怪之意,就只是跟在他的身边而已。自从第一次现身之後,弟弟每天晚上都会出现在他面前,重复着同样的行动。
刚开始他感到无比的恐惧。然而当知道弟弟不打算加害於他的时候,他又感到无比的内疚。
真希望弟弟是为了复仇而来的。
虽然这也会让他感到恐惧,但若弟弟加害于他、甚至夺走他的生命,如此一来同样成为杀人凶手的弟弟将会让他的内心感到些许的救赎。
然而弟弟却不打算如此。
不打算复仇的被害者更加凸现了他的罪孽,让他无所遁形。弟弟不是杀人凶手,更不是罪人。他才是唯一的杀人凶手,唯一的破戒者。
(或许……)静信边翻着书页,一边在脑海思索。(他感到有些失望。)
他希望弟弟成为恐怖的生物展开报复,更希望弟弟成为与自己相同的杀人凶手。然而弟弟却让他失望了。从弟弟空洞的视线当中,他知道自己的期望落空。或许在罪恶感的煎熬之下,他会对弟弟破口大。
他嘲笑弟弟无法替自己复仇的无能。他侮辱自己的弟弟,甚至大声咒。可是弟弟既不反唇相讥,也不动手还击,只是静静的站在身边,以空洞的眼神望着他。
他的激将法并未成功。挫败的感觉让他双膝一软,跪倒在弟弟面前。平伏大地请求原谅,手拉屍衣祈求宽恕。——然而弟弟依然以空洞的眼神看着他。
他朝着弟弟看了一眼,很自然的将眼神移开,就像往常一样。为了逃避弟弟空洞的目光,他低垂着双眼继续往前行进,远离亲手将弟弟埋葬的山丘。弟弟并未阻止他,也没挡住他的去路,一语不发的跟在他的身後迈开步伐。屍鬼就这样一直跟在他的身後,直到第二天的朝阳升起为止。
他毫无反抗能力。无法逃走,也无法驱离,只能任凭弟弟跟着他走过一座又一座的山头,嘴里默念着祈求原谅的独白。
他低着头不发一语的走着,就当身後的弟弟并不存在。
在北风吹袭之下左摇右晃的鬼火画出一个又一个的圆弧,照亮他与死屍的去路。他籍着微弱的光线和脚底的感觉捕捉地形的起伏,默默的向前走去。弟弟的身影不时出现在视线的角落,若有似无的屍臭时时提醒他曾经犯下的罪行,让他饱受内心的煎熬。
或许这就是弟弟对他的复仇。
也或许这种煎熬正如与他形影不离的山丘和丘顶绽放的光辉一样,只是诅咒的一部分而已。
受诅咒的人啊,远离这块土地,永远当个流浪儿吧。
静信在书库里搜寻所有藏书,将片断的知识和想法记在纸上,转眼之间已经过了两个小时。毒辣的艳阳正转变为灿烂的落日,外头一副万家灯火倦鸟归巢的景象。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听见静信的声音,原本在跟孩子聊天的柚木立刻回过头来。忙不迭的表示没关系的柚木手边正摊开一本昆虫图鉴,孩子手中还抓着几只甲虫。大概是那些孩子正在询问柚木他们抓到的是什麽甲虫吧。
静信笑着将书库的钥匙交还,表示要将手中的三本书借回家。就在柚木把钥匙接回去的时候,外头突然传来车子紧急煞车的声音,以及笨重的物体跌落在地的闷响。
柚木立刻冲到窗户边上,静信也跟着贴了上去。只看到公民馆旁边与窗户同高的村道停了一辆黑色的轿车,小孩子骑的自行车则倒在护栏旁边。
“我的天啊!”
柚木很难得的大叫一声,铁青着一张脸跑出图书室。静信也紧跟在身後从公民馆跑上村道。当两人赶到的时候,轿车的驾驶正抬着被撞倒的自行车往路边走去。
“有没有受伤?”
三个蹲在路边的孩子抬起头来望着柚木,下一秒钟立刻“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轿车的驾驶连看都不看他们一眼,将自行车丢在路边之後,就打算钻进驾驶座。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他只是下车清除路面的障碍物而已。
“喂!给我站住!”
从附近的酒馆跑过来的人,正是酒馆的老板大川富雄。怒气冲冲的大川跑到黑色轿车的旁边,一把抓住驾驶座的车门。黑色的宾士在村子里十分少见,驾驶也是个陌生的面孔,看来应该不是村子里的人。他似乎还不明白自己闯了什麽祸,脸上的表情十分冷漠。
“你先下车再说!”
驾驶对大川的怒斥充耳不闻。他看起来大概五十岁左右,穿着十分讲究,浑浊的眼神却了无生气。静信的直觉告诉他,这个男的意识不清醒。
“撞倒人也不来看一下,你从哪来的?”
三个孩子似乎没什麽大碍,不过其中一个孩子抱着双腿蹲在路旁,一直拉着柚木的袖子哭泣。不管是受到惊吓还是真的受伤,既然还能哭出声来,就代表伤势应该还不算太严重。
“怎麽啦?是不是被撞到了?”
静信出声询问,三名孩子轻轻的点了点头。他们应该还是低年级的孩子,被丢在路旁的自行车全都是儿童用的,後轮都被撞得扭曲变形了。
就在静信检视自行车的时候,耳边突然传来一阵变速箱启动的噪音。只见大川大声咒,原来是黑色的宾士正打算驶离现场。
“喂!给我停车!”
静信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驾驶座的车门还没关起来,拉住车门的大川壮硕的身躯摇被开动的轿车拉得跌落路旁。黑色的轿车抛下众人沿着村道开动,驾驶将车门关起之後立刻加速离去。
“大川先生,你没事吧?”
摔进路旁草丛的大川爬了起来瞪着渐行渐远的轿车,脸上满是忿忿不平的怒气。
“那家夥到底是打哪来的!”
大川骂了两句,望向静信。
“副住持,有没有看到车号?”
静信摇了摇头。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一时之间也没想到要去记住车号。
“看来应该不是村子里的人,以前没看过那辆车。最近村子里总是出现一堆不三不四的人。”
大川朝着车子离去的方向看了几眼,脸上充满厌恶的表情。
“还是先去派出所找高见警官”这时大川突然想起正在掩面哭泣的孩子。“不对不对,应该先送孩子们去医院才对。你们有没有受伤?”
“看来应该没什麽大碍,不过还是送去医院检查一下比较好。就坐我的车吧,我刚好开车过来。”
大川吐了口气,蹲在孩子们面前。
“好了好了,别哭啦。副住持要开车送你们去医院喔。”
柚木也摸摸孩子们的头,安慰受到惊吓的孩子们。
“真是莫名其妙的家夥。”大川啐了一口,又望向静信。“副住持,孩子们就麻烦你了。高见警官那边就由我去报案吧。”
静信点了点头。这时车祸的消息似乎传开了,周围净是议论纷纷的村民。
被撞伤的孩子叫作前田茂树,住在下外场。
“全身多处擦伤和淤血,除了被车子撞到之外,可能还被撞倒的自行车拖行了一段距离。”
敏夫看看墙上的X光照片,做出以上判断。
“幸好那辆轿车的车速不快。头部没受到什麽撞击,算是不幸当中的大幸。”
静信吁了口气。站在静信身後看着X光照片的高见警官也松了口气。
“这样子我就放心了。”
诊疗室里面只有敏夫、静信和高见三人,伤者的家人还没赶到。静信对手上的孩子没什麽印象,虽然他说出家里的电话和位址,然而打过去却没人接电话,大概正在山里或是田里工作吧。最後只好通知孩子的邻居,请他们代为转告。
“不过……”敏夫耸耸肩。“真是怪事一件。你说从没见过那辆轿车?”
静信点点头。
“我想应该不是村子里的人,以前没见过那一号人物。”
“这麽肯定?你不是也对茂树没什麽印象吗?”
“茂树的父母大概不是信众吧。即使是虔诚的信众,我也未必记得每一家孩子的长相。不过我可以确定以前没在村子里看过那辆黑色的宾士。”
敏夫“哦”了一声,一旁的高见警官也点头表示赞同。
“原来是黑色的宾士。村子里的进口车的确不多,算来算去也只有尾崎夫人的BMW而已。”
敏夫笑了一笑。
“不止内人的BMW吧。十和田开的是GOLF,汐见护士开的是MINI喔。”
高见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不过宾士的确很少见。村子里一旦有人开那种高级车,不用多久大家就会知道了。可是为了慎重起见,还是请高见警官调查一下比较好。”
高见点了点头。
“这已经算是肇事逃逸了,就算没人报案,我也会展开调查。更何况对方不顾大川老板的安慰,竟然就这样开车逃逸,这种行为更是不能原谅。只是村子里真的有那麽恶劣的人吗?”
“知人知面不知心,这种事很难说。”
“不过……”静信介面。
“驾驶看起来好像怪怪的,感觉好像有点意识模糊。我也不晓得该怎样形容,只是觉得他看起来不像喝醉酒,反倒像是磕药一样。”
静信想起轿车驾驶无神的双眼。
“那绝对不是村子里的人。”
“高见警官,先别急着下判断。静信,你见过药物中毒的患者吗?”
“没有。那个人的意识模糊,看起来却不像喝醉酒的样子,更何况大川先生也说没在他身上闻到酒味。”
“阿拢老爹也有同样的说法。”高见以原子笔的笔尾搔搔额头。“他那时刚好从水利公会办公室的窗户看到那辆车,车种无法辨识,只知道是一辆大型的黑色轿车摇摇晃晃的沿着村道一路开过来。就在他心中闪过‘酒後驾驶’的念头时,事情发生了。後来他立刻赶到现场,还显得十分忿忿不平呢。”
“嗯。”
“他还说既然村子里有个派出所,”高见吐了口气继续说道。“不如就在村子的入口设检查哨,所有往北的车辆都必须受检。那辆车子那麽显眼,绝对跑不掉的。其实我在第一时间就向总署申请支援,不过等到支援的车辆赶到的时候,那辆宾士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有可能。更何况伤者身上只是轻伤,用不着如此劳师动众。”
“说的也是。”高见叹了口气之後,突然像想起什麽似的,抬起头来望着静信。“副住持,该不会是兼正之家的车吧?”
反应不过来的静信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兼正之家?”
“既然有钱盖一栋那麽气派的房子,开辆宾士到处跑也不算什麽。”
“不过那里还没人搬进来吧?”
“送虫祭当天晚上不是有辆卡车开进来吗?”
“後来不是调头离开了?”敏夫插口。“之後就没听说过有人搬来的消息。而且那栋房子空荡荡的,也不像有人住的样子。”
“搞不好是偷偷搬进来的。”
敏夫呆了半晌,露出不可置信的笑容。
“村子里谁家的猫儿生小猫都瞒不住大家,怎麽可能偷偷搬进来?大家对那栋房子又那麽注意,一旦发现有人居住的模样,不用到第二天消息就会传开了。”
“这麽说也有道理,还是屋主来看房子?”
“这还比较有可能。”敏夫说完之後,看了静信一眼。“你不是看到那个人的长相吗?如果真有人搬进去的话,你应该认得出来吧?”
“要见到之後才知道。”
在那种突发状况之下,连记个车牌号码都办不到了,更何况是分辨对方的长相?静信只记得那对空洞无力的双眼,若真要描述对方的长相特徵,静信实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