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亨利?”
“嗯?”
“我快把你弄死了。”这倒真是个好主意。我试图点头赞同她,但那太费劲了。相反,我缓缓地滑下去,极其优雅地,躺到了地板上。
很久以后,我醒来发现自己在仁爱医院里。蜜儿坐在我床边,脸上到处都是睫毛膏。我的胳膊被盐水瓶吊着,难受,非常难受,事实上,浑身里外上下,处处都难受。我转过头,往脸盆里吐了起来。蜜儿伸手,帮我擦拭嘴角的污秽。
“亨利——”蜜儿轻声说。
“嗨,见鬼了。”
“亨利,我真的很抱歉——”
“不是你的错,究竟怎么了?”
“你昏迷了,然后我算了一下——你多重?”
“一百五十八斤。”
“天啊,你吃晚饭了吗?”
我想了一会说:“吃了。”
“那好,不管怎么说,你喝的东西大概有四十度,你还喝了两杯威士忌……可你当时一切都正常。突然,你看起来极其可怕,接着就昏了过去。我想你应该是喝多了,所以我拨了911,然后你就来这了。”
“谢谢,我想我应该谢谢你。”
“亨利,你是不是想寻死?”
我考虑了一会,“是的。”然后我翻身朝着墙壁,假装睡觉了。
一九八九年四月八日,星期六 (克莱尔十七岁,亨利四十岁)
克莱尔:我坐在密格朗外婆的房间里,陪她一起玩《纽约时报》上的填字游戏。今天是个晴朗又凉爽的四月天,早晨,花园里红色的郁金香在风中摇摆,妈妈正在连翘①多年生落叶灌木,外国人也称为圣约翰草(St。Johns wort),它的名字来源是这种植物通常在6月24日前后开花,花瓣呈黄色,该日是《圣经》记载中施洗者圣约翰的诞生日期。同时由于这植物含有红色液汁,当时的人认为是圣约翰殉道时流出的血液。中古时代的人们相信它有医疗和驱走邪魔的作用。
旁种一些白色的、小小的新品种,她的帽子几乎快要被风吹落了,她只能不时用手按住它,最后她把帽子摘下来,压在工具篮下面。
我已经两个月没见过亨利了,表格上离下次见面还有三个星期,再之后就是两年不见了,我们正在接近那一天。小时候,我总是随意地对待亨利,和他见面也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可是现在,他每来一次,我们的见面就减少一次,我们之间的关系也开始非同以往。我希望有些什么……我希望亨利能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来证明所有这一切并不是一场精心策划的玩笑。我想要。就是这样。我就是想要。
靠着窗,密格朗外婆正坐在她那把蓝色的高背椅上。我也坐在窗口,报纸搭在腿上。我们大概填了一半的格子,但我的心思已经跑掉了。
“孩子,把那条再念一遍。”外婆说。
“二十纵。‘像僧侣一样的猴子’,八个字母,第二个是‘A’,最后一个是‘N’。”
“Capuchin②僧帽猴,生活在中南美洲,得名于圣芳济修士的帽子,它与僧帽猴的头部毛色非常相似。被视为新大陆最聪明的猴子之一。,”她微笑着,把没有视力的眼睛定在朝我的方向。在外婆看来,我只是弱光背景上的一片黑影。“我猜得很不错吧,嗯?”
“呀!您真厉害。哇噻,试试这条:十九横,‘别把你的肘伸得太远’,十个字母,第二个是‘U’。”
“柏马剃须膏③柏马剃须膏(Burma Shave);美国上世纪五十年代的剃须膏品牌。它的户外广告语是:别把你的肘伸太远,免得它跟别的车子回家。,上个时代的事了。”
“啊,我一辈子都猜不出。”我起身舒展手脚。我迫切需要出去走一圈,外婆的房子的确很舒服,不过也很容易让人得上幽闭恐惧症。低矮的天花板,墙纸上都是精致的蓝色花朵,还有蓝色的床罩和白色的地毯,整个房间闻上去有股脂粉、假牙和衰老的肌肤混合的味道。密格朗外婆有点消瘦,她坐得挺直,头发很美丽,银丝中依稀可见些许红色(我也继承了她的发色),它们完美地后卷,被固定成一团发髻。外婆的眼睛就像一团蓝色的云雾,她失明了九年,已经很好地适应了,只要不出屋门,她完全可以去任何地方。她一直想要教我填字游戏的诀窍,可我连独立完成一个单词的耐心都没有。外婆从前都是用钢笔填写格子的,亨利也很喜欢这种游戏。
“天气很好,对么?”外婆说,她靠着椅背按摩各个指关节。
我点头,然后说:“是的,可是有些风。妈妈在那边摆弄花草,风一刻不停的,她身上每样东西都要被吹跑了。”
“露西尔总是那个样子,”外婆说,“你知道么,孩子,我现在想出去走走。”
“我正好也这么想。”我回答说。她笑了,伸出双手,我轻轻地把她从椅子上扶起来。我拿来外套,用丝巾把外婆的头发包好,以免被风吹乱。然后,我们慢慢下楼,出了前门。我们站在车道上,我转身问外婆:“您想去哪?”
“我们去果园吧!”她说。
“有点远。噢,妈妈在和我们招手,我们也向她招招手吧。”妈妈此刻已经忙到喷泉边了,我们朝她招了招手。园丁彼得正和她说着话,他停下来看我们,等着我们继续散步,这样他就能继续同妈妈争论有关水仙,或许有关牡丹的话题了。彼得很喜欢和妈妈争,不过最后总是妈妈占上风。“外婆,从这儿到果园,可有一公里半的路呢。”
“不要紧,克莱尔,我的腿没问题。”
“好的,那么我们去果园吧。”我挽着她的胳膊向前走,接近草坪边缘时,我问:“从树阴下走还是在太阳下走呢?”她回答:“哦,当然是在太阳下走啦。”于是我们选择了那条小径,它穿过草坪的中央通往空地。我一面走,一面向她描绘。
“我们现在正经过篝火堆。上面停着好多鸟——哦,它们飞到那边去了!”
“乌鸦,八哥,还有鸽子。”她说。
“是的……现在,我们到了门口,当心,路有点滑,我看见狗的脚印,是条大狗,说不定是阿灵汉姆斯家的乔伊。到处都绿油油的。这里还有野玫瑰。”
“草地上的草有多高了?”外婆问。
“大概有三十多厘米了,是那种真正的淡绿色。这里就是小橡树了。”
她把脸转向我,微笑着,“我们一起过去打个招呼吧。”我领她去了离小路几米开外的地方。这里有三棵橡树,是外公在四十年代时种下的,以纪念在二战中死去的大舅公泰笛,也就是我外婆的哥哥。这些橡树依然不是很大,只有四五米高。外婆把手放在中间那棵的树干上,说:“你好!”我不知道她是问候橡树,还是问候她的哥哥。
我们继续走,爬上那块高坡,草坪铺展在我们面前,亨利正站在空地中间。我停住了。“怎么了?”外婆问。“没什么。”我回答她。我领她沿着小径一直走。“你看见什么了?”她问我。“一只老鹰在树林上空盘旋。”我回答她。“现在几点?”我看了看手表,“快到正午了。”
我们来到空地,亨利站得笔直,朝我微笑,他看上去有些疲倦,头发灰灰的。他穿了一件黑色长外套,在嫩绿的草坪上显得很突出。“那块石头在哪儿?”外婆问,“我想坐下来。”我牵着她来到岩石边,扶她坐下。她一转脸,正好对着亨利,她呆住了。“是谁?”她的声音很急切。“没有人。”我撒了谎。
“有个男人,那儿。”她说着,朝亨利点了点头。他看着我,仿佛在说,别怕,告诉她吧。有条狗在树林里“汪汪”直叫,我犹豫着。
“克莱尔。”外婆的声音听上去有点害怕。
“介绍一下吧。”亨利平静地说。
外婆一动不动,等着。我把手放到她的肩膀上。“好吧,外婆,”我说,“他是我的朋友亨利。就是我曾经和你提过的人。”亨利向我们走来,伸出一只手,我把外婆的手放在他的手里。“这是伊丽莎白·密格朗。”我向亨利介绍说。
“这么说,你就是那个人了。”外婆问。
“是的。”亨利回答,那声是的滑入我的耳朵,犹如精油一般舒心。是的。
“可以吗?”她朝亨利伸出双手。
“我坐到您身边吧。”亨利坐在石头上。我扶着外婆的手触摸亨利的脸,她抚摸他的时候,亨利一直看着我。“真痒啊。”亨利对外婆说。
“像块磨砂纸,”她的手指尖经过他的下巴,亨利还没剃胡子,她如此评论道,“你不是个小伙子了。”
“对。”
“你多大了?”
“我比克莱尔大八岁。”
她看上去很迷惑。“二十五岁?”我看着亨利灰白相间的头发,还有他眼睛周围的皱纹。他看上去有四十多岁,也许更老些。
“二十五岁。”他斩钉截铁地说。在另外某个地方,确实是的。
“克莱尔告诉我她今后会嫁给你。”外婆对亨利说。
他微笑着看我,“是的,我们今后会结婚。几年以后,等克莱尔毕业。”
“在我们的年代,绅士们都要来府上吃饭,拜访女方的家人。”
“我们的情况是……非正统的。到目前为止还不可能那样。”
“我倒不觉得。如果你能和我的外孙女在草坪上追逐嬉闹,你当然可以来家里让她的父母把把关。”
“我感到荣幸之至,”亨利说着站起身,“不过,现在我很抱歉,我马上得去赶一趟火车。”
“等会儿,年轻人——”外婆刚开口,亨利已经在说:“再见啦,密格朗夫人。终于能够见到您,真是太棒了。克莱尔,对不起,我不能再停留了——”我伸出手,他却无影无踪了。我转向外婆,她坐在岩石上,双手想要抓住什么,脸上一片茫然。
“究竟是怎么回事?”她问道。我开始解释,当我说完,她低垂着头,把患有关节炎的手指扭曲成奇怪的造型。最后,她抬起脸来面对我,“可是,克莱尔,”我的外婆说,“他一定是个魔鬼。”她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事实,就像在对我说我衣服的纽扣系错了,或者是该吃饭了,诸如此类。
我还能说什么呢?“我也曾经那么想过,”我对她说。我把她的手放好,不让她继续揉捏手指。“但亨利是个好人,我不觉得他是个魔鬼。”
外婆笑了,“你这么说,好像你见识过很多魔鬼似的。”
“真正的魔鬼就会有——魔鬼样,你说呢?”
“我想,如果他要伪装,他可以变得像天使一样。”
我小心地挑选着用词,“亨利有一次告诉我,他的医生认为他是一个新人种。您明白吗,就像是进化更前进了一步。”
外婆摇头,“那和魔鬼一样糟。天哪,克莱尔,要嫁给这样一个人,你究竟是怎么啦?想想你们以后的孩子!突然消失到下个礼拜,然后又蹦回早饭以前!”
我哈哈大笑,“那该有多刺激啊!像玛莉·波平丝④玛莉·波平丝; 英国儿童文学作家P。L。特拉夫斯所著的同名小说中的人物。仙女保姆玛莉·波平丝来到人间帮助班克斯家的两位小朋友重拾欢乐,教导他们如何克服生活的困难。或是彼得·潘那样。”
她轻轻捏着我的双手,“好好想一想,我的宝贝:在童话里,只是孩子在享受各种历险,而妈妈只能呆在家里等着他们飞进窗户。”
我看了看地上亨利刚刚丢下的那堆皱巴巴的衣服,我把它们捡起来折叠好。“等一会儿,”我一边说,一边找到衣物箱,把亨利的衣物装进去。“我们回屋去吧,过了午饭的时间了。”我牵她从岩石上站起来,风呼啸着吹过草地,我们斜着身子,奋力向房子走去。当我们回到那块高坡时,我转过头看了看空地。那儿空荡荡的。
几天后,我坐在外婆床前,给她念《达洛维夫人》⑤《达洛维夫人》(Mrs。Dalloway);又译为《时时刻刻》,维吉尼亚·伍尔芙著。小说围绕着作者伍尔芙,讲述三个女人一天中的时时刻刻。
。天黑了,我抬起头,外婆好像睡着了。我便停下来,合上书。她睁开眼睛。
“外婆。”我说。
“你想念他么?”她问我。
“每天,每分每秒。”
“每分每秒,”她说,“是呀,就是那种感觉,对么?”她侧身把头埋进枕头里。
“晚安。”我对她说,然后关上灯。我站在黑暗中,望着床上的外婆,一种自艾自怜的情绪油然而生,就像是被刚刚注射进了身体里。就是那种感觉,是么?是的。
让我准时进教堂吧
……一九九三年十月二十三日,星期六(亨利三十岁,克莱尔二十二岁)(早晨6∶00)亨利:我清晨六点醒来,外面下着雨。我正躺在一家叫“布雷克之家”的温馨小旅馆里,这是个绿色的小单间。小旅馆恰好在南黑文的南海滩上,是克莱尔的父母挑的。我爸爸此刻正在楼下另外一个小单间里熟睡,那是同样温馨的粉色,隔壁金太的则是一间黄色的,外公外婆睡在超级舒适的蓝色贵宾房里。我躺在无比柔软的床上,身下是萝拉·艾诗莉牌的床单。我听见窗外的风撞击着房子,雨水倾盆而下,我怀疑这暴雨的天自己还能不能跑步。头顶大约半米上方,雨水敲打着屋顶,再沿着沟槽哗哗流过。这间屋子类似一个阁楼,有张小巧的书桌,必要时还可以在上面写一些婚礼上的动人感言,五斗橱上还摆着装了洗脸水的大口水罐和洗脸盆。顶楼的温度很低,就算我要从罐子里取水,也得先敲破一层冰。在这间绿屋子的中央,我觉得自己就像只粉红色的毛毛虫,先吃得饱饱地钻进来,然后努力变成蝴蝶或是类似的东西。此刻,此地,我并没完全清醒。我听见有人咳嗽,我听见自己的心跳,然后是一声尖叫,那是我的神经系统开始自我运作了。哦,上帝啊,就让今天成为平平常常的一天吧,让我平平常常地喝醉,平平常常地紧张,让我准时地、及时地赶到教堂吧,让我别吓到别人,更别吓到自己,让我尽全力度过我们的大喜之日吧,不要有什么特别,让克莱尔一切顺利吧,阿门。
(早晨7∶00)克莱尔:我在床上醒来,我儿时的床。我游移在半梦半醒间,竟一时找不到自己这是在哪儿,是圣诞节还是感恩节?又回到小学三年级了么?我生病了么?为什么在下雨?黄色的窗帘外面,天空如同死去了一般,巨大的榆树被急风剥去了发黄的叶子。我做了一整夜的梦,现在,它们都搅在一起了。其中一段梦里,我在大海里游泳,我是一条美人鱼,一条刚刚成型的美人鱼,别的美人鱼都在教我,是一堂美人鱼课,我还不敢在水下呼吸,水涌进了胸腔,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太可怕了,我不停地浮出水面换气,另一条美人鱼不断对我说,不,克莱尔,应该像这样……我发现她的头颈后面长着鳃,我也有,我照着她说的做,后来便一切正常了。游泳就像飞翔,所有的鱼都是鸟……海面上出现了一艘小船,我们游上去观看。那只是一艘小帆船,妈妈坐在船上,独自一人。我游了上去,她见到我很吃惊,连声问,克莱尔,你怎么在这里?我以为你今天去结婚啦。那一刻,如同你也曾在梦里经历过的那样,我突然想起来,如果我是美人鱼,我就不能和亨利结婚了,我开始哭,然后我醒了,发现还只是深夜。我在黑暗里继续躺了一会儿,终于确认自己又变回了普通女人,就像小美人鱼那样,只是我脚上没有那可怕的灼痛,舌头也没被割掉。安徒生一定又古怪又忧郁。我接着睡,现在我就在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