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亮一郎当头怒骂,德马背脊一阵颤抖。
「非常对不起。」
见他深深低下头去,对方更生气地骂:「我不是要你向我道歉,而是叫你解释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德马把至今的来龙去脉……听了千枝的话得知雪江是山茶妖,想铲除她却反而被抓住,差点被烧死,以及落雷劈死了山茶妖等等事情……依序说明。
他以为说出原因对方就会接受,但亮一郎连话都还没完全听完,怒气便有如熊熊烈火:
「你为什么一个人去!」
不管说什么都一直被骂,德马连回答都害怕。
「你采取行动之前,为什么不先跟我谈谈?」
「亮一郎少爷有学问要做,如果拿这种事情去烦您,会给您添麻烦。」
「原是我照顾的学生耶!说到底,这是我的问题。而且你未经考虑就一个人冲进去,然后差点被妖怪杀死,不是吗?」
听到对方说他未经考虑,德马也有点被刺激到。
「我不是一个人去,还有鬼……有桑叶在。」
「桑叶只是一只不像样的猫,什么用场都派不上!」
「它不是猫,它本来的型态是鬼,只是幻化成猫而已。」
「是鬼也好是猫也罢,问题是紧要关头它没有用啊!」
虽然亮一郎至今曾多次受过桑叶的帮助,但现下这种气氛不好提这个。场面接下来已经是亮一郎的天下,他一一数落德马独自采取种种行动,到最后,连幼年时发生的鸡毛蒜皮小事也被他连根挖出来责备德马。
他知道是自己不好,给对方添了麻烦,让对方担心。虽然的确有在反省,但像这样一直听类似的抱怨也会催人昏昏欲睡,直到黎明泛白,德马不禁打了个小小的呵欠。
「我的话你有在听吗?」
德马慌忙掩住嘴边,挺直背脊。亮一郎用悲伤的眼神看着他,德马道歉「真的很对不起」。
亮一郎什么都没说,一言不发地坐在德马身边,然后两肘撑在膝上,抱着头。
「我的说教很烦人吗?」
「啊……不,我正心怀感恩地听着呢。」
「我之所以一再一再对你生气,是因为不希望你重蹈覆辙。你替我想我很高兴,但要是因为这样而受伤可不行。」
亮一郎抬头。
「我的家人已经只剩你一个了。」
他用拇指轻抚德马的脸颊。
「我不会结婚,也不会生孩子,只要有你在就好……但如果连你都不在了,我该怎么办?」
德马不忍目睹对方悲伤的表情,垂下眼睛。
「我会诅咒这世界,每天哭哦!」
他抬起德马的下巴,亲吻他。
「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心痛的声音渐渐漫上德马的胸口。亮一郎是幼年失去母亲的可怜孩子,德马比任何人都清楚对方是个爱哭鬼、被宠坏的孩子,容易寂寞,自己恐怕让这辈子爱他胜过一切的男人担心得要死了。
「真的非常对不起。」
他深深地低头致歉,欢喜与心疼,以及几乎满溢出来的情爱让眼泪自然而然地流下来。
「想哭的应该是我吧?」
亮一郎一边抚摸德马的眼角,一边短短地说了句。
山茶事件后第三天,原带着昂贵的长崎蛋糕前来探德马的伤。德马在床上撑起上半身,亮一郎则拿把椅子坐在他身边。
把长崎蛋糕递给德马后,原后退三步,双膝落在木头地板上,朝他跪下。
「之前的事真的非常抱歉。」
「别这样,原先生!请把头抬起来。」
「不,请容我致歉。承蒙德马先生救我一命,若不是你从雪江手中救下我,我不知道现在会变成什么样……」
「应该会被山茶妖女害死吧。」
将上半身傲然地往后倾、靠在椅子上的亮一郎出言不逊地说。
「亮一郎少爷!」
德马十分尴尬。然而原一脸极端认真地低语:「不,诚如老师所言。」
「直到前天为止,我都很不对劲。每天晚上……说来可耻,我满脑子都只想着要与雪江欢好。」
「据说山茶妖的性欲特别强,这也是当然的。」
见身段放得极低的原一直道歉,不由得同情起他来的德马便如此安慰他。
「即使性欲强,面对我与德马,她的诱惑力就没有那么强大了。」
原正打算反驳「那是因为……」随即又闭口不语。他知道德马与亮一郎的关系,尽管本来想说「如果对女性兴趣缺缺,她的诱惑力对你们当然也……」不过聪明的他把接下来的话吞回肚子里,说:「我想是我的心太容易动摇了。」
根据原的描述,那株山茶树是他五月底从平常来往的园艺商那儿买来的。这园艺商知道原在研究植物,向他提及有株稀有的山茶。听对方说这山茶树一年到头都开花,他只一笑置之说没见过这样的山茶,但在园艺商热情推销之下,原买下了它。
园艺商搬来的树相当高大漂亮,却没有开花。他认为:果然是园艺商信口开河。但因为喜欢山茶,他便将它种在庭院中央。然后隔天,雪江来访求职,想担任住在宅子里的女佣。他与雪江发生男女关系的隔天,山茶就开花了。
早上睡觉,直到将近中午才醒来的原来到庭院一看,之前连花苞都没有的山茶竟然开了大约五朵花。依品种不同,有些山茶很晚才开花,他想这株应该就是属于这种迟开的吧,但从那之后,花每天都开,七月都过了,花期还不见结束。
原很兴奋地想「说不定这是新的品种」,欲求之心却在此时萌芽。要是告诉教授,教授便会马上叫他把山茶花拿到学校里研究,即使发现的人是原,研究成果也一定会属于教授。如此一想,他决定:何不自己研究这株山茶?幸好山茶树虽大,却有沿围墙种植的樱花、木兰遮着,从外面很难看到,所以不会被来往的人发现。
自从山茶来到家里,原就深居简出、闭门谢客。因为要是客人看到一年到头都开花的山茶,便会觉得稀奇、传出风声,说不定会传到教授耳里,这样一来就不能独自研究了。
远避人群虽然也是为了掩藏花的秘密,不过更重要的是他不想让认识的人看见雪江。雪江是位魅力四射的美女,既妖艳又温柔。原在与女性交际方面很晚熟,雪江是他的第一个女人。一开始,他无法相信这么美丽的女子会跟像自己这样的学生在一起,他绝不是那种充满男子气概、孔武有力的人,缺乏自信的原,很害怕雪江会被别的男人抢走。
雪江强烈的性欲掀起原的不安。淫荡的雪江在家里常常向他求欢,原一开始非常开心地回应她,但交欢渐渐地变得辛苦。他虽然喜欢雪江,然而力量、体力都开始跟不上对方了。
要是原没有回应雪江的求欢,她就会朝他面露不满。连一个自己喜欢的女人都无法满足,原觉得很痛苦,便开始送对方一些除了自己以外的东西:珍贵的发梳或发簪,昂贵的和服或腰带。虽然雪江对这些礼物也表示相当程度的开心,但最令她高兴的还是欢爱。
即使交欢次数减少,原对雪江的感情依旧不变,但雪江就不同了,她开始常常不在家。他很在意,便尾随在她后头,却看见雪江与陌生男子进入荞麦面店(注55)。原踏进店里,把在二楼即将与男人发生亲密关系的雪江拖也似地带回家里。
原责备雪江不忠实,雪江便坦承不讳自己的身体很寂寞。即使原尽可能配合她,身体也已经到了极限,渐渐的,原必须时时紧盯着雪江,与此同时,他对学业的兴趣也转淡了。他便是从这时候开始想与雪江做一对名副其实的夫妻的。即使雪江性欲强、不能一刻没有男人,但他觉得如果娶她为妻,她可能就会因此安定下来。
「那株被落雷打到的山茶……雪江,我已经将它连根掘起,送到庙里火化掉了。」
原感慨良深地叹息。
「真不可思议,之前明明那么喜欢雪江,试图回忆时却好像遥远地被雾霭笼罩似的,淡薄而朦胧。那时候的我说不定真是哪里不对了。」
「没错。」
亮一郎坐在椅子上,双手交叉在胸前说:
「即使我说那女人交不得,你依然充耳不闻。如果你乖乖听我的,德马也不会受伤了。」
「真的很抱歉。」
每当亮一郎数落原什么,原就可怜兮兮、诚惶诚恐、点头如捣蒜。
「亮一郎少爷,别再提我的事了。」
亮一郎不悦地皱拢眉心,从椅子上站起来,把手放在他的额头上。
「你在发烧吗?脸好红。」
「没什么要紧的,医生也说这两、三天可能会发烧。」
他骂德马「这可不行」,然后把德马塞进床上的被窝里。小时候因为亮一郎容易生病,德马总会拼命阻止他从被窝里出来,这回立场颠倒过来了。
德马乖乖躺下,坐在床边的亮一郎不知是否对此感到满足,好像对待小孩子那样一下一下地轻轻拍打着他胸口处的被窝。
「话说回来,原,女佣要怎么办?你需要有人来代替那个妖怪吧?」
听到亮一郎有些坏心的询问,原摇头。
「对女性我是深深受到教训了,暂时不想见到她们的脸。」
「烧饭洗衣怎么办呢?」
「饭在外头吃就可以。洗衣……算了,总会有办法的。对女人……就算是年老体衰的老婆婆我都敬谢不敏,总觉得压迫感很强似的。」
「原先生,雪江小姐只不过刚好是妖怪而已。」
「哎呀,你是运气太差,遇上妖怪比中彩券还要来得难哦!」
原的口气明明很悲惨,亮一郎却肆无忌惮地取笑他。德马轻轻拍了一下亮一郎的大腿,像是在提醒他不要这样。
「如果我没有伤成这样,我想可以去您那里帮忙照顾。」
原身体往后退,说「这、这、这、这可使不得」。
「我不能再给德马先生添麻烦了。」
「的确,而且德马还要照顾我吧?」
听到对方理所当然地这样对自己说,德马有点呆住,但亮一郎的表情实在认真得可以。
「不过要是没有女佣,原先生也会有些不方便吧。」
「哦哦,不用担心我,德马先生请好好养伤吧。」
突然,德马的脑中浮现千枝的身影。
「至少洗衣这件事,我去拜托认识的人看看吧?」
「对方是位女性吗?」
原战战兢兢地问。
「虽然是女性,却不是妖怪哦,是一位人品非常好的人。」
原虽然兴趣缺缺,却或许是否因为明白自己一人负担家事很困难,所以消极地低喃:「可以先见个面再决定吧?」
他随后表示:「我已叨扰多时,不能妨碍您休养……」站起身来,却突然「啊」地轻叫了一声:
「对了,有样东西要还给德马先生……虽然我已经带来这儿,不过放到庭院之后就不知道去哪儿了。」
「有东西还我?」
好像已经算准时机似的,寝室门的入口处传来桑叶「喵呜」的叫声。桑叶化成银色条纹猫的样子,双腿根部裹着绷带。雪江死后,听亮一郎说它把被咬断的腿接回去就复原了。
「佐竹老师叫我留下它,直到德马先生的伤痊愈,但这只猫一直催促我,说它无论如何都想回来。」
「而且跟原讲话好无聊。」
猫的脸一阵扭曲之后变成鬼的脸。
「虽然腿接回去后身体就变好了,但肚子饿使不出力气,不知该如何是好。小少爷身边果然比较容易有许多妖物精怪等聚集。」
「你不要随便乱讲!」
亮一郎指着桑叶怒骂。
「你这只怪猫!虽说是鬼,在紧要关头却派不上一点用场,不是吗?」
「我派不上用场真抱歉啊。」
桑叶露出倔强的表情,不悦地嘟起嘴巴。
「你可以不用再回来了,让原好好地疼爱你吧。」
「佐竹老师,我有言在先,若要养猫,我还是宁愿选择养普通的猫。」
原用泫然欲泣的声音请求。
「至今我可是吃掉了不少附在你身上的妖物精怪耶,你这没礼貌的家伙。」
桑叶来回地搧着带银条纹的尾巴,啪啪地拍打亮一郎的脚踝。
「哎,好痛,你这家伙!」
桑叶变回猫脸,高傲地抬起下巴,发出轻轻的乒乓声下楼梯去了。亮一郎虽想追上桑叶,德马却拉住他的衬衫,阻止他。
「桑叶说的是真的。我让它吃掉了不少妖物精怪呢。」
「我才不管!」
亮一郎心情转差,显得很恐怖,原像是要避开危机似的,慌忙说「那我就此告辞」,离开了房间。亮一郎朝他背后怒吼:「把那只猫带回去!」原小声回答:「只有这点请饶过我吧……」
亮一郎不悦地抿着嘴,双臂交叉在胸前,全身散发着不高兴的气息,德马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叹息……哎呀,这下该如何安抚这位小少爷的情绪呢?
注33 指租赁处。
注34 日本的西式住宅。狭义来说,大正到战前昭和时期建的西式建筑特称为洋馆。
注35 一种台板较宽,系白色粗鞋带的男用木屐。
注36 日本江户时代相信有种妖怪会在浴室出没、舔拭浴桶上的污垢,外表像小孩,舌头很长,脚上有钩爪。
注37 日本传说中的一种妖怪,如人形,红脸长鼻子,背上有翅膀。
注38 将箭羽化成意象图案的花纹,现在常画成方向相反的两条成对连续图案。
注39 将束起的头发在发髻上盘成8字型,剩下的卷在上头。一种江户时代上年纪的女子梳的发型。
注40 吴服店即和服店,一七一七年「大文字屋」吴服店于京都伏见开设。一九〇七年大丸吴服店设立,为今日连锁百货「大丸」的前身。
注41 旧东京江户风化街。
注42 老板、夫婿之意。此指照顾艺妓的固定有钱有势男性,通常会负责该艺妓退休后生活,常娶之为妾。
注43 日本旧时对男色行为的称呼。
注44 Hemerocallis fulva var。kwanso,日文名「薮萱草」,萱草科(Hemerocallidaceae)多年生草本,萱草之变种。萱草在旧的克朗奎斯特分类法中属百合科(Liliaceae),花干燥后即为实用之「金针」。
注45 Lilium lancifolium,日文名「鬼百合」,百合科(Liliaceae),又名「虎皮百合」。
注46 Lilium formosanum,日文名「高砂百合」,原产于台湾,在日本是归化植物。
注47 穿着和服时固定用的多条细布条,外面的宽腰带只是装饰。
注48 拉三轮车的人。
注49 古董旧货店。
注50 Zephyranthes candida,石蒜科(Amaryllidaceae)多年生常绿草本植物,日文名「玉帘」,别名风雨兰、白菖蒲。
注51 Zephyranthes carinata/Zephyranthes grandiflora,石蒜科(Amaryllidaceae)多年生草本,日文名「洎夫蓝拟」(拟似番红花之意),别名红王帘、风雨花、花韭、红菖蒲、假番红花。
注52 约十二?六公尺。
注53 东京古名江户,一八六八年改名。
注54 有枋的门,明治以后多指没有屋檐的门。
注55 二战以前,荞麦面店常被当作现今的咖啡店,可以待客等人。二楼常有包厢,可供人密谈会晤,甚至男女偷情。
笹鱼
「赏花?」
德马一边回答「是」,一边将油灯放在两张床之间的西式茶几上。微白的光映在玻璃窗上,窗边很寒冷。月历上虽已是春天,夜晚还是很冷,炼瓦建造的家令寒意格外容易浸染身体。
「之前您不是让我去了权堂山采集吗?」
「嗯。」
亮一郎盘坐在睡床的被窝上,搔抓似地摩挲下巴。他的背上披着深绿色的睡袍,那是德马前几天在唐物屋找到的,之前是外国人穿的,因为尺寸太长而卖不出去,所以变得相当便宜。他觉得亮一郎应该会喜欢,便买了下来,对方十分开心,几乎每晚都穿。
「进入山腹小路尽头处的矮樱(注56)差不多也该到可赏玩的时节了吧。」
「说得也是……不过你为什么会知道啊?最近采集你都没跟着来,不是吗?」
「我听原先生说的。」
「嗯……」亮一郎微微点头:
「一直都跟吵得要命的学生在一起,许久没有跟你单独两人悠闲赏花了,去一趟也不错……好,去赏花吧!」
德马回到自己的睡床,在一端坐下。
「是原先生问我要不要去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