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只是一直低头垂眼,他用力抡起男人的胸前衣襟。
「你就这么讨厌我吗?」
他直直盯着德马的眼睛。
「我在问你是不是讨厌我,讨厌到甚至不想待在我身边!」
即使对方左右摇头,亮一郎还是不能理解他这动作的意思。他粗暴地丢开德马,把他递来的纸片捏成一团,丢到他白晰的脸上。
「如果你这么想回乡下就回去!忘恩负义的东西!」
亮一郎朝德马怒吼。站起身后,他看到德马又在纸片上写些什么,于是抢走纸与铅笔,丢向庭院,不知是否掉进池子里,传来「噗通」的水声。亮一郎留下表情茫然看着庭院的德马,来到铺好被窝的房间里,衣服也没脱就钻进被子里。
正满肚子烦躁睡不着时,纸门另一边传来婆婆询问的声音:「老爷,要洗澡吗?」他粗鲁地回答不要。
「德马在做什么?」
婆婆呆呆地答了声「啊」。
「没看见他啊……」
亮一郎一下子从被窝里跳起来,乓地拉开纸门,力道之强,让婆婆都吓到了。
「没看见是什么意思?」
婆婆眨着满是皱纹的眼睛回答「没看到他人,应该是在房间里吧」。亮一郎发出咚咚咚的声音走过走廊,一声不响地拉开画给德马的四叠半(注23)房间的纸门。
德马在房间里,正打开棉被柜的纸门,取出亮一郎买给他的返乡用包包,做出门前的准备。光是看到他这模样,亮一郎就一下子火冒三丈。
「你在做什么?」
听到头顶上传来怒吼,德马缓缓伏下身去。
「没有得到我的允许,不准你走出这个家!」
德马抬头,在亮一郎面前双手指尖并拢贴地,仿佛在乞求亮一郎的原谅。
「要是没得到我允许就出去,我连你在乡下家里工作的妈妈都一起赶出去!」
丢下这句话后,他走出房间,再度躺进被窝里,但怒气充塞整个脑子,转个不停,怎么样都睡不着。他无法收拾胸中狂飙的情感,像狗一样一再啃着枕头。
夜晚就在不成眠之中越来越深,过了午夜,开始下雨了。沙沙的巨大声响嘈杂地传进耳里,亮一郎把被子盖过头,闭上眼睛。
隔天早上,德马一如往常地来叫醒他。但纸门还没被打开很久之前,亮一郎就醒了。
德马平常会「叩叩」敲响纸门,若无回应便进入房间。德马打开纸门后,看到亮一郎盘坐在被窝上,面露惊讶,然后马上伏下身去。
是自己多想了吗?亮一郎觉得对方的眼睛似乎红红的。怒气虽已平息,但事情才隔一晚,他不知道如何与德马相处,便一言不发地径自从跪坐的男子身边经过。
早餐时也一样,即使隔着桌子相对而坐,他们彼此却谁也不看谁。即使德马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沉重的气氛依然延续着。剩下自己一人后,亮一郎按着额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自德马提出辞职请求已经过了四天,亮一郎每天都在德马来叫他起床之前就清醒,夜里不知醒来多少次。若心中骚动不安,他便手执油灯来到走廊上,微微拉开德马房间的纸门,让光线从细小的缝隙照进去,看到被窝是隆起的就安下心来。若不这样做,他便无法安心入眠。
他日夜都很不安,担心对方说不定会离开。白天时,他说要用的书忘记在家里没带来,遣原去替他拿来,再问原德马是否在家。但夜晚除了自己去看之外无法确认。
从那之后,他就没有正眼看着德马、跟他说过话了。亮一郎虽然知道不能这样下去,却极力避免与德马面对面。他感觉到:如果再跟德马谈一次,德马依旧无论如何都要辞职的话,自己就非得让德马回乡下去不可了。他就是不想要这样,所以才无法打破僵局。
那一天,亮一郎协助教授讲课直到中午,到了下午,当他正要开始辨识尚未着手的标本时,忽然被叫到副教授室去。
天气晴朗,窗子打开的副教授室酷暑蒸腾。上川副教授坐在椅子上,一边擦拭额头浮现的汗滴,一边朝脸缓慢地扇着竹制团扇。
「找你来不为别的。我想你已经听说教授接下监修《日本植物图鉴》的工作,有意让你负责其中的禾本科(注24),怎么样呢?」
禾本科……也就是白茅(注25)、野燕麦(注26)等亮一郎喜欢,也正在采集、辨识的野草。当他毫无异议地回答「我很愿意」的时候,有人慌忙敲响副教授室的门。
「抱歉,请问佐竹老师在里面吗?」
原的声音从门的另一边传来,上川抬头看亮一郎,微微歪头疑惑。
「我们正在谈话呢,是有急事吧?」
还没允许对方进来,门就开了。原脸色苍白、慌慌张张、粗手粗脚地冲进来。
「佐竹老师,不好了!您的老家……」
原没有把话说完,就把电报塞给亮一郎。亮一郎阅读皱掉的纸面,脸上一点一点明显失去血色。
「佐竹,发生什么事了?」
上川也担心地问。但回答问题的不是被问的人,而是原。
「他老家失火,母亲与弟弟过世了,父亲也命在旦夕……」
「这可不得了。」上川说着站起身,撇下一径呆站着的亮一郎,叫学生安排人力车、打听火车时刻;顾虑到事出突然,身上的钱应该不够,还为他准备了些许金钱。
「老师,请您振作些。」
亮一郎全身无力地坐在副教授室的沙发上,原用力摇晃他的肩膀。
「佐竹,你快去。现在出门的话,还赶得上下午三点的火车。
听到上川的声音,亮一郎总算回神了一半。
「德马他……」
不知是否声音太小听不见,原回问:「什么事?」
「我不能一个人回去,必须带德马一起。他的母亲好像也过世了。」
「德马先生人在助教室,把电报拿来大学的就是他……」
亮一郎从沙发上站起来,飞奔出副教授室,拨开学生,打开助教室的门。
德马站在窗边,慢慢转过身来,脸色虽然苍白,从他的眼里却看不到如自己这样大的震撼。
「……回去吧。」
听到他这样说,德马慢慢点头。
回到乡下家的车站,是在收到电报隔天下午七点。虽然他们先赶去医院,但父亲已经断气了。
遗体送到叔父家中,因为家被烧掉,无处停放。约十二叠大的房间里已先停放了继母、弟弟,以及没有其他亲戚的德马之母。守灵那夜来的人非常多,不知是否因为家中是历史悠久的造酒屋,父亲的人面相当广。
对来的人道谢,又送他们走,同样的事情一再重复,几乎让他麻木,连好好感受悲伤的时间都没有。
葬礼结束后,他才总算能一个人独处。乡下习惯在死者下葬后请客人来吃饭,亮一郎打过招呼之后就离开筵席,悄悄去看烧掉的老家。大大的房子已不成样子,只有烧烂的黑色柱子、变成黑炭的树篱还寂寥地残留着以前依稀的痕迹。
绕着家周围走了一圈,然后踏进家中,焦臭味更强了。「啪啦」一声传来,他往下一看,变黑的饭碗碎裂在脚边。
日暮西山时,他回到叔父家,筵席还没结束。亮一郎只向远道而来的亲戚们致谢,便躲进最西边的房间里。这是一个六叠大的房间,叔父将这儿拨给他休息。
德马在房间里,端正地跪坐在窗边,望着外头。叔父的房子没那么大,亮一郎与德马睡同一间房。
应该是察觉到动静,德马回头,直直看着他。亮一郎仿佛要忽视对方的视线般,无言地走到房间一隅,盘腿而坐。回乡路上,亮一郎一句话都没说,即使到了叔父家,他记得除葬礼程序之外,自己没说过其他的话。
他想:德马自始至终都很冷静。从出大学起,他的手里就拿着大包包,里头有亮一郎的丧服及少许换洗衣物,表示他看了电报之后,马上就准备了这些东西,跟内心受震撼,只是呆坐当场的自己不同。
凉凉的风从打开的窗子吹进来。亮一郎不再盘腿,改抱膝而坐,听见为死者送行的筵席声响混杂在虫鸣中,自远处传来。榻榻米发出窸窣的倾轧声,纸门打开了。亮一郎感到脚步声远去,只剩他独自一人,有种无可抵御的孤独。他抱着头,蜷缩起来。
纸门再度开启,因为事出突然,亮一郎半反射性地抬头,看见德马正俯视着自己,他觉得恐怖。
德马在他身旁跪坐下来,用手里拿着的团扇扬起亮一郎的脸。搧了两三次之后,他把指尖点在榻榻米上写字。
『您累了吧?请躺下来稍事休息。』
指尖没停,继续写着。
『我会一直给您打扇,直到您睡着。』
他不禁握住在榻榻米上画动的白皙指尖。
「你不难过吗?」
德马定睛凝视亮一郎。
「你不恨我吗?」
德马什么也没说……不,是说不出来,他的话语如今握在亮一郎的手中。
「如果我没那么固执,而是在你提出辞职请求时马上让你回家,说不定就不会让你放母亲一个人去世了。」
后悔之情满溢。
「抱歉。」
他用力握着对方的手指,就这样把额头贴上榻榻米。
「请你……请你原谅我。」
亮一郎颤抖着,嘶绞出声音。
「原谅我。」
他感到有人在抚摸他的头,轻而温柔地抚摸着,有种宛如回到孩提时代的感觉。他抬起头,德马用双手按住亮一郎的眼角。小时候的他寻找母亲却遍寻不着,因而哭泣时,德马一定会按住亮一郎的眼角,试图止住他夺眶而出的泪水。
「我才没哭呢。」
说话的同时,眼泪一滴滴落下,连他自己都吓一跳。
「我……」
即使闭上眼睛,泪水还是流了下来。感到对方再度抚摸他的头,他便确定对方已经原谅了自己。松了一口气的同时,脑中闪过某个想法。
亮一郎抱住德马的大腿哭了,没有发出声音,只是哭着。亮一郎觉得,到如今终于可以为死去的家人哭一场了。
他在并排铺好的被窝上用双手撑着下巴说话,德马在榻榻米上写字。问德马为什么不用铅笔,德马的手指便在油灯的微光中戛然而止。他想起是因为自己情绪激动,把笔丢进了池子里。虽然应该买了一些备用的,不过德马看似也没把它们带回来。
「我再给你买新的。」
他说了之后,感觉白皙的面容微微笑了一下。
黎明过去,葬礼的客人也回去了。即使周围安静下来,亮一郎也无法入睡,一再辗转反侧。月光之中,他以单手撑住下巴,半梦半醒地凝视着用团扇给自己搧风的男子。
「父亲、母亲,还有弟弟都死了。」
亮一郎轻声说道,宛如自言自语。
「家也好人也好,都意外地脆弱啊……」
德马没有停下搧风的手,静静听他说话。
「不知为何,好像我总是最后被留下来的那个。」
亮一郎看着沉默的男子。
「在你看得到的怪物当中,有没有被它附身就会长命的呢?」
团扇停了下来。
「如果有那种怪物,你就把它抓起来,养着它,这样至少可以让你不要比我先死。」
亮一郎膝行靠近德马,把头放在他的大腿上。德马用手指拨开亮一郎因汗湿而贴在额上的刘海。
「别比我先死。」
亮一郎重复说道,并闭上眼睛,保持这样,不知不觉便沉入梦乡。
醒来一看,自己宛如与德马叠在一起似地睡着了。即使躺的姿势乱七八糟,德马依旧用双手把亮一郎的头轻轻抱在怀中。
他开心得大清早就哭了一阵子,然后在心中重复了无数次「心爱的人……我心爱的人……」
双亲与弟弟做完头七的隔天,叔父告诉亮一郎有话要谈。吃过午餐后,他在起居室与叔父隔着矮桌相对而坐。叔父的二女儿——七岁的律子刚刚还在院子里玩球,但叔父给德马一些钱,要他买糖给律子吃,让他们到外头去了。
「葬礼什么的虽然吵嚷,不过总算是尘埃落定了。」
叔父感慨良深地说,亮一郎深深低下头:
「真的受叔父多方照顾了。」
叔父用手指捻着下巴的山羊胡说:哪里哪里……
「话说大学那边怎样了?」
「老样子,只是用显微镜看着花花草草罢了。」
叔父吞吞吐吐地说:「做学问嘛,不就是这样子吗」。
「话说,我想跟你谈谈佐竹家的财产……」
他之前就想过,对方大概就是要跟他谈这方面的事情。
「其实,剩下的钱也算不上什么财产了,欠债还比较多。最近几年,酒屋的生意不好,哥哥便试图设法,想新开一间日用品店,于是向人借钱盖店面,没想到快要盖好的时候就失火了。」
他第一次听说家里生意不好,吓了一跳。亮一郎虽然从进大学起就支领薪水,却因为当的是助教,金额没那么高。他租下大房子,雇用婆婆照顾身边琐事,付德马薪水,还得买必须的书籍,根本就不够用,不够的部分他便毫无顾忌地伸手向老家拿。父亲什么都不说,总是为他准备好需要的金钱。
「酿酒厂虽然还留着,造酒屋『佐竹』却无法再重建了。」
叔父唉地叹了口气。
「就算把店收起来,剩下的债务呢……」
亮一郎把手放在腿上,抬头。
「叔父,我们欠的债有多少?」
听到金额后,亮一郎脸色苍白。
「这么多,光利息都不是开玩笑的。我们家还有几座山吧,把那卖了……」
叔父很颓丧。
「山没了,很早以前就处理掉了,剩下的只有屋子那块地与周围而已。」
「那么把那儿卖了吧。」
「现在不行。发生火灾之后,一定会被人家说成不吉利的地方,被人砍价的。」
两人陷入沉默。过了好一会儿,叔父抬起眼睛,往上望着亮一郎。
「你在东京可有中意的女子?」
叔父贸然突发此问。亮一郎苦笑着回答「没有」。
「因为做学问很忙……」
叔父深深点头道:「说得也是。」
「话说你知道圆屋的老板吗?」
「您是说足立助六吗?」
足立是隔壁港市贸易商「圆屋」的经营者,拥有三条船。听说他在出人头地之前是当掌柜的。
「是昨天吧,足立到我那儿去说:头七才刚做完,提这事不知恰不恰当,但他想把他的四女儿嫁给你。」
亮一郎「哦」地应了一声,好像事不干己。
「对方也知道我们家的事。他说:如果你娶了他的四女儿,他就帮我们担起债务。若照他的想法,他应该是打算替我们还债,但那块地要给他……」
叔父频频摩挲下巴的胡子。
「那块地很好。虽然价值远超过债务,无奈发生过火灾,现在已经卖不了那么高的价钱了,就算卖掉,应该还是不够还债。尽管可以等个两、三年,然而要是把这期间的利息钱算进来,还是一样多。既然这样,不如你就干脆娶了足立的四女儿吧,怎样?」
亮一郎闭口不语。
「这样一来可以还清债务,你在东京也可以不用烦心钱的事情,专心做学问。我见过足立的女儿,相当漂亮哦。」
叔父似乎越说越起劲,但亮一郎无论如何都无法表示同意。
「这事来得突然,你应该无法马上决定吧?好好考虑看看,对方也说不用那么急。是说我们家也才刚遭遇不幸嘛。」
律子的声音从玄关传来,似乎是买到糖回家来了。叔父率先走出房间,亮一郎也穿过走廊,在玄关穿上鞋子,把帽子拿在手上。
「德马。」
他来到庭院,呼唤对方的名字,正在与律子嬉戏的男子转过头来。
「我要出门,跟我来。」
德马把球递给律子、摸摸她的头后,跑到亮一郎身边。
外头日照很烈,虽然找对方一起出来散步,但他并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亮一郎信步走在沿河的路上,德马跟在他身后保持约半步距离。久未见他穿着的白色和服反映着炽热如火烧的阳光,看起来十分清凉。
倦人的热度令人晕眩。亮一郎坐在一棵大大的柳树下,德马也坐在他旁边,用手掌擦拭额上的汗水。
亮一郎脑中尽是刚刚叔父提出的债务之事。就算卖了遭过火灾的地,的确也只能换得九牛一毛,依旧还不完。虽想开口向叔父借贷,但叔父不仅替自己的亲兄弟料理后事,甚至连德马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