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话,站起来!」
即使去拉他的手臂,他也不动。
「我站不起来,膝盖一直抖……」
亮一郎背起不情不愿的德马往前走,但背上背了个人,脚程无论如何都会变慢。就在亮一郎咬牙逃着的时候,眼前出现岔路,他选择左边那条小路。走出宛如穿过群树间缝隙的兽径后,视野豁然开朗,狭窄的平地上有片沼泽,直径约三间(注31),旁边有棵大大的柳树,旁边有间小小的祠堂,路到了沼泽前面就戛然断了。
背上的德马「呜」地惊叫。然后对亮一郎说:「不能再往下走了,请您回头。」此时,四个警员从周围团团围住他们。
「你们是贼人田中德马,还有帮助他逃狱的佐竹亮一郎吧?」
站在他们正面的警员怒吼。
「如果你们乖一点,就会少受皮肉之苦。束手就缚吧!」
亮一郎把背在背上的德马放下地。
「你逃吧,这儿我来应付。」
听到亮一郎附耳对自己这样说,德马摇头道「我不要」。
「不要再倔强了,快逃。」
「不要。」
德马用力攀住亮一郎的手臂。
「这一切都是因为我与沼神立下了誓约。」
德马非但没有转身逃走,反而挺身而出,亮一郎急急拉住他。
「逃狱是我一个人策划的,这个男人只是在不知情的状况下被我利用了而已,他没有罪,请你们放过他。」
德马朝周围的警员大声叫道,亮一郎慌忙掩住他的嘴:
「不,是我自作主张把犯人带出来的,是我不好。」
德马咬了亮一郎的手指,趁他吓一跳而放开手的空档冲到警员面前,却因为站不稳而往前跌倒。警员们朝跌趴在地上的德马围上来,三两下把他绑了起来,即使亮一郎喊「住手」他们也没有停下来。戴眼镜的警员抓住亮一郎的右手臂,亮一郎感到绝望: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德马会进监狱是因为去偷盗;而他会去偷这么多只牛是为了要拿到母亲的遗物——指甲……一想到是为了这种东西,他甚至厌憎起这遗物来。
亮一郎把先前收进上衣口袋里的指甲取出,丢进背后的沼泽里,同时却也被扑倒在地面,双手从背后被反剪。
突然地面摇晃了一下,是如地震般的强烈晃动,压制住亮一郎的戴眼镜警员戛然止住动作。
「地震吗……」
低语之后,从背后传来「咕嘟咕嘟」像是水煮滚的声音。
「那是什么啊……」
听到压制住自己的警员喃喃自语,亮一郎转头看向背后。
沼泽水面简直像是沸腾一般,咕嘟咕嘟地冒出恐怖的泡泡,不一会儿后发出「哗啦」的巨大水声,一头牛从沼泽中爬出来,濡湿的牛轻抖了一下身体,一面滴滴答答地淌着水滴,一面慢慢地往人这边靠过来。
「那、那是什么啊!」
警员当中年纪最大的男人叫道。
「为什么沼泽里面会有牛跑出来啊?」
「我、我不知道啊!」
年轻警员大叫。当牛来到身边时,压制住亮一郎的戴眼镜警员慌忙飞快后退并放开手。又一阵「哗啦」水声,另一只牛爬出来。一听到浑身湿透的白牛低鸣,在场全部的人都僵住了。
牛只接二连三地从沼泽中爬出来,湿淋淋的牛在沼泽边上大剌剌踱步的样子,就像地狱图般恐怖。戴眼镜的警员身体连连打颤一边说:「作怪了……」
「作、作怪了,牛作怪了!」
他叫喊着,头也不回地跑开,麻子脸的警员也跟着逃走了。
「搞什么!你们打算抛下勤务吗?」
虽然年长的警员怒吼,两位警员却没回来。
「小野木警员,牛靠过来了!」
压制着德马的年轻警员发出惨叫般的声音。
「赶它走啊!」
「就算赶了,它还是一直靠过来啊!」
就在他说话的当下,牛只像是涌出来似地一头接一头从沼泽里爬上来。被牛欺上身的年轻警员发出惨叫,接连往后退。
「小、小野木警员……这太、太怪异了!」
「我知道,我知道很怪异啦!所以你倒是想想办法对付这些牛啊!」
年长警员挥起右手怒骂。
「我、我没办法!」
「怎么会没办……」
怒吼的年长警员即将往前倒,踉跄之下使力站稳脚步,回头一看,只见背后有只黑牛,正慢慢朝着年长的警员耸出它湿亮的鼻尖。
「呜、呜哇啊啊啊……」
年长的警员拔出腰间佩带的日本刀。年轻警员大叫:
「要是不当杀生而祸延子孙,会无颜面对列祖列宗啊!」
虽然拔出了日本刀,年长的警察却瑟瑟发抖,无法斩杀牛只。正在此时,别的牛接近他的背后,推他的背,警员往前倒下,日本刀的刀尖刚好一下刺进前面那头牛的后脚,被刺到的牛高声嘶叫,强烈地骚动不安起来,其他的牛受到影响,也情绪激昂。年长的警员脸色发白,似乎再也无法忍受恐惧,头也不回地顺着路跑下山去,留下的年轻警员也慌忙追在他后面跑走。
亮一郎呆呆地从头目睹到尾,直到看不见警员的背影时才回过神来。他跑到伏在地上被绑住的德马身边,解开绳子。
「没事吧?」
德马被压在地上,弄脏了脸颊,亮一郎用上衣袖口为他擦拭。
「身上不痛吧?」
德马微微点头。
「这些牛是你弄出来的?」
对方一问之下,德马摇头:
「我什么都没做……虽然向沼神大人祈求帮助,他却没有回应。这些明明是我供奉至沼泽、献祭沼神大人的牛只,为什么现在出现了呢……」
看来德马并没有看到亮一郎把母亲的遗物丢进沼泽。亮一郎回头,只见之前吐出二十头牛的沼泽表面如今一点泡沫都没有,一片平静。
「我的母亲就是死在这里啊……」
德马哭着说「对不起」,低头行礼,额头触到地面。亮一郎朝沼泽双手合十膜拜之后,抱起坐在地上不动的男子:
「你饲养的鬼能不能把这些牛带回镇上?」
德马低语:「或许……」
「那么还给他们,把偷来的牛全都还给他们原本的主人。」
见德马面露困惑,亮一郎紧紧抱住他:
「接下来,我们翻过这座山、逃到天涯海角吧!直到找到可以让我们在一起的地方。」
尾声
在荞麦面店的榻榻米座位上,原笑着说「您是开玩笑的吧」。亮一郎虽然一再表示「我才没有说谎」,原却无法置信。
「如果老师协助他人逃狱,被警员追捕,现在怎么可能在这里悠闲地喝酒呢?太奇怪了。」
亮一郎一边说着「这个嘛……」,一边探出身子:
「翻过山之后,我与德马步行到港口,在那儿搭上开往横滨的蒸气船。因为俄国贸易商人需要翻译,我们与对方交涉,提出条件要对方支付船票,对方也答应了。接着回到东京,偷偷到大学来一看,叔父的信也寄到了,这时才得知他们已经不追究德马的罪,似乎是因为牛全都回归原主,失去了窃盗的证据,我的事也顺便就这样被带过去了。说得也是,就警察而言,让捉到的犯人逃狱,最后追捕时还因为怕牛而让犯人脱逃,这样的丑闻应该会很丢人吧?但这下我便没脸见乡下的叔父了,就这样得以继续留在大学里做学问。」
原傻眼似地应着「是、是」。亮一郎觉得索然无趣,便把清酒杯中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啊啊,老师,下雨了。」
原望向玻璃窗的另一头。由于雨声完全被埋没在喧嚣声里,所以他们之前并没有注意到,原来外头开始下雨了。
「现在雨似乎还不大,我们趁还没下大时回去吧。」
听到原催促,亮一郎也只好从座位上站起来,看看挂在背心上的怀表,已经过晚上八点了。付过帐,与原一起走出店外,他估量着是否可以跑回家,雨却出乎意料地大。
「要搭车吗?」
原问道,亮一郎摇摇头。
「不,我用跑的。」
当他做好心理准备,正要往外飞奔出去的时候,原低叫了声:「咦?」
「在那里的人不是德马先生吗?」
雨受路灯照射如烟。德马穿着高木屐,手里还拿着另一支粗柄日本伞,自烟雨的另一头走来,向两人接近。
他来到荞麦面店前,朝原打招呼说:「晚安。」
「来接老师的吗?真亏你找得到这儿。」
德马绽开一抹微笑。
「话虽如此,我依然觉得会说话的德马先生很不可思议,大概是还没习惯吧?」
「知道过去情况的人常这么说……请用这个吧。」
德马将合上的日本伞递给原。
「可这是老师的……」
「亮一郎少爷与我同方向,一支就够了。」
「好啦,拿着吧。」
听到亮一郎催促,原似乎很惶恐地接过伞。在离店稍远的十字路口与原别过后,亮一郎与德马一边避开水洼,一边慢慢地走。
逃狱期间,德马已将偷来的二十头牛全都还了给它们的主人,但事隔二十年,有几头牛的主人不是死了就是不知所踪,于是亮一郎将这些牛让给叔父,牛卖得了好价钱,叔父夫妻当前的生活便不成问题了。
结果,亮一郎把家里失火的那块地卖了,偿还了债务的四分之三,剩余的如今按月归还。因为没有了钱,他们便搬到租金便宜的狭小长屋(注32),虽然穷困的日子可能要过个三、四年,却不辛苦……因为他不是一个人。
雨势变大了,德马撑着伞,亮一郎环住他的肩,走进已经打烊的二手服店屋檐下。德马抬头瞥了亮一郎一眼,合上日本伞,水便如瀑布般从合起的伞尖流下来。
「你是驱使小鬼找到我的吧?」
即使亮一郎问,德马也闭口不语。
「因为开始下雨了。」
他久久只答出这一句。因为大雨,路上往来的行人变少了。亮一郎像是要把德马压在屋檐下的墙壁上似地吻他,碰触到的双唇有些湿冷。德马低喃:「有人会……」在他怀中挣扎,亮一郎用力搂过他的纤腰。
「你只要在家里等着,我马上就会回去了啊。」
德马缓缓低下头去:
「回来得迟了,我会担心。」
湿润似的眼睛仰视着亮一郎。
「明明不必再担心被捕……你是这么小心翼翼又是怎么了?」
德马只是一再重复表示「我会担心」,亮一郎将对方小小的头搂进自己的胸口。
「回家吧!如果没有来接我,你也不会这么冷。」
亮一郎用手指抚弄他苍白的脸颊,然后像是要咬上他白皙的耳垂般低语:「回去后再让你温暖起来。」没有血色的脸颊顿时染上红晕。亮一郎环住红着脸低头的情人肩膀,再度在雨中迈开脚步。
「好久没去山上采集植物了,明天我想去,但在那之前,不知道雨会不会停。」
德马歪头说:「这个嘛……」
「你也一起来吧!有片沼地有戟叶蓼丛生,如果开花了会很美哦。」
「是吗?」
如此回答后,德马抬眼瞥了亮一郎一下:
「若您今晚手下留情,我便随您一起去。」
亮一郎为之语塞,尴尬地咬住下唇,觉得有趣的德马微微地笑出声来。
注1 在自家酒窖酿酒,自行贩卖的店铺。
注2 尺贯法的距离单位,一里为三?九二七公里。
注3 搭配正式和服的鞋子,材质不定。
注4 由复数曲线或卷纹组合成的连绩日式花样。
注5 日本近代流行的一种玻璃玩具,状如长颈烧瓶,以口吹气发出声音。
注6 原文为「襷褂」,以带子在背后缠成十字形将和服袖子绑起,方便工作。
注7 Hydrangea macrophylla var。thunbergii,额绣球的变种,嫩叶可干燥后泡成饮料,故得名。
注8 Hymenanthes(Blume)K。Koch,日文名「石楠花」,其实是杜鹃科(Cuculidae)杜鹃属常绿杜鹃亚属的总称。
注9 Padus grayana,日文名「上沟樱」,蔷薇科(Rosaceae)落叶乔木。
注10 原文为「缘侧」,日式住宅边缘的长台,与外界以落地窗隔开,形同走廊。
注11 十九世纪后半赴外地就学寄住他人家中帮忙,以抵食宿的学生;后指寄宿在政治家或作家等人家中学习专门领域学问的人。
注12 穿在和服内的衣服,如内衣与中衣。
注13 原文为石持草科,在日文中为毛毡苔科(Droseraceae)旧名。中文为茅膏菜科。日文的「水草」也包括湿地植物,故茅膏菜科也算在内。
注14 Nitidotellina hokkaidoensis,正式名称为北海道樱蛤,日文名「樱贝」。
注15 Persicaria thunbergii/Polygonum thunbergii,日文名「沟荞麦」。蓼科(Polygonaceae)一年生草本植物,常见于东亚稻田旁的渠道边,在日本因为叶互生,形状如牛额头,故又名「牛之额」。
注16 Silene yanoei Makino,日文名「手箱まんてま」,石竹科(Caryophyllaceae)多年生草本,日本特有种。
注17 日本传统擦汗擦手用的棉布巾,但其实还可用来当头巾、包便当等,用途广泛。
注18 江户时代名点之一为胡麻胴乳,是一种面粉混合芝麻烤成的中空甜点。胴乳原为旧时装药、印章等携带用的长方形皮袋,但在植物采集时用的采集筒也叫胴乳,所以亮一郎才会开这个玩笑。
注19 日文原文为「胴乳」,装植物的圆筒状容器。
注20 日文原为为「野册」,两片竹扳或木板连有绳子,可将采集到的植物与吸水用纸一起夹进去。
注21 Trillium tschonoskii,日文名「深山延龄草」,百合科(Liliaceae)多年生草本植物。
注22 Lilium japonicum,又名日本原种百合,日文名「笹百合」。
注23 「叠」是日本使用榻榻米来计算房间大小的单位,一块榻榻米为一叠。
注24 Poaceae,日文现名为稻科。
注25 Imperata cylindrica L。,日文名为「茅」或「茅萱」,多年生草本。
注26 Avena fatua L。,日文名为「乌麦」,越冬生植物。
注27 通往神社的道路,意为参拜之路,通常会发展成商店街。
注28 日本江户时期未婚女子或艺妓流行的发型。
注29 原文为巡查,日本警察阶级中最低的第九级,约当台湾的一线三星。
注30 原文为警部,日本警察阶级的第六级,约当台湾的二线三星,故以警政署内的职位代表之。
注31 日本传统长度单位,约五?四公尺。
注32 日本传统集合住宅,复数住户以水平方向连结,共用墙壁,玄关各自独立。尽管战前的长屋已有厕所,却仍没有浴室。
古山茶
细雨连绵不断的六月底,佐竹亮一郎与田中德马从之前居住的长屋搬到离大学较近的炼瓦建长屋。虽说是梅雨期间,当中放晴的日子却较往年来得少,常常可以听见隔壁传来无法出外游玩的孩子在家中啪答啪答走来走去的脚步声,还有因此困窘的年轻母亲的声音……里店(注33)的墙壁很薄。
昨天,亮一郎从大学回来后宣布「后天要搬家哦」,德马惊讶得几乎要翻倒手上正在添饭的碗。由于要还完老家的欠债需要钱,约十个月前,他们便从之前所居住的附女佣独栋房子搬到长屋。虽说是里店,倒有两个房间,还附壁橱,但亮一郎刚搬来的时候就抱怨「好吵」、「好局促」。
亮一郎是乡下造酒屋独子,之前都自由自在地住在大房子里,对他来说,长屋住起来并不舒服的这点可想而知,但如今没有钱,也莫可奈何。而且他与长屋的住户及孩子处得很好,于是德马明白亮一郎并没有像他自己说的那么讨厌待在这里的生活,何况亮一郎爱抱怨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所以德马嘴上应着「是是是」,听听就算。
「要搬家吗?」
「是呀,开心吧?」
虽是亮一郎问德马的,不过发问的本人似乎更开心些。
「我提到现在住的地方很小,离大学又远,不方便,峰仓教授得知后便为我去跟认识的人关说,回家时我去看过了,同样是长屋,却比这儿宽敞多了。」
与亮一郎得意的声音相反,德马不安起来。
「搬家固然好,不过租金负担得起吗?家里实在不宽裕。」
关于这点嘛……亮一郎用拳头啪地拍了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