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先生,”简安母亲唤他道,“今天登门有什么事么?”章其铭抬目看她,镇定道:“我想来和您谈谈简安的事。”老太太道:“简安知道你来这里?”章其铭摇头,“他不知道。”老太太随即冷笑一声,“我的儿子我自己知道,你以为你来这里,简安会感谢你?”
章其铭微微坐直了身子,目光诚恳,“我对简安的了解虽然远远比不上您,但我也知道,他绝对不会高兴,更不可能感激我,说不定还要责怪我多管闲事。但是伯母。”他忽然笑了一下,再开口道:“我宁可你们都讨厌我。你们是母子不应该相互结怨,但那么多年的隔阂无法忽视,我宁可你们都发泄在我的头上。”
老太太眼神在他脸上转了一圈,“章先生很会说话。”章其铭略一垂首,“不敢当。”他的背心其实已经有些发湿,来之前认为简安母亲不过是个老妇人,再厉害也不能对着他一个外人发作。谁料面前的老妇刀枪不入软硬不吃,至今仍神色不变,章其铭反而有种越挫越勇的感觉油然而生,更加挺直背脊,笑容得体。他决定先发制人,便问道:“不知道伯母以前,是从事什么工作的?”
老太太道:“我身体不好退休得早,以前在中学里当语文老师。”章其铭不禁头皮一麻,他在高中阶段赴美,老外的老师哪里还有威严,祖国留给他最后的恐吓就是中学老师。难怪从前和洪斌他们吃饭说简安家是书香门第,果真如此。老太太微笑一下,忽而转了话题,“章先生是哪里人?”章其铭还沉浸在中学老师的余威中,稍稍收敛了气场,老实答道:“我是本地人,从前住在柳莲公园附近,十几岁的时候举家移民去了美国。”
老太太顿一下,脸上流露出一丝暖意,“柳莲公园?离这里也不远。现在已经大变样咯,公园对面的花鸟市场拆了,造了电影院。”章其铭笑起来,“我一回来就去看过,老房子也拆迁了。我还在公园门口的十字路口照了相,发给了美国的家人。”
城市总是日夜在变化,最伤感的莫过于老人。不知是否章其铭的话触动了老太太的心绪,她一时没有说话,而后才低头道:“啊呀,茶喝光了,我去加水。”章其铭跟着站起身,趁主人去了厨房,随意打量着房间。他所在的屋子与其说起客厅不如说是书房,墙上挂着几幅字画,沙发对面的书柜里排满了书,老旧的红木家具散发着岁月的气味。章其铭在这样的氛围里慢慢放松,然后竟忍不住唇角的笑意——简安就是在这样的家庭长大的呀。
但他突然看到了什么,愣愣站在原地,直到简安母亲回到客厅,唤他章先生。章其铭回头看了老太太一眼,伸手指向书柜最上面一排书,“伯母,您……”老太太顺着他所指的地方看去,那里全是关于同性恋的书作。她轻轻翕动嘴唇,想要微笑却没有成功,“我不过是个母亲。”
章其铭突如其来地感受到一丝不可思议的酸楚。他想起自己的母亲,在最开始知道他性向的时候也同样不能理解,然后偷偷查看这方面的资料,开始小心自己的措辞,直到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真正接受。但他的母亲和简安的母亲却又是不同的,他的母亲初到美国根本不会英语,学到的都是最潮最时髦的用法。他的母亲涂很艳丽的口红,挎着时尚的包包,和美国老太一样穿吊带连衣裙。而面前的简安母亲,白发梳得一丝不苟,居家服外面戴着袖套,脚上是厚重的棉拖鞋。她身上挥之不去的中国人几千年的古旧和属于知识分子骨子里的清高,在章其铭的眼里,突然变得尊敬起来。
因为她说,我不过是个母亲。
这个世上的母亲,都是一样的。
26
26、第二十五章 。。。
两人重新坐到沙发上,感伤奇异地冲淡了他们之间的戒备和对立。简安母亲轻轻一叹,道:“章先生,我既然长你一辈,说这些话请你不要介意。你在社会上应该被定义为成功人士,我从你刚刚的言行来看,你也当得起这个称号。你会来找我,说明你做事积极,不喜欢被动。你说话滴水不漏,进退有度,但说得难听一点就是心机深沉,简安根本就不是你的对手。说实话,我更喜欢和心思单纯一些的人交往,我相信简安也是如此。”
出乎简安母亲的意料,章其铭没有反驳她的话,反而点点头道:“我承认自己是个城府很深的人,有件事我要向伯母您道歉,今天从我来见您一直到刚才,说实话多少存着试探您的心思。您在我的眼里是个一道障碍,跨过了您简安才会跟我在一起。但就在刚才,我才意识到自己的态度有多么无礼傲慢,这样子的我,您自然不愿意和我敞开心扉谈话,更不可能放心简安和我在一起。”老太太听了章其铭的话也不生气,反倒有些欣赏他实话实说,“那现在我在你的眼里,难道就不是障碍了么?”
章其铭微笑道:“是一位母亲,就像您自己所说的,只是一位母亲。”老太太不说话看着他,章其铭继续道:“我在您的身上也看到了自己母亲的影子,便开始后悔自己穿了这样一身行头,举止做作,说话拿腔捏调,好像不是来见一位母亲,而是去出席一场商业谈判。”老太太笑起来,“章先生不必那么自贬。”章其铭也笑了,“那就请伯母叫我小章好了。”
两人之间的气氛变得温和起来,也许真正的善意是伪装不出来,但只要心存便会让对方感受到的。老太太道:“小章你愿意这样看待我,而不只是放低姿态做个样子,我很感谢。你今天来见我,肯定不是心血来潮,是和简安之间有什么矛盾吧?”章其铭惊异于老太太的明察秋毫,颔首道:“不错,我做了对不起简安的事。”老太太问:“简安不肯原谅你?”章其铭低下头,却无奈地笑了,“原谅这个词在简安的字典里,其实是没有意义的。”
老太太也不禁好奇了,“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章其铭道:“原谅不原谅,不应该由嘴巴来判断,而应该问过自己的内心。对于简安,如果在这个字眼上纠缠得狠了,他只会不冷不热地回敬我,我从来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来生你的气,又谈何原谅?或者干脆说好我原谅你,你也不必再自责,现在我们两清了。这样的原谅我才不要,我宁愿他不肯原谅,甚至记恨,才叫我有将功补过、继续留在他身边的理由。伯母,您是不是曾经对简安说过,对于在乎的人,无论他犯了什么错,都要原谅他一次。”
老太太有些意外,“他连这个都告诉你了?”章其铭淡淡一笑,“我想这个仅有一次的原谅对简安来说,其实应该改成回头更恰当。您的儿子,专情得世上罕有,他的无情同样没人比得上。他很敏感,和您一样,能再清楚不过地分辨别人的善意或敌意,他对自己的伤痛却迟钝到了极点。他从不愿意回头,不给别人机会,也欺骗自己错过的东西无关痛痒。”章其铭说得似乎有些忘我,骤然停下来的时候才想起简安母亲。老太太深深看着他,然后道:“就算简安喜欢的是女孩我也不会插手年轻人的事,现在就更不会了。你既然那么在乎简安,就想别的办法去讨他的欢心,何必来找我一个老太婆浪费时间?”
章其铭敛起笑容,摇了摇头认真道:“伯母您不想插手简安的感情?您还记得当年,简安有没有说过类似我喜欢男人关你们什么事这样的话?”老太太一愣,然后痛苦地闭上眼睛。当年的场景她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不想却是鲜痛如昨日。
那个时候简安还会偶尔回家,和父母撞见往往说不到三句话就要吵架。那一年的教师节,许多老太太从前的学生来家里看她,简安在客人离开不久后到家。没一会儿开吵,简安父亲气得涨红了脸,指着简安的鼻子便骂:“你一个人不要脸就算了!你妈以前年年评优秀教师,结果把自己儿子教成了一个变态,你让我们的老脸都往哪里搁!”为什么明明是那孩子不对,明明是做父母的更伤心,他的脸上却流露出那么受伤的神色呢?简安一扭头,倔强大喊:“我喜欢男人,关你们什么事关你们什么事!你们嫌丢脸,就当从来没生过我,就当我一生下来就死了!”当相亲相爱的人想要互相伤害,了解成为武器,一脚踩在对方最柔软最容易受伤的地方,一针见血,一击毙命。那孩子说的话,是让世上父母最最伤心的话。
章其铭道:“我这么猜,是因为自己也说过这样的混蛋话。”老太太睁开眼睛看着他,“你的妈妈,原谅你了么?”章其铭摇摇头,目光忧伤而温暖,“她没有怪我,因为她知道我说这样的话,根本是在骗人。”老太太颤抖着嘴唇看他,章其铭似有不忍,但还是一字一字地说道:“伯母,简安也是在骗你呀。”老太太再也坚持不下去,哽咽出声:“我知道的,那个傻孩子,我怎么会不知道?他说狠话的时候,别人还来不及生气,自己就已经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章其铭伸出手臂将老太太揽在肩头,轻轻拍她的背,就像他安慰自己母亲时所做的一样。过往是一道巨大的伤口,表面结了痂,内里依然鲜血横流。怀中老人瘦小的身体随着啜泣微微颤动,那种疼痛似乎也传到了章其铭身上,他咬了咬牙,继续道:“简安骗了您,其实父母的态度,他在乎得不得了。您知道么,对于喜欢男人,简安一直怀着一种自责自卑的心情,尤其是在他父亲的事情之后。这些潜意识的情绪平时他很少表现出来,甚至可能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但确实是存在的。这样子的他,无论和谁在一起,都无法得到真正的幸福,您难道舍得简安一生都活在这个阴影中?”想要伤口愈合,惟有将痂揭开,任血泪和疼痛肆虐。“伯母,您难道真的不愿原谅简安么?”
简安母亲从章其铭怀中抬起头来,坐直了身子,用一块手绢将脸擦得干干净净,然后淡淡一笑。章其铭含笑看着她,想起自己小学的第一任班主任,有着花白头发笑起来一脸皱纹的老妇,但眼神比蓝天还要清澈,笑容像棉絮一样温暖。“你不是说过,”老太太放下手绢,“原谅什么的并不重要么。”章其铭笑着接口道:“所以只要回头就好。”
再谈下去时候便不早,要叨扰简安母亲午饭了,章其铭看了手表适时告辞。老太太将他送到门口,“你不趁机向我提出要求,让那个傻小子回家来么?”章其铭笑了,“邀功的事我才不做,你们之间的心结需要时间。我只想恳请伯母,如果哪天简安来看您,给他一个机会。”老太太不置可否,却道:“章先生想得长远,下了套等我跳。”章其铭耸肩,笑道:“这种习惯算计别人的毛病,我大概改不掉了。”
待到他换好鞋子,预备下楼,老太太在身后道:“小章,谢谢你。”章其铭回身,淡笑摇头,“哪里,伯母我要谢谢您才是,让我能够遇到简安。”
27
27、第二十六章 。。。
将近年关,每个人的节奏都被拨快,忙个半死。简安也不例外,如果到了春节还留在实验室未免太凄凉,为了赶进度,实验室从上到下齐心协力,几乎每天都深夜才回去。学生的宿舍反正离得近,简安虽然住得也不远,更多的时候选择蜷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对付了事。
当然他也不得不承认,不回家,也有不想遇到章其铭的意图在里面。
自从那天简安感冒发烧,章其铭来照顾他之后,两人之间的关系就陷入一种奇怪的境地。章其铭常常发短信来嘘寒问暖,诸如冷空气又来了你记得加衣服,或者感冒刚好小心不要再着凉了等等。有时候下班回家会撞见章其铭,戴着围裙拿着锅铲,贤妻状问候简安你回来啦。那种日子的晚饭通常很难吃,章其铭也很抱歉,除了那碗粥他至今没做出过像样的东西,可惜愈败愈战、再战再败,生生折磨着两人的胃。而无论章其铭在简安家待到多晚,都会告辞回自己家,平时言语动作间也从不见什么犯规行为,要是简安初识他,几乎都以为他是个正人君子。
这样子的章其铭,算是在追求自己么?简安守着水浴箱里的试管,默默地想。他的类似经历,除了和第一个大学里的男朋友是乖乖从牵手开始按部就班,别的都是直接跳跃到最后一步。而那时候的小男生,牵个手都紧张得满手心汗,哪里比得上章其铭的段数?章其铭在当情人的时候,可以表现得堪称完美,每件事都做得合人心意。这不仅是因为他实在经验丰富,更在于他擅于用不同的姿态面对每个不同的情人。想到这里简安禁不住冷笑一声,所以章其铭追求他的时候甘愿扮作居家好先生,而非采用送花请吃饭这样追年轻小男孩的烂招。
简安有些苦恼了,他不想和章其铭继续暧昧下去。好几次,他指着大门对章其铭道,门就在那里,你的行李就在门口,请你把钥匙还给我,提着东西再也不要来了。章其铭一脸无辜的苦笑,恰到好处地点缀一些可怜兮兮的神情道,简安难道我们连朋友也做不成了么?简安心道分了手还做朋友,你电视剧看多了么?他以前的男友不是寄婚柬就是闹自杀,更有反咬一口泼他脏水的,实在难以想象还能维持友好关系。但每次狠话到了嘴边,不知为何就是说不出口。简安纠结了,简安忧郁了。
他和章其铭陷入这样不上不下的尴尬关系,最大的帮凶当然非洪斌莫属。比如周末,明明说好和洪斌两个人吃饭,到了餐厅才发现章其铭和李纯青加入队伍。又比如去外校开会,结束的时候发现章其铭的车停在校门口,章其铭的人倚在车子旁,不消说,又是洪斌那小子通风报信。如此几番,气得简安抓洪斌耳朵,谁是你多年老友谁是你阶级敌人你竟然叛变?章其铭和你同一楼上班但不是你老板,你拼命帮他也不能加薪!
洪斌其实也很委屈,从内心来讲,他当然站在简安那一边,但亲爱女友的命令却不得不听。对不起简安!洪斌背叛了简安却不敢供出李纯青,只好抹着小眼泪默默背起黑锅。
简安向洪斌发泄纠结和忧郁,“你说章其铭到底想怎么样?”洪斌翻了个白眼,“想和你和好呗。唉不是我说你,简安,成不成一句话,章其铭舒坦了,我也轻松点。”简安愤怒了,“好啊你们一个两个都跟没事人一样,好像就我在闹情绪闹别扭,你们舒坦了,我可窝火得不得了。”洪斌讪笑,“我也不是这个意思。但是简安,”他忽然严肃了声音,“你能斩钉截铁地告诉我,无论章其铭耍什么花招,你都决不可能再和他在一起么?”
简安沉默了,洪斌叹口气,“我知道你不喜欢欠人,但感情的事不是两清就可以弄明白的。他讨好你,你就心安理得享受着。他追求你,你就一把鞭子一颗糖,让他活该。他不来逼你,给你时间,又有什么不好呢?这可是连小姑娘都懂的道理!”简安啪一个爆栗砸在洪斌脑袋上,“你才小姑娘!你们全家都小姑娘!”
迷糊中,有什么温暖厚重的东西落在了自己身上,简安舒服地翻了个身,无意识地蹭了蹭脸颊。触及皮肤的是粗糙的布料,简安似有些清醒,却还没醒透,眨了眨眼睛,霍然坐起了身子。
简安照例睡在了自己的办公室,刚才蹭到的正是布艺沙发,从身上落下的是一件厚外套,简安扭过头看坐在办公桌旁的男人,“章其铭?”
章其铭笑了笑,走近简安,坐到了沙发沿上。桌子的角落亮着一盏小台灯,简安身子往里让了让,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