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陵看著萤幕， 眼里映照出杨世衡所见到的 景象。
「从下次起， 我不会再带著你的照片……」
杨世衡说到一半，突然伸手调整摄影机，一 阵晃动及杂讯之後，出现在萤幕上的是杨世衡的 脸。原来他将摄影机从太空衣上拔下来，对著自 己拍摄。
他的脸颊微微泛红，不知道是因为闷热， 还 是刚刚说了难以启齿的话。
杨世衡眨了眨眼， 正色道：「因为总有一 天，我会带著你一起来，一起坐在月球上看著我 们生长的地球。这是我们约定好的，所以你还不 能走，否则你就会欠著我一辈子。」
这番像是告白似的话，引起一旁工作人员阵 阵哗然。
安陵抿了抿唇，难掩心中的悸动和慌张。 「世衡，你这是在做什麽？」
「我……我在泡你！」杨世衡涨红了脸认真 地说道，他凝视著摄影机镜头，彷佛可以透过那 机器看到另一端的安陵似的。
地面控制中心陷入了死寂， 众人都明白这不 是个开口插话的好时机。
「世衡，你……」
「我明白！现在的我还不可靠，不过我不会 放弃的！」杨世衡的脸几乎是贴著摄影机了，希 望安陵能看出他的决心。「我会继续追著你，直 到你认为我是个值得托付的人为止。不管十年、 二十年，我都不会放弃你的！」
安陵几乎要对杨世衡的愚蠢举双手投降了， 在众目睽睽之下竟然说出这样的话……他的喉咙 发乾，苦涩地道：「世衡，这样只会害了你……」
杨世衡咧开个笑容，笑得相当灿烂，看起来 没有一点负担或犹豫。「一周前和家人见面 时，我已经和他们说了，说我这辈子只喜欢你一 个；老大和Ｖ姐他们也都知道了，他们都鼓励我 去做想做的事。在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们都支持 我的决定，接下来……就只剩下你了。」
他停了下，怨怼地道：「安陵， 你太多虑 了，就算我喜欢你，这也丝毫不会影响我的生涯 规划和前途。如果没有我，还有谁能胜任这些复 杂的工程？接下来的月面基地建设也一定需要我 的加入。就算有人因此而有所不满，我也会用我 的表现让他们闭上嘴。」
安陵怔怔地注视著萤幕，心中悲喜交加。他 从没想过杨世衡会当著众人的面做出如此大胆的 行为，但他担心的是杨世衡会因此受到伤害，如 果让他的脸上露出一丝痛苦，安陵都无法原谅自 己的。
「安陵，我也预见了，一定会有人对我不 满、对我指指点点，但我不在乎……只要你在我 身边，我就有勇气面对一切。」
杨世衡顿了一下，热烈地道：「如果你无法 忍受那些指责，那麽，我就带你到宇宙，在宇宙 中不需要在意旁人的目光，我们能完全拥有彼 此……这样也不错吧？」
杨世衡期盼而真诚的双眼，彷佛穿越了大气 层、穿透了水泥墙建筑物，越过了安陵所不能企 及的距离，直接看进他的心里，让他不自觉的心 潮澎湃。
安陵发现自己的手颤抖著， 双腿也直发虚， 血液似乎都往胸膛流去，胸口充盈著无法言喻的 激动，心跳快如擂鼓。
「呐，安陵，答应我不要离开。」杨世衡看 著镜头低声道，「下一次或是下下一次，无论去 月球还是火星，我都要搭著你亲手打造的火箭。 不过我不希望你为了我留下来……这一次，我要 你为了跟我在一起而留下来。」
在一起……安陵在心中咀嚼著这个词的意 义。
这是否代表他可以不顾世俗眼光、光明正大 的和杨世衡并肩走著，不用再一个人暗自伤神， 不用再忍受触摸不到他的心伤怨恨……
这个将自己从黑暗深渊中拯救出来的人， 他 真能够独占他的光辉？
「别考虑了，快答应他！」
在一旁的女性工作人员突然大叫，打破了控 制中心里异样的气氛，然後众人便开始鼓噪，叫 著「快啊主任」、「是男人就乾脆一点」。
安陵无暇思考这些鼓励的话语是出自於真心 或是看好戏的心态，他放在膝上的双手紧握，看 著萤幕与控制桌缝隙间的缠成一束束的电线，彷 佛正眼看著杨世衡的脸都是种罪恶般。
杨世衡也透过无线电听到了那些声音，怯生 生道：「你、你意下如何？可以多考虑几天……或 是几个月？」
安陵缓缓将手伸向无线电的对话键，却停在 那上方迟迟无法动作。这种时候他该如何自处？ 无论什麽答覆都可能带来无法衡量的後果，若 是……
一只厚实温暖的手掌拍在安陵肩上。他转 头，见赫伯特站在他身旁，目不转睛地盯著中心 的大萤幕。
「孩子，别再计算轨道和落点了，这种时候 就相信你的心吧。」
一反往常听起来像是醉汉般含糊的德州腔， 赫伯特的话语和表情再正经不过。「你永远无法 预测人生，任何事无论好坏都值得一试，做了再 後悔也好过因没做而後悔，对吧？」
赫伯特的人生哲学只适用在他自己身上，安 陵实在无法苟同，若是那麽简单就能释怀，这段 日子他也不用过得如此煎熬，更不会连一句「我 愿意」都踌躇不决。
他望向萤幕，杨世衡的脸上充满著焦急和企 盼，眼巴巴地等著安陵的回应。
安陵心中一动，似乎明白了什麽。
这十年来他兢兢业业所为的不过是杨世衡的 笑容，为了不让他受到伤害而隐藏著真心，但杨 世衡并不需要他的保护。
相对於他的裹足不前，杨世衡义无反顾地追 求著自己的理想，就算没有安陵的存在，杨世衡 还是一路披荆斩棘、排除万难来到这里……
他变得坚强多了，回忆中那个青涩的毛躁少 年已经不知不觉变得如此成熟坚毅，而自己的心 态却还如同十年前般，钻著牛角尖作茧自缚，好 像自己是悲剧中的主角一样……
杨世衡想要的并不是他一厢情愿地牺牲奉 献，而是安陵藏掖著的真心和信任，两人以真正 对等的关系相待……
为何他没想过多相信杨世衡一些、多依靠他 一些？
如果守护杨世衡不再是他强加在身上的义 务，这是否代表安陵可以卸下沉重的担子并坦然 地走向未知的未来？如果杨世衡在他身边，安陵 愿意笑著迎接任何难关。
安陵心中从未如现在般宁静，紧绷的双肩垂 了下来。他转头看了看赫伯特，微微点了点头， 然後转向萤幕，按下了无线电通话键。
……世衡，你说只要和我在一起就有面对一 切的勇气，这句话该是我说才对。认识你，让我 的人生有了意义，因为有你，我才能……
安陵闭上眼睛深呼吸一口气，然後以他那平 静得听不出丝毫情绪的声音道：「我等你回来。 」
众人陷入沉默，似乎一时无法理解，看到萤 幕上杨世衡惊喜的模样才恍然大悟，接著欢呼声 爆了出来，比发射成功时还高兴。工作人员大声 欢呼鼓掌，纷纷上前去抱抱安陵为他祝福打气。
地面控制中心主任刚听到这阵骚动连忙进 来，大声道：「这消息谁都不准走漏出去！知道 吗！现在是重要时机，不可以让媒体转移焦 点……」
众人的喧哗盖过控制中心主任的声音，而被 众人簇拥著的安陵更是完全不受干扰，看著萤幕 上的杨世衡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他的耳里听不到周围的声音，眼中只剩下杨 世衡，只要杨世衡在他身边，他可以什麽都不 要。
杨世衡脸上也绽开了个笑容，纯粹而不含任 何杂质。隔著十年的距离，两人相视而笑。
笑得灿烂的杨世衡和閒适恬淡的安陵，两人 看起来像是那张照片般。即使过了十年，他们早 已不再是那时纯真而懵懂的少年，历经许多艰困 难熬的事，他们还是走在一起了。
杨世衡将摄影机装回太空衣上。透过萤幕， 安陵看到杨世衡掏出胸前口袋里那张照片，看著 照片半晌，手套轻拂著微微发皱的表面，然後抛 了出去。
照片在宇宙中飞舞著，越飘越远，最後消失 在以黑夜降临的地球做为背景的真空当中，彷佛 回到了那片辽阔土地的怀抱。就像安陵和杨世衡 两人一样，各自怀抱著理想旅行了十年之久，最 终还是回到眷恋的那人身边。
从太空中俯瞰，似乎还能看到地面点点灯 火，细密的光点闪烁著，璀璨得就如同当年两人 一起看过的星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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