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装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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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装山河-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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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培楠不放过他,自顾自道:“川田这个人阴毒,有仇必报,他作为藤原中将的代表,在党国的势力很大,我现在拒绝他,他有一万种方式让我不好过,而只要稳住他……”他顿了顿,“十五万是全师大半年的军费,折算成现洋要用三辆卡车来拉,小莫你告诉我,没有军饷,没有粮食和弹药,我拿什么打你说的这一仗?”
  莫青荷迷惑了,一时觉得他对,一时又全盘否定,他推开沈培楠,讷讷道:“我相信你的初衷,但这场戏我不能唱,唱了,别说外人,连我自己都瞧不起我们梨园行!” 
  他从青石凳上跳下来就要往回走,沈培楠也终于失去了耐心,他狠狠拽了拽衬衫领子,大步追上去,右手虽受了伤,真使用起来却如同铁钳,他攥着莫青荷的胳膊强迫他回头,声如闷雷:“蠢货,如果亡了国,谁还记得京戏是什么?从今往后,大江南北唱的是日本的四季歌!”
  “今天一场羞辱,换你们梨园行的百年传承,够不够买你的二两自尊?”
  莫青荷呆呆的看着沈培楠,突然一跺脚,双手抱头蹲了下去,挣扎道:“你知不知道这场戏唱完咱们会被骂作什么?我本来就是没脸的人,再没脸又怎么样,可你怎么办,你怎么办呀?”
  “我不能让你被人骂汉奸了,我舍不得,我真是舍不得!” 
  沈培楠本已经扬起手,估摸着莫青荷再不开窍便真要打了,最坏不过弄死了他,再挑几个顺眼的小戏子将川田应付过去,为了计划,他什么都可以牺牲。
  但他怎么都没想到莫青荷竟说出这种话,那一声你怎么办如同炸雷劈在他心上,狠狠的疼了一下。他竟觉得自己是鄙陋的了,沈培楠一把将青荷拉起来,按在怀里从后颈抚摸到臀峰,揉面团似的搓着揉着,此时此刻他忽然失去了语言能力,犹豫了半晌,低声唤道:“我的小雀儿,好孩子,好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注释:1。收钱化用的是军阀吴佩孚对待日本人的典故,日本人请唱戏化用梅兰芳先生的典故(不是电影!),感兴趣的可以自行翻书~2。相公堂子:戏子陪酒是清末戏子伶人的一个特有现象,当时流行的说法是“相公堂子”。相公堂子是一种具有特殊性质的私人科班,学戏之余,还要陪酒陪客,侑觴媚寢,有娱乐业的营业性质。梅兰芳的爷爷、著名旦角梅巧玲就办有“景和堂”,后来很多名角都有自己的堂子。

    22

  莫青荷像牛皮糖;粘在他怀里就揪不下来;沈培楠只好连抱带拖得把他又弄回了青石凳上;按着他的肩膀往后退了一步;青荷骤然见了光;抬起胳膊把脸挡的严严实实,他为刚才的话感到难堪了。
  沈培楠不给他躲藏的机会,两手并用扯开他的胳膊,俯身道:“没什么可担心的,名声好没用,做了多少事才是真的;过不了几天;报纸会铺天盖地刊载沈某请日本人看戏的消息,若果真能激起那帮刁民口诛笔伐;倒是一轮抗日的新浪潮。”他自嘲,“我的功绩大了去了。”
  莫青荷偏着脑袋思忖沈培楠的这一番话,一股异样的感受升腾起来,像是疼惜,又像是崇敬,慢慢填充满整个胸腔。
  他抚摸沈培楠的军服袖子,拇指和食指捏着袖口的一颗金色纽扣,他忽然发现自己不怕沈培楠了,青荷抬起头,眼前还是那张棱角分明的脸,鼻骨稍宽,相貌堂堂,他迎着对方坚毅的视线,把眼前的男人从里到外看了个通透。
  仿佛被洗涤,盘桓数月的恐慌,犹疑,虚伪消逝无踪,莫青荷从神经质般的焦虑中彻底恢复,他又成了初见时那个沉静文气的莫老板。见沈培楠还等他的回话,青荷把一根手指竖在他的嘴唇前,像说悄悄话一般,轻声道:“将军,我敬畏您。”
  沈培楠用力抱了抱青荷,低头在他蓬松而清洁的发顶轻轻一吻:“戏的事你仔细想一想,愿意了就来客厅找我,不愿意,从花园角门走,乘最近一班火车离开北平。”
  莫青荷没有直接回答,他沉默地凝视花砖的缝隙,浓密而纤长的睫毛如两片合欢叶子垂下来,就在沈培楠想要转身时,青荷突然开了口:“给我一根烟。” 
  沈培楠一楞:“你会抽?”
  莫青荷知晓沈培楠的习惯,直接从他的上衣口袋里翻出银匣子,抽了一支烟卷出来,动作娴熟的叼进嘴里,又伸手用拇指比划了两下,示意要火。 
  沈培楠看着他的样子,忽然产生了一种与朋友交流的奇异感受,他摸出镀金打火机递了过去,莫青荷毫不客气的低头凑近那团跳跃的火苗,深深吸了一口烟卷,从两片微启的柔软嘴唇中吐出烟雾来。
  他先前因为枪伤清减的斤两,经过最近一番调养已经完全恢复,在医院捂白了的肤色却一直保留了下来,此时的样子非常漂亮与摩登,一身白皙的好皮肤,挺括的格子短袖衬衫,珠灰短裤,人虽然不高,因为身条匀称,竟显的十分颀长,像一名正在大学攻读的富家少爷,若再好好选择一顶帽子,足可以去拍摄香烟广告画。
  然而还没等沈培楠对莫青荷的西式装扮加以欣赏,这小雀儿忽然露了馅,他被烟雾呛得猛烈咳嗽起来,尼古丁熏得大脑异乎寻常的清醒,肺部和胃部却叫嚣着痛苦,他弓着腰,被咳嗽和吐意逼得要流眼泪。
  沈培楠赶紧把烟抢了过来,若放在平时,他一定会用最不客气的语言加以嘲讽,但此刻他几乎忘了莫青荷是他养的小戏子,便忙不迭的忍着笑拍他的后背。
  莫青荷眼里噙着被烟呛出来的泪,哀怨的回头瞪了一眼沈培楠,边咳嗽边嘀咕了一句什么。
  沈培楠没听清,便没有答话,还是一下下使劲捶莫青荷的后背,青荷摆了摆手阻止他,提高了声音。
  “我唱。”莫青荷道:“你去请最好的乐班和龙套,替我把所有戏衣镶上电光片,我要好好给小日本露一手,让他们睁大眼睛看看,我们梨园到底是什么玩意!”
  莫青荷从沈培楠手里接过那半支烟,强忍着不适一口口吸完了,这才长长吐了口气,镇定了精神。他偎在沈培楠怀里,享受最后的自由与自尊,然而大脑却在不断思索,他酝酿出了一个计划,一个付出极大,但收获更大的暗杀行动。
  当川田中佐酒足饭饱,又得到莫青荷的应允时感到十分快慰,他早料定在座的所有军官,包括沈培楠,对汪蒋去年联名发布的“严禁一切排日活动”条令积怨已久,却敢怒不敢言,因此产生了一种强者的优越感,他在连喝四两清酒之后,感到很有兴致,挥着筷子,拿腔拿调的给大家唱了一首日本民谣。
  老实说他看不起支那人,早年在东北战场,无论共|党,国民党,地方军阀或者土匪,一旦被俘,用不了几种刑讯就统统成了烂柿子,他们身材高大,破衣烂衫,面黑而麻,一副典型的丘八相,一身血与泥的样子非常不美。
  川田自诩格调甚高,对这些兵痞的臣服没有兴趣,但当莫青荷亲自给他端酒,问他想听些什么的时候,川田不由洋洋自得起来,他体会到了征服者的快乐,他盯着莫青荷纤细的脖颈和白腻的手指,很想细细摩挲一回,只是沈培楠在身边虎视眈眈,有些碍事。
  沈培楠完全称不上一名温柔的情人,他摆弄莫青荷就像捏一只小猫,一会儿把他揪到这里,一会儿拖到那里,众人交谈时又完全不让他插嘴,仿佛根本没有欣赏美的潜质。即便如此,莫青荷还是一有机会就靠在沈培楠身边,眼含崇拜的望着他,川田看在眼里,非常替莫青荷感到不值。 
  他听说莫青荷的昆腔功底绝佳,便先点了一出《西厢记》,这里面有个由头,西厢中有倾城倾国之容的崔莺莺与书生张生互生情愫,偏偏叛将孙飞虎横刀夺爱,带了五千兵马想抢莺莺做压寨夫人,张生有勇有谋,最终救下佳人。
  川田歪在沙发里休憩,越想越觉得自己通晓中日两国文化,堪称儒雅,一丝不苟的浓眉和一字胡风度翩翩,可以称为再世张生,莫青荷在花园中的扮相则活脱脱是妙人崔莺莺,至于那身材魁梧脾气暴躁的沈培楠,不折不扣就是个该死的叛将孙飞虎。
  戏里张生退了叛将的兵,赢得了美人儿的芳心,现实中自己不费一兵一卒,征服了传闻中油盐不进的沈培楠,莫青荷作为崔莺莺,自然也该改嫁了。
  川田得意非常,在心里把娇媚鲜妍的莫青荷像剥洋葱似的剥了个干净,他其实深谙日本女人的温柔之妙,并不爱男子,但敌国的男人装成女人,乔张做致讨自己欢心的样子让他产生了极大的满足感。他幻想了一遭,青荷满头珠花,淡妆浓抹,一件件褪去裙袄,只剩半解未解的凌乱水衣,架开修长的一对白腿,这副场景就足以让人快乐,至于接下来的事,他完全没有欲望。
  一眨眼的功夫,川田已经开始发愁如果莫青荷彻底爱上了自己,要跟随自己回日本国,他该怎么应对,思来想去,认为还是要赶在莫青荷为自己倾倒之前把他扔给沈培楠,免得朋友嘲笑自己与支那男伶纠缠不清。
  就在这样甜蜜的愁绪里,他给日本陆军中将藤原圭一拟好了邀请电报,当场托副官发了出去。
  《西厢记》足有五本二十一折子,鉴于川田了解的并不十分透彻,莫青荷便替他选了几折,又加了一出梅派经典贵妃醉酒,敲定了戏单。
  乐归乐,聚众听戏这件事,川田还是不太敢让藤原中将知道,因此就在沈培楠请客的第二天,他在第一大舞台包了场子,请了十多个最为心腹的下属及友人,关起门来共同领略京剧名伶莫青荷的风采。
  天气阴沉,酝酿着一场急雨,北平这苦热的地方像入了南方的黄梅天,人人捂出一身热汗,恨不得伸出舌头,狗似的大喘几口气。
  从上午九点开始,平素歌舞升平的大舞台挂出了暂不营业的牌子,连门口的街道都异常安静,黄包车夫全都被驱逐了,川田特意从宪兵队抽调了五十多名戴钢盔,穿黑色军靴的日本兵负责现场的安保工作,严整的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下午四点,沈培楠的私人汽车停在大舞台门口,莫青荷一身浅色西装,打着领带,打扮的油头粉面,从车里钻出来,一路跟着军装笔挺的沈培楠穿过戒备森严的前院,进入正厅。
  大舞台西式装潢,堪称金碧辉煌,台阶和地板都铺着红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厅里几名小巧精致的和服女子挽着日本军官攀谈,莫青荷很诧异她们的服装,心想这么小的人,裹着如此繁复厚重的裙饰,活脱脱就是一群白白净净的小木偶。 
  莫青荷骄矜地用手搭着沈培楠的胳膊,两人神仙眷侣一般慢悠悠的穿过空旷的大厅,时不时对视一眼,仿佛坠入了爱河,对周遭的日本人毫不介怀。
  他俩的长相都非常体面,此时如同上海的电影明星,一面对路过的日本军官微笑,一面轻声细语的交谈。 
  莫青荷:“你说咱们往这扔俩炸弹,转头就跑,他们能逮着咱们不?” 
  沈培楠:“你是兔子跑的快,你试试。” 
  莫青荷喟叹:“我真想来着,昨天出去买杏脯,溜达了好大一圈,就是没找着哪儿卖炸弹,浪费一次好机会。” 
  一名面色极白的日本女子在不远处朝他们点头行礼,沈培楠停住步子,朝她回了个礼,莫青荷便有些酸,哼道:“好没羞,自己男人就在旁边,还敢朝你抛媚眼。”

    23

  沈培楠道:“她们不是这些人的老婆;都是支援战争的艺伎;在日本很讲究排场;来了中国只能给这帮矮子当官妓;也很可怜。”他顺手抚摸莫青荷的头发;不料蹭了一手生发油,涂的太多了,忍不住皱眉道:“你看你弄的这样子,像个……”
  他本想说不男不女像个戏子,忽然想起来莫青荷本来就是戏子,一时打了个磕绊。
  莫青荷满不在乎:“我跟云央学的;就得穿成这样才拉得下脸来;你买的那些长袍马褂虽然都像小粉头穿的,到底是中国衣裳;穿到这里来,脏了好东西。” 
  沈培楠瞪了莫青荷一眼,他觉得这小戏子的胆子突然肥了,之前一直唯唯诺诺,现在敢顶嘴也敢开玩笑,倒另有一番趣味。莫青荷却仍然在想官妓的话题,抬头问道:“你在外面打仗,不住城里的时候,要是想了,怎么办?”
  沈培楠回答的很简约:“手。”
  莫青荷的眼睛一亮,他认为这是个申请长期跟随沈培楠的绝好机会,眨巴了两下眼睛:“你以后带着我吧,我认字儿,会算账,晚上还能陪睡,我给你当副官,比你现在用的那个咋咋呼呼的小顾好多了。”
  沈培楠哭笑不得,往他后脑勺打了一巴掌:“我哪有闲工夫,到时候滚去唱你的戏,你这没有二两肉的小身板,拿来挡子弹都不够格。”
  莫青荷翻了个白眼,不说话了。 
  莫青荷的心情不差,他昨夜确实去老烟开的杂货铺买了二斤杏脯,更重要的是交代了任务。
  这次接头很顺利,他把昨天参与筵席的军官姓名和藤原中将要来中国的消息都汇报给了老烟,得到了一通夸奖,同时他也很有心计的添加了几处错误,把一两名根本没到场的国军师长编了进去,作出情报提供者并没有出席宴会,甚至可能是在外蹲点的记者的假象。
  莫青荷没有提及沈培楠受贿,因为他认为用日本人的钱打日本人是件很妙的事。他受到启发,脑袋一热,不仅要求沈培楠把答应给自己的五万块钱也贴补军用,还差点把戒指撸下来,要他拿去换成金条买步枪。沈培楠听完他真诚而没见识的建议,足足愣了一分钟,捶着桌子笑的要断气。 
  莫青荷懒得理他,一门心思想的全跟老烟探讨的暗杀行动。
  他的本来目标是干掉川田中佐出一口恶气,然而经过一番讨论,他和老枪一致认为,川田的靠山,藤原中将才是一条活蹦乱跳的大鱼。为了实现狙杀藤原的目的,莫青荷要想办法帮助沈培楠争取到藤原来华的安保工作,并且窃取会晤的确切时间地点,守卫布防,在护卫队里安插卧底,势必让藤原有来无回。
  有了这个新的目标,莫青荷觉得今天的这场戏也不算太难熬了。 
  莫青荷先送沈培楠去观众席,穿过大厅,一进戏园的门莫青荷才发现为了这群日本军官,大舞台已经换了样式,戏台前的一排排座椅全被撤了,空荡荡的厅堂摆开十多张烟榻,每张烟榻配一张小木几子,放着烟灯,烟枪和大烟膏子,另有彩绘小金鱼的碟子摆放新鲜的鱼生和寿司卷。
  川田等几名军官已经到了,正懒洋洋的半倚在烟榻上吞云吐雾,每人身边都跪坐着一名和服女子,低眉顺眼的烧烟泡。相比前一天在沈培楠家中的正经模样,他们今日极其闲适,军服外套丢在一旁,衬衫扣子系的歪七扭八。
  川田听见动静,回头一看是莫青荷,两道热辣辣的目光便投射了过来。
  青荷被他看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一句话也不想同他说,揪着沈培楠小声嘱咐了句不要跟他们一起吃烟便想往后台跑,谁知沈培楠一见川田就变得像个地痞,娴熟的用日文打了个招呼,拽开两颗纽扣往烟榻上一躺,点了个小娘们搂在怀里,接过烟枪,很享受的吸了一口,从嘴里吐出青色的烟雾。
  抬头再看莫青荷时,眼睛里便含了不清不楚的欲念。
  莫青荷气的跺脚,索性不管他,轻车熟路跑到后台扮戏去,谁知脸刚勾了一半,后台的门一开,轻巧巧的闯进来一名西厢中红娘扮相的小花旦,他走得摇头摆尾,旁若无人,随着他的步子,一股浓郁的法兰西香水味扑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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