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装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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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装山河-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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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没见晚上他那副要为国捐躯的样儿,这孩子硬气,招人疼。”沈培楠紧了紧睡袍带子,“明天请汝白来打牌,摸摸那孩子的底,枕边人,不得不防。”
  老刘手里的煤气灯火苗颤了颤:“师座这是想带他回南京?”
  沈培楠摇头:“先磨磨他的锐气,合心意我留着玩,不合意还把他留在北平就是了。”
  说罢又补了一句:“杭云央在工商局长那儿唱堂会,他要是有空也请他过来,教教小莫规矩。”
  老刘和沈培楠各自回房,各想了一夜心事,这间洋楼里倒只有莫青荷一个人睡的踏实。
  作者有话要说:注释(1):1931年后蒋中正和汪兆铭再次合作,但两人一向不合,一直暗争国民党第一把交椅,1936年西安事变后,汪兆铭担任国民政府委员会主席,此时汪兆铭已经有恐日倾向,文中设定时间为1936年,两年后,即1938年汪兆铭逃亡越南,正式发表“艳电”降日。

    6、聚会

  莫青荷平日天不亮就要起床练嗓,但前一夜折腾的实在厉害,一觉睡到日上三竿犹觉得身子发虚,扶栏杆下楼时踉跄几次,差点从楼梯滚下来。
  沈培楠已经到了,正悠闲的坐在餐桌旁抽烟卷,一身笔挺的军装,颈下的扣子也规规整整,听见莫青荷下楼,用中指指节敲了敲桌面。
  “来吃早饭,等了你一上午了。”
  一条镶嵌大理石面的长桌两侧各放六把镀铜椅子,都铺着黑色绣垫,桌上摆着桂花糕、和合饼、粽子等几样点心和两瓶三星白兰地,大约从外面饭店买的,大红提盒还放在旁边。
  厅里多了几个生人,由老刘领着站了一排,最左边是个穿黑色散脚香云衫的妇人,眼角下垂慈眉善目,中间的是个穿布衫的胖子,右边站着两名穿对襟褂子的朴素青年,五人见莫青荷下楼,恭恭敬敬的冲他请了个安。
  老刘介绍说这些是家里的下人,金嫂专管收拾房间,胖子是厨子,两名青年一个叫阿荣一个叫阿福,负责买办跑腿,收拾花园,与莫青荷互相认了认脸便散了,只留金嫂一个伺候。
  莫青荷磨蹭着踱到沈培楠身边,那人一伸手搂了他,先试了试体温,贴肉往他的腰上捏了一把。
  “烧倒是退了。”沈培楠的手滑到他的后臀,“这里还疼?”
  莫青荷摇头:“不疼了。”
  沈培楠把他抱到膝上,那处被折腾的不像样的地方猛地一扯,莫青荷吃痛,啊的叫了一声,坐在沈培楠腿上咝咝倒抽冷气。
  “还说不疼,上面的嘴比下面的嘴还爱扯谎。”沈培楠把手伸进莫青荷的上衣把玩他的乳首,夹了块红白桂花糕喂他,“饿了吧,先吃饭,吃完我有东西送你。”
  莫青荷下意识用余光瞄着金嫂,那妇人不像老刘与沈培楠相熟,被这景象臊的低着头不敢再看。
  莫青荷一下子涨红了脸皮,心道沈培楠当着外人的面这么对他,是摆明了把他当窑子里的货色了,一时脑袋嗡嗡直响,却还惦记昨晚因为师兄得罪沈培楠的事,艰难的挤出个笑容,道:“将军送的一定是好东西。”
  沈培楠不知莫青荷九转心肠,见他只低头沉思,故意在他胸尖上捏了一把:“你这小婊|子现在害什么臊,金嫂也是你的戏迷,下次你唱曲儿,我喊上她和老刘,一起听好不好?”
  说罢往莫青荷耳边吹了口气:“真想让台下的人都看看你在床上的那副小骚样子,京城第一优伶跟胭脂胡同卖的是一路货色,你说你这么听话,是怕自己挨打还是怕连累师兄?”
  莫青荷本来铁了心一路逢迎到底,听到师兄这两字还是禁不住抖了一下,赔笑道:“将军多心了,我和柳初清清白白,只是小时候挨师父的打他总替我挡着,喊习惯了。”
  说罢娇嗔的往沈培楠额头一点:“我当将军是个英雄,原来也小心眼爱吃醋。”
  沈培楠放下汤勺:“我要是小心眼,何苦半夜当你一回师兄?”
  莫青荷没听明白,他记得昨夜一声师兄惹恼了沈培楠,在床上辗转半宿思考对策,后来烧的迷迷糊糊,至于病中一个劲找师兄,骂沈培楠是兔爷,以及沈培楠半夜装作莫柳初来哄自己的事,他全忘了。
  沈培楠见他迷惑也就不说了,剥好一只蛋黄粽子递到他手里,漫不经心道:“虽然顶着一张假脸,这柔顺脾气我很喜欢,省去不少麻烦。”
  莫青荷克制着火气一口口咬那粽子,仿佛那是沈培楠的皮肉,啃得杀气腾腾。
  吃完早饭,阿荣和阿福把沈培楠说的礼物送上来,原来是只大玻璃匣子,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时新样子的名贵布料,宝蓝,葱绿,朱红,藤黄的春绉,锦缎,印度绸,全是艳丽奢靡的颜色,说是为女士准备仍略嫌轻浮,更别提送男子。衣料样式也十分花俏,堆花印花暗花掐金刺绣,也有几套成衣,青缎长袍,细丝马褂,甚至西装,礼帽和皮鞋都配好了。
  莫青荷拎出一套比了比,尺寸正好合适。
  “先挑几匹顺眼的,我叫人连夜裁出来。”沈培楠懒懒的抽出一套水红色锦云葛长衫丢给他,“去把这件换上,我请了朋友来家里打牌,机灵点,别给我丢人。”
  莫青荷怔怔的望着怀里粉戏行头似的衣裳,不知为何,当年夜校里那名站在高台讲演的学生闪过脑海,一同浮现出的还有他身上的白色学生装和台下少年崇敬的眼神,莫青荷闭上眼睛,手指紧紧掐着缎子。
  沈培楠扫了他一眼:“不喜欢?”
  莫青荷突然笑了,鬼使神差冒的出来一句话:“将军,真希望有一天,我也能被你当人看。”
  当天下午沈培楠家门口来了辆铮亮的汽车,进来一对西式打扮的夫妇,男的四十岁年纪,穿毛呢西装,戴一副托利克眼镜,留两撇小胡子。女的挎着他的胳膊,头发烫成时髦的卷度,颈子上挂一串珍珠,胳膊光溜溜的露在外面,整个人艳丽而干练。
  她一进门,整间客厅都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法兰西香水味。
  莫青荷唱旧戏,接触的多半是守旧的人,一时不知该用什么礼节应对,便含笑请了个安。
  沈培楠叫了声汝白,迎上去与西装男人重重握手,又补了个拥抱,接着抬起那西式妇女的手,嘴唇在她的手背轻轻一啄。
  女子爽朗的笑起来:“好久不见,培楠下了战场,我真要把他当个绅士了。”
  “他骨子里是个土匪,受再多教育也改不了。”西装男跟着调侃,“我去年还接到举报,说他的兵把湖南一户极有势力的乡绅绑起来痛揍了一顿,理由竟是乡绅占了村民的羊!我简直要笑死了,连夜打电话质问培楠,结果这么着,这臭小子亲自冲去那乡绅家,把他抓起来又揍了一顿!”
  “你们听听,这也是师长能干出来的事!”
  夫妇俩大笑起来,沈培楠也跟着乐,莫青荷发现此时他身上的匪气都不见了,一举一动刀刻尺量一般,像个气派的国军将领了。
  沈培楠比了个请坐的手势,回头对莫青荷道:“小莫,去泡咖啡。”
  见他仍愣着,便补了一句:“问金嫂,她知道的。”
  穿西装的男子名叫周汝白,正是这栋洋楼的真正主人,也是沈培楠交往十年的好友兼黄埔校友,军人出身,目前在司法局挂了个闲职,实际身份却是力行社特务处的内勤人员,负责党内情报工作,从蓝衣社时期就直受戴笠领导。
  他的身份特殊,沈培楠这次请他来,自然也不是单纯为了打牌。
  见莫青荷走了,周汝白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个薄薄的档案袋交进沈培楠,沈培楠揭开封口,抽出稿纸快速扫了两行,惊讶道:“这么多人?”
  周汝白拍了拍他的肩膀:“兄弟,好这一口就得做好心理准备,这小孩看着纯的跟个北平学员似的,陪过的金主可比你捧过的戏子多。”
  沈培楠替他倒了杯白兰地,又为自己斟了小半杯,一口灌了一半,沉吟道:“你知道我不在乎这个,还有呢?”
  “政治案底倒是很干净,没查出党派联系。”周汝白道,“不过也别大意,最近国共双方渗透的厉害,再加上日本人那边……你是国军的老人了,自己小心就是。”
  沈培楠没搭腔,十指交叉撑着下巴,若有所思的点头。
  周汝白押了口酒,眼镜片沾着一点关切的流光:“说起来你老大不小了,该正正经经找个人过日子,老跟唱戏的搭一起算怎么个事?玉芬总说想替你介绍个稳妥的,又怕你胡来惯了,贤良淑德的还真笼不住你。”
  沈培楠苦笑:“正经人家的谁不喜欢,可惜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少说有三百天漂在前线上,找谁不是害谁?不如走到哪玩到哪算了,男人跟女人不一样,再听话的也养不住。”
  玉芬笑着插嘴:“这倒奇了,队伍里都是男人,你看上谁只管带他进部队不就成了?”
  “嗯,让全师都知道他们师座养着个小爷们,别人挨枪子时他俩亲嘴摸……”沈培楠突然住了口,周汝白一愣,噗嗤一下把嘴里的酒全喷了出来,呛得直咳嗽。
  玉芬反应过来,羞得满脸通红,使劲打了他一下:“土匪就是土匪,听听这话说的!”
  正好莫青荷带金嫂来送咖啡,老刘指挥着几个送货的力巴也进了门,每人提着两只朱红提盒,是西来饭店的外送燕窝席,一道道菜摆了一桌子,莫青荷帮着张罗,水红长衫衬着米白软料马褂,在欧式布景里像一片云霞似的,一边摆碗碟一边笑眯眯的跟送菜的小子搭话。
  不知谁带了个头,坐在沙发里聊天的三人都盯着莫青荷看,玉芬把玩着手上的钻石戒指,一挑眉道:“第一次见到卸妆的莫青荷,倒真是只美貌贤惠的小夜莺。”
  话音刚落,门铃突然响了,接着大门啪嗒一开,卷进一阵混着脂粉和桃花香气的风。
  三人停下讨论,只见同时卷进来的还有一名时髦少年,边走边扭身子,头发和皮鞋都光可鉴人,穿一身白西装,胁下挂了枚大红流苏,神态轻佻,眼神总转的比脑袋快一分。
  “沈师长,周先生,周太太。”少年操一口苏白请安。
  “这才是美貌的小夜莺。”沈培楠迎上去,一手搂了他的腰,转头对周汝白夫妻道:“云央在北平唱堂会,正好过来陪咱们打牌。”
  少年是熟客,勾着沈培楠的脖颈在他脸上拍了一把,“师座不厚道,在北平住了四天才来帖子,可是有了新人就把人家忘了?”
  沈培楠就势低头便吻,根本不避外人,把云央里里外外亲了个够本。
  周汝白夫妇是新派人,见惯了交际场上党内高官捧坤伶养情妇,只含笑由着他们亲热,餐桌旁的莫青荷却看傻了眼,手里握着一瓶法兰西葡萄酒,气得全身发抖。
  “啪。”酒瓶摔在地上,碎了,绛红的酒汁洒了一地,混着玻璃碴从摔破的瓶身咕嘟咕嘟往外涌。
  这边四个人同时转头,只见莫青荷咬紧下唇,一手撑着桌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呦,这是吃上醋了?培楠老弟家的后院失火喽。”周汝白还没调侃完,脸上的笑容突然僵住了,只见莫青荷一个箭步,从沈培楠怀里硬是把杭云央抢了出来,从上到下把他审视一遍,抬手狠狠甩了他一个耳刮子。
  这一下使出了全力,杭云央被打得眼冒金星,左脸高高的肿了一大片。
  “小婊|子撒什么泼!”沈培楠把杭云央推到身后,扬手要教训莫青荷,他不躲不退,往前逼近一步,抖着声音道:“你让他自己来!我倒要看看他有什么脸面见我!”
  杭云央哪吃过这种亏,气势汹汹的要讨回来,抬头看着莫青荷却愣住了,犹豫半天,带着哭腔喊了一句:“师哥!”
  莫青荷闭上眼睛,眼泪便滚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1)胭脂胡同:北平八大胡同之一,有名的红灯区(2)粉戏:色|情戏(3)蓝衣社:由黄埔十三太保策划的一个以军人为主体国民党情报部门,核心组织力行社内设有一个专门进行谍报活动的特务处,是军统局的最前身,戴笠为处长,受蒋中正领导。关于这文的政治方向,我想我不会用政治的角度去写人,大家不感兴趣,我也怕查水表,或者说我压根不想涉及政治,这是一个信仰与爱情的故事,我一直坚信战争和政治掩盖不了人性的光辉,不论蒋中正,汪兆铭,还是红爷爷们,都抱着他们的理念在拯救中国,我可能做不到公正,但会尽量在有限资料的基础上不丑化任何一方严肃了,其实还是谈恋爱,摸下巴,小莫被虐的有点狠,亲妈心疼中

    7、云央

  原来杭云央与莫青荷师出同门,从小一起学戏,与莫柳初三人是最好的朋友,京戏生旦净末丑,旦角最难挑,天资嗓音,模样身段缺一不可,还得十三四岁变声不倒嗓,一批孩子选到最后只剩杭云央和莫青荷两人,云央比他生的女气,性子也像个姑娘似的柔弱,扮上相雌雄不辨,师父寄予厚望。
  十五岁那年一场堂会,杭云央因为容貌清丽,被南方来的老板看中要带回苏州,谢师那天一院子少年哭成一片,师父命杭云央跪在祖师爷画像前,嘱咐一句往手心打一板子,恨不得把一辈子的道理都刻进他心里。
  伶人自古没地位,但你们要记住,越是被别人看不起,越要自己看得起自己,走到哪都得记得忠孝廉耻,勤奋用功,将祖师爷的玩意传下去,不要辱没了京戏的名声。
  杭云央一走五年,师父时时惦记着他,谁料他不走正道,很快跟南方老板决裂,辗转上海的歌舞场,学了些新派作风,一心一意寻欢作乐,专靠有钱公子哥的财力支持,生活奢侈放浪,堪称男人里的交际花。
  师父在报上看到杭云央的照片,油头粉面的小男人与金主勾肩搭背,花甲老人一下子气病了,没过多久又传来他在南京给日本人唱戏的消息,老人听着收音机里的淫|荡唱腔,把已经成角儿的莫青荷和莫柳初叫到病床前,不由分说先给了他俩一顿板子,敲着报纸老泪纵横。
  莫青荷被打得皮开肉绽,半趴半跪着给师父磕了个头,咬着牙说师父放心。
  他知道师父的意思,哭,是因为出了杭云央,师门不幸;打他,是让他记得伶人的耻辱,绝对不能重走杭云央的路。
  可惜师父被杭云央这么一激,到底没撑过去年的春节。
  莫青荷给当时远在南京的杭云央写信痛斥他丢了国人脸面,又命他回来吊丧,谁知信发出去石沉大海,莫青荷等到正月,将当年出师一起拍的相片找出来,亲手挖去杭云央的脸,跟莫柳初带着一干年幼的师弟在师父灵前跪了一夜。
  当年同吃同榻的小团体拆了搭子,莫青荷再不打听杭云央的消息,只跟莫柳初认真唱戏,本以为从此陌路,不想今天在沈培楠的客厅又遇上了。
  往事新事一起涌上心头,莫青荷止不住流泪,然而一瞬间心事早转了十八道弯,若今天遇上的只是素不相识的“情敌”,他完全可以做出吃醋或者大度的样子应付过去,换了熟知自己性格的杭云央则行不通了。莫青荷想,如果他不计前嫌,杭云央会立刻察觉自己的反常,如果他拿出真面目面对师弟,沈培楠与亲日派交好,会不会因为自己对师弟过去行为的态度而怀疑自己?
  做情报工作最痛苦的地方就在于随时随地戴着面具,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话都要在脑海里研习三遍,将所有后果一一推敲,步步算计。莫青荷在暗地里掐紧手指,眼前不知怎的闪现出昨夜唱沉江时沈培楠流泪的样子,他并不了解那凶戾的国军将领,但他想赌一把。
  赌的是国人的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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