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我个人从小的文化资源就是传统文化,诗词歌赋是我小时候的童子功。中国历代按五行来划分,明代属于土,朝代的代表是土。而土是由金、木、水、火四种元素组成的,这就是我的四部小说,这里面充满了东方的哲学观念。中国哲学最厉害的是春秋战国时期,五行的观念就是那时产生的东方智慧,而唐诗宋词是中国文学的巅峰,所以我用带这种特殊文化胎记的词牌来命名四卷小说,既展现中国文化的华赡之美,也展现它的深邃之美。我是在用金、木、水、火来写中央政权的方方面面。
李:您的创作受到哪些外国作家作品的影响?
熊:雨果对我的影响很大。今年的《长江文艺》第二期上有我的一篇文章《雨果式的忧患》,雨果是由诗人转变为小说家的,我阅读过他的《悲惨世界》、《巴黎圣母院》、《九三年》、《笑面人》,他的小说情节非常奇特,叙述节奏非常快。我反复琢磨过他的文化背景,我们的气质有很多相似之处,又都是诗人出身,我想我完全可能写出一个中国的雨果式的作品。《张居正》是传统的章回体小说,我在每一章里都写了两件事情,一阴一阳的转换产生了小说的叙述节奏,这种节奏感受到雨果小说的启示。另外,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让我明白了什么是大气、雄浑的史诗性的作品。我当时一直在想,你是在写一个国家,是把中国的一段历史搬到案头来写,因此首先得选取一个人物,他必须能够承载这个时代的全部,无论是文化、政治还是经济,他一定得有这种承载的能力和容量。张居正有这个容量,这个时代的代表人物不是万历皇帝,而是张居正。有了这样一个人物以后,我得选择叙述语言,硬朗的、大气磅礴的语言。然后是场景的选择,我写北京二月二龙抬头,写的是整个北方的春天是怎样来的,我没有选取院子里的一棵树。“其实这时整个北国的地气还很薄,黄河以北的天空上充满了无尽的冻云。”你一定要用这样一种语言来描述这些场景,不能弄成小品似的东西。在读《战争与和平》、《静静的顿河》这样的作品时,我感觉到大作家和优秀作家之间的区别在什么地方。所以,那时候我不看小景。登山,我就要爬到山顶上去;观海,我就要到汪洋大海中间去;要么就开着吉普车到塔克拉玛干沙漠狂奔,我一定要看到真正的长河落日是什么样子,要寻找那种大气象、大格局,文化的大胸襟、大风范。
李:您怎样评价现当代历史题材小说,尤其是近二十年历史小说的创作?
熊:总的看来,中国当代历史小说,主要是长篇历史小说,是中国长篇小说领域里的一个比较有成就的分支,出现了几个非常优秀的历史小说家,其中影响最大、读者面最广的有高阳、唐浩明、二月河、凌力等。在他们之前,姚雪垠是最出色的。这与我们五千年的悠久文明有关,只有丰富的历史土壤才能培育出这样的树林来。我相信历史小说不会萎缩,还会有新的发展。
熊召政(7)
李:您认为当代长篇历史题材小说创作在哪些方面可能有新的突破?
熊:我觉得,首先要有新的历史小说观。我把自己的历史小说定位为文化历史小说,你也看出来了,点点滴滴写的都是文化,我的创作谈也是这样谈的。有的事件写得很真,你觉得很假,有的事件是假的,反而你觉得很真。为什么?这就涉及文化的真实。
其次,还是要有新的创作方法和新的认识历史的方法。如何解读典籍是进行历史小说创作的关键一环。比如朱翊钧决定清查张居正,历史上是说朱翊钧贪好钱财,听说从冯保家中查抄了几百万两银子,他想张居正作为直接柄政者,贪污的钱财会更多,于是决定抄张居正的家,但我经过对相关典籍及明代文化心理的解读,发现问题并不那么简单。第一,张居正将相权用到了极限,而皇权极度萎缩,作为皇权的代表人物,他长大以后想单独柄政,但他妈妈说他三十六岁以前不要提这个事,这对历代皇权来说是根本不可能的,他因此对相权产生了憎恨,对皇权的萎缩感到了危机和恐惧。第二,他的妈妈那么喜欢张居正,他作为隆庆皇帝的儿子,有一种自己的父亲受到某种污辱的感觉,这样一种血缘上的关系也使他产生了憎恨。这最突出地体现在太后要废他,他怎么哀求太后都不同意,最后太后说了一句,要看张先生他愿不愿意。他就想,我是太子,我是隆庆皇帝的儿子,皇权神授,天生我就是皇帝,今天我妈妈居然说让这个人决定我能不能当皇帝。从那一天起,他对张居正的仇恨心理就形成了。
李:这涉及您对外国文化资源的利用,也就是说,您是在用西方心理分析的方法来重新解读明代典籍。您对朱翊钧的心理分析非常精彩,尤其是“见门生苦心猜圣意”一节。我开始觉得您把张居正与高党、皇亲国戚、士林的斗争写得从容大气,但似乎缺少感情、心理方面的开掘,读到这里,它彻底改变了我的看法,您是另有考虑。
熊:对,我是在用西方心理分析的方法来解读典籍,寻找更令人信服的理由,怎么当年那么信任的元辅张先生,到最后竟然如此仇恨他。对于张居正这个人物,我是想在行动中展现他的执政能力和智慧。如果用大段的心理描写,我怕像巴尔扎克的心理描写一样,让读者烦,从而影响叙事的情节节奏。同时,我要吸取托尔斯泰的教训,《战争与和平》中大段大段哲学上的议论,读者看了觉得非常枯燥。因此,我要把思想和文化点点滴滴地渗透到正在发展的情节中,而不要孤立地告诉读者我多么有思想。其实,在大隆福寺,李太后召见张居正那一场戏我很满意,几个人的心态都活现出来了。
李:您在外国文化资源方面还有其他的借鉴吗?
熊:还有就是对中国皇权的反思。西方的君主立宪,比如英国,皇帝是董事长,首相是总经理,我在研究张居正时代的政治权力关系时,受到了君主立宪的某些启发。我写到那时的所有大事都向皇帝汇报,而实际操作却由内阁完成,这是一种很好的君主立宪制。李太后、张居正、冯保形成互相制约的“铁三角”,只有在张居正时代,相权才有可能制约皇权,我认为这是一种好的治理结构。没有任何一个人说话算数,大家的意志必须是统一的。张居正的思想必须变成皇帝的圣旨才行,皇帝自己不能下圣旨的,他的意图必须传到内阁,由内阁拟票,皇帝如果不同意,可再发回重审。这样就构成了相权、监权、皇权的鼎立局面,皇帝只是象征。张居正柄政实际上就是君主立宪的搞法,这就是我对张居正时代政治权力结构的重新解读,这当然不是简单的比赋,而是对历史存在的一种展现。但一旦张居正去世,明朝又回到了皇权独揽的局面。这就是万历新政最终不能推行下去的主要原因。
李:可不可以说《张居正》是您对万历新政及其前后的文化地图的一种想象性重构?
熊:可以。这样说,我是把小说当做历史论文来写,用学者的方式来写小说,这样出力不讨好,因为它不容易让人明白你想说什么,这需要阐释。
李:您在1975年读到姚雪垠先生的《李自成》时,就有了创作历史小说的想法,您创作《张居正》时在哪些方面受到《李自成》的影响?
熊:我接受了姚雪垠先生的治学方式、创作态度对我的影响。但当我开始写《张居正》时,我就纯粹不读《李自成》,我不愿意我的小说生活在他的小说的阴影之中。在选取人物的方式上,他是他那个时代的选择,以阶级斗争为纲,因此他选取农民起义的领袖李自成。而我处于经济建设为中心的时代,我选择了一个治理国家的首辅。所以,我们在人物的选择上,各自打上了时代的烙印。
李:这一点给我的印象很深。《李自成》写李自成在商洛山中积蓄力量以图东山再起,以及对反围剿的描写,其思想背景是中国现代革命史。而《张居正》所关注的财政问题、体制问题显然是当下社会现实的投影,因此人物的选择可能受到现实环境的影响。
熊:也不叫影响。你对历史的忧患,必须要在今天的读者中引起共鸣。读者不可能离开自己生活的环境去思考社会、历史,你在作品中投入的关注要引起他的兴趣,你写的很多事件就必须是当下社会所关注和关心的。我认为任何一个作家都会这样做的。
李:最后,请谈谈您今后的写作计划。
熊:目前,由我亲自动手改编的四十五集电视剧《张居正》已进入投拍阶段,预计明年下半年可以与观众见面。我现在手头上还有两本历史随笔要编撰,从明年下半年起,我就会重新封闭起来,写作我的第二部长篇历史小说《春秋》,这部小说同《张居正》一样,仍然是文化历史小说。
韩东(1)
韩东简介
1961年出生于南京。8岁随父母下放至苏北农村。
1978年考入山东大学哲学系。
1982年大学毕业后在西安某大学任教,讲授马列哲学。这期间写作了《有关大雁塔》等诗。
1984年调回南京,仍在大学任教。
1985年和于坚、丁当等创办民间刊物《他们》。
1993年辞职成为自由写作者,受聘于广东省作家协会,成为合同制作家。后转聘于深圳尼克艺术公司,为职业作家。
1998年和朱文等发起题为“断裂”的文学行为。
2000—2004年参与文学期刊《芙蓉》的编辑。
韩东自述
小说不为西方独有,然而当代汉语小说的确是以翻译作品为模本的,小说的立意、构造及叙述方式皆来自于西方,只不过内容为中国的人事。对写作者而言,首先考虑的自然是小说的作法,而这作法多半出于因循,所处时代的风尚和标准是前提性的。当代中国小说的整体面貌可以说是不假思索的结果。明清小说可谓完全中国式的,但那是古代中国,与今天的中国不是一个概念。明清小说的荣光犹在,只是不再引起反射罢了。这以后,新旧交替,还不完全是一个时间变化的问题,同时伴随着地理上的文化“入侵”,新小说终于诞生了。1949年以后,万法归一,由于政治和意识形态方面的原因,不免闭门造车。一度,中国小说又呈现出某种独立的态势,但这独立如同闭关锁国一样,乃是十分脆弱的。改革开放始,小说写作又获得了生机,向西方致敬成为不可阻挡的历史潮流。时至今日,小说的活力却在网络。是否可以将汉语小说笼统地归结为与全局变化相呼应的五个阶段:话本小说、新小说、革命小说、先锋小说和网络小说?目前最主要的自然是先锋小说和网络小说之角逐。先锋小说已不再先锋,而网络小说尚未登堂入室,成为当代汉语小说的正宗。
当然,有雄心的小说写作者并不关心这些。他们关心的是缔造一种小说的方式,既非常中国,同时又能适应时代的变迁。中国小说一路走来,受其国势和意识形态的影响过大,不免受制于此。颠沛流离中小说的作法和评判标准一再变换。不要诟病于网络小说乃是追逐时尚的产物,其实,综观中国小说,皆对外界的变动趋之若鹜。缺少恒定性,缺少内在的自由,缺少自身演变的动力和目标。断裂不是一个口号,而是实际存在和发生的事。当代中国人在创造力上表现出的萎靡和无能,不仅涉及哲学、艺术等领域,同样也涉及小说有效方式的缔造。这不是一个理论能解决的问题,将“中国”和“西方”进行为其所用的嫁接属于异想天开,“全盘西化”或“回归传统”就更是一种绝望的表达。所面临的各种复杂而含混的因素皆不可回避,只因为它是创造的现实,是无条件地展现在我们面前的。但又不可以此作为借口,被动于所处的现实。我认为,人的问题在此极为重要,除非这块绵延至今的土地再无可能产生那样的人才,在其间生存、生长,独力地支撑起一角天空。就像曾经有过的先贤那样,生长于斯而落拓不羁,以适应性的创造为己任。
我在一篇访谈里曾经谈到,中国文学其实就是几个人的事。有了那么几个人,什么都有了。没有那么几个人,一切争论、呼吁、焦虑、筹划和展望都是枉然。目前的小说界众说纷纭、话题不断,但真正值得阅读和深思的作品真是少之又少。我们的文坛,有头面人物,有权威,有名流,有既存体制,有名利的盛宴,有庞大的教学研究机构、出版推广机构、奖励和检查机构,可谓一应俱全,但又有何用?套用一位诗人的话说:“连我都不在,他们忙活些什么?”这里的“我”当然不是韩东,我还没有高估自己到这个地步。但那坚忍不拔、全神贯注、心比天高且诚实静穆的写作者的确是希望所系。我的小说写作只不过是对他或者他们到来的一种呼唤,用作品而不是用空谈,所谓“抛砖引玉”。
韩东(2)
对话韩东
我反对的是写作的霸权
李勇 韩东
李勇(以下简称李):您是什么时候开始写小说的?转向小说是自然而然还是由别的因素触发?当时一开始写得顺利吗?当下由写诗转写小说似乎比较普遍,但是引起较大反响的并不是特别多,您对此有什么看法?
韩东(以下简称韩):我发表第一篇小说大约是1984年,发表在《作家》杂志上,是一个短篇,叫《助教的夜晚》。这篇小说我后来再也没有看过,也没有收入小说集中,但也许是很有“价值”的。有一次,我和朱文议论出版界流行编辑大师们的代表作品集,编辑他们最优秀的小说,朱文说,何不将他们最差劲的小说选编一本呢?这样后来者读起来就更有信心了。大师们也不过如此,差劲也能差劲到如此地步,何况我们?当然,只有当我真的成了“大师”,而《助教的夜晚》也足够差劲的时候,它才可能有那样的意义。——开个玩笑。我开始写小说的历史很久远,大概在我写诗三年之后就写了,但比较集中地去写,是上世纪90年代以后的事。肯定写得不顺利,我从来就没有顺利过。顺利,或者不假思索地写作在我一直是一个理想的状态,至今也是。不同的是,以前我把写作中的障碍和克服障碍的努力当成一件苦恼的事情,后来却认命了,觉得,也许这就是自己的方式吧。写得顺是一种效果,写得不顺还继续写是另一种效果。根据气质、经验以及对小说理解的不同,有人擅长前者,有人擅长后者,应该没有优劣或正确与否的区别。只不过,有障碍地写作比较折磨人而已。从一个诗人到小说作家的“转变”,我觉得最关键的还是注意力的集中程度,也就是精力投入的问题。还有可能就是,把小说当成小说来写,而忘记自己写诗的身份,不要有意识地利用写诗所积累的优势。扬长避短不可取。
李:您觉得作诗和作小说最大的不同是什么?
韩:小说可以成为日常工作,而诗却不能。小说家的形象是苦力和劳工的形象,而诗人多少是神仙,是浪子。后者超凡脱俗,因敏感和爆发而短寿。前者世俗沉郁,苟活绵延而成为最后的幸存者、见证人。轻重有别,尖利和浑圆各异。
李:您的小说为什么基本上都是直接取材个人生活经验?和个人的气质性格有关吗,还是刻意地选择和保持?
韩:我的确非常看重个人经验,对我而言它是源泉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