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饿了就吃。”
“喔……”边答应边又打了个哈欠,欧阳晗穿好裤子之后,趿拉着鞋往外走。
“去哪儿?”
“出恭,干啥,你要参观呐。”顶着鸟窝头的家伙没好气儿的丢下一句话,就边系裤带边出去了。
穆绍勋无奈摇了摇头,把饭菜上扣着的纱罩打开,给彼此都摆好筷子,等对方回来。
欧阳晗没去太久,等到回来时,已经精神了不少,脸明显是洗过了,下巴上微微冒出来的胡渣还挂着水珠。晃进屋,坐下,他抄起筷子,夹了一块蒸山药送进嘴里。
“总督府有动静么?”他问。
“还没有,只看见有兵进出换岗而已。”穆绍勋听着那嘴里塞着东西有点好笑的声音,把另一盘小炒肉也往对面推了一下。
“你吃了么?”
“早饭吃的晚,还不饿。”
“那这么说你早起来了?”
“也没早多少。”
“喔。”心里暗想着你丫也会累哈~欧阳晗这顿饭吃得欢快起来。
两人间简单平静的对话时不时进行着,还算规矩的把菜吃了一半留了一半,欧阳晗抹抹嘴,伸了个懒腰。
“哎。”
“嗯?”发现没了“当家的”做开头,穆绍勋感觉有点复杂,但还不算坏。
“我刚才想,进了总督府该怎么说,多少也理出点头绪来了。”邀功似的说着,欧阳晗等着对方竖起耳朵,但他等来的,只是一个拒绝。
“总督府你别去了。”
“啥?!”
“你别去了,风险太大。”
“不是,你等会儿……”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欧阳晗满脸难以置信,“我要是没记错,最开始可是你非让我一块儿来的吧?!”
“是没错。”
“那怎么现如今……”
“现如今不一样了。”
“怎么不一样啊。”
“没怎么。”皱起眉来,穆绍勋拢了一把头发,“让你别去你就别去。”
屋里的气氛僵住了好一会儿。
两个人都在沉默,一个沉默得冷静,一个沉默得抓耳挠腮,最终,抓耳挠腮的那一方毫不令人意外的先开了口。
站起身,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欧阳晗绕过桌子站在穆绍勋面前。
“不成,你休想让老子耍了单儿。”
“什么?”
“上了东山,你是大当家的,可在这儿,你得多多少少听我的。”欧阳晗边说,边指了指自己,“好歹我在警察厅里混,官面儿上的人一个眼神儿一个动作一句话,我差不多就知道是什么意思。知道意思,就好随机应变,你呢?你倒是肯定杀过有权有势又有钱的,可打交道什么的,你不如我。哎,说真格的呢,你别瞪眼。反正这回你必须带我去,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
一席话,说得穆绍勋一时间竟没了回应的言辞,他心里上下翻腾了好一阵,而后终于在欧阳晗的再三催促之下点了头。
“好,我知道了。”他说。
“这就对了~”心满意足坐回去,欧阳晗哼着又不知是哪儿来的小调,开始一起往窗外看。
且不说他们两个心里是否都藏着某种铁定已经生长出来的感觉,单说那神不知鬼不觉的监视,终于在天又黑下来之前,总督府门前有了异样。
灯火通明,一辆漆黑的汽车停到了宽敞的大门口,司机下车来,拉开车门,一个士绅模样的人迈步下车,整了整衣襟,看了看怀表。而后紧跟着,大门敞开,一个高大魁梧一身军装的中年男人就走了出来。
大胡子,马靴,腰间的枪,通身的尚武精神。
“就他了!”欧阳晗亢奋起来。
“总督?”
“是。”
“你确定?”
“哥哥,我天天都看报纸。照片儿都跟上头呢。”
怒目而视了一眼那家伙,穆绍勋决定再被这么称呼就揍他。
“看来这是要去应酬了……”仔细盯着门前几个人的一举一动,眼看着那士绅低三下四给拉开车门,眼看着总督和千娇百媚也就十八九的年轻夫人上了车,又眼看着门前的卫兵敬着礼目送车子开走,欧阳晗点了点头,“得了!就趁现在,赶紧!”
气氛瞬间紧张起来,穆绍勋本想多问一句“你真的要去?”,又感觉不会得到否定的答案问了也是白问,叹了口气,干脆开始做准备。
两个人先把箱子底层的书信挪到最上方,而后穿戴整齐,再叫伙计把两个箱子抬上骡子车,便结了房钱,离开了客站。
距离再近没有了,出了胡同口,又一拐弯,汽车离去的薄尘还没散尽,骡子车就带着新的薄尘停在了那相当阔气的大门前。
先下车的,是穆绍勋,他伸手扶了一把欧阳晗,然后在门前两个士兵靠近时,下意识的摸了一下腰间的枪。
欧阳晗则自然而然向前一步,挡住了对方的手,继而客客气气躬身施礼,作了个揖。
“干什么的?!”士兵粗声大气问道。
“两位官爷。”多年在市井间和警察厅里混出来的江湖气立马涌现,欧阳晗脸上挂着虚伪的笑,指了指身后车上的箱子,“我们是来尽忠的。听说总督大人要剿匪,我们作为常年往口外跑的客商,自然想为之出一把力,我们手上没兵没枪的,也就只能是出点儿钱了。您瞅,这儿贴着呢,‘支援剿匪’,我们从北边儿一路赶过来,就是想见着总督大人,把这份儿心意亲自送到他手上。”
“喔……支援剿匪啊……”一个卫兵仔细看了看箱子,觉得倒也没什么异样,重新走到欧阳晗面前,他开口,“你们来晚了,总督大人刚刚跟天保报馆的胡主编上同升楼吃饭去了。”
欧阳晗装出来一脸的惊讶和惋惜,两手握在一起搓来搓去。
“那……这可怎么办?”
“你们就先找个店住下呗,这周围旅店有的是。那条胡同里就有一个。”卫兵边说,边指了指斜对面的街口。
废话,老子刚刚就是从那儿出来的你瞎了!
心里骂了一句,脸上却还是恭谦的讪笑,欧阳晗提议。
“您看,要是方便的话,我们能不能先把东西留在府上?实不相瞒,这一路上没让匪徒劫走就算我祖上有阴功了,实在不敢再带着满世界跑了。这既然已经到了地儿,这府上看有没有能帮着给收一下的人?”
两个卫兵面面相觑。
“哎,兄弟,要不,让许先生……”
“我看成。”
“那,这么着,我去给你们叫一下儿许先生,他应该能接收。哎,要是不行,可别怪我不让你们进啊!”故意拿着个架子的卫兵甲,在欧阳晗点头哈腰连连道谢中转身进了宅院。等了不多时,脚步声再次传来,门里走出来一个一身西装,戴着眼镜,留着小胡子的微胖男人。
典型的幕僚!!!
欧阳晗在心里嚷嚷了一嗓子。
太好了……
要提起和幕僚接触,他可不能说不轻车熟路,天天面对江一凡,幕僚的行动做派他早就了如指掌了。就算江一凡是个匪出身,可毕竟表面上装出来的,全是人模狗样老奸巨猾的士绅气息。
不露痕迹偷偷拽了一下穆绍勋的衣袖,他上前一步,带着那毕恭毕敬的笑脸,毕恭毕敬的一躬到底。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二章
作者有话要说: 奇迹般的抢出来一个小时时间=A=,写完了这一章~!【喘气
那一个弯腰下去,欧阳晗立马后悔了。倒不是说别的,单说后腰传来的一阵酸痛,就差点让他腿脚一软跪在地上。所幸后面的穆绍勋手疾眼快,抢步上前扶了他一把。
“您这是怎么了?!”对面肉乎乎的士绅也赶紧伸了手去,却显然只是做做样子。
“啊,没事儿没事儿。上路前搬箱子闪了一下儿。”欧阳晗闹了个大红脸,站直身体,他拽了拽衣襟,用怨毒的目光扫了穆绍勋一眼,而后继续向对方套近乎的笑,“请问,先生贵姓高名,在总督府何处高就啊?”
“免贵,姓许,许天禄。在总督大人手下做个小小的书吏文官。”
听见这个名字,欧阳晗心里“啊哈!”了一声。
原来你就是许天禄啊!原来你就是那个江四爷想拿来利用的倒霉鬼啊!那得了,对不住了,今儿这东西,你是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
心里喜出望外,脸上不动声色,欧阳晗拱了拱手,说着“久仰久仰”,便把刚才跟卫兵讲的又讲了一遍。
那许天禄听着,点着头,而后笑开了花。赶忙叫卫兵抬着箱子进了大门。箱子放在廊下后,又把两人请进了厅堂。
“哎呀……说起来,二位真是一心挂念国事的仁商啊,敬佩敬佩!”
“您太抬举了。”欧阳晗连连摆手。
“只是,东西我可以代收,您二位,是不是留个姓名?”许天禄一言,说得对面两人心头一紧,可就在欧阳晗想要胡编乱造一个名字时,旁边的穆绍勋却猛地站了起来。他先是看了看有点诧异的欧阳晗,又看向同样茫然的许天禄,沉沉稳稳开了口。
“许先生,我们既是来捐钱物的,就没打算留下姓名,您只需记得将东西务必转交给总督大人,请他亲自收下,用于剿匪大计,我们也就心满意足了。时候不早了,您公务繁忙,我们不便打扰,先行告辞!”
一番话,说得另外两人哑口无言,而穆绍勋则在拱了拱手之后,转身迈步就走出了厅堂。
“呃……这位先生好血性。”许天禄回过神来。
“啊,那可不,他是练家子出身。”尽快回到为造出来的富商状态,欧阳晗也从椅子里站起身,“许先生,十分对不住,给您添麻烦了,我得去追我那朋友,然后连夜启程返乡,家里人都等着盼着呢,我也先告辞了,您忙,您忙……”
如此这般,这一个油滑一个冷硬的两名“客商”,都“告辞”了,厅堂内外只留了许天禄,和那两只满满当当的大木箱。
而送木箱的两个人,则在总督府门口会和之后,上了骡子车,直奔城北门方向而去。
用最快速度出了城,又朝前赶了差不多五里路,到了个僻静的杂乱林地,穆绍勋才勒住了缰绳。
“剩下的路,得换个走法。”
“怎么走?”欧阳晗扶着腰跳下车。
“先换衣裳。”
“哦哦好!”答应着,欧阳晗抓过随身携带的包袱,打开之后,拿出里头放着的两套粗布衣衫。
富商的行头,都被随手扔进了草窠,穿上穷人的衣裳,又把弄得太过齐整的头发拨乱,捋自然,两个人把骡子车卸下来,推到一间废弃的破屋后头,才再次牵着骡子,徒步前行。
走走歇歇,时刻注意着周遭的动静,直到天亮,都没见总督府方向有追兵过来。
进了去时路过的一座小县城时,欧阳晗也好,穆绍勋也罢,都长长的,松了口气。
“目前看来,是没事儿了吧。”进了一间穷人茶馆,欧阳晗坐下。
“不敢说。”穆绍勋摇头,“最好还是别在路上耽搁太久。”
“嗯,好。”他点头答应,而后端起伙计送上来的茶水,连续喝了几大口。
回去的一路上,他们小心谨慎,脚步从不敢在某处久留。途径一座小村子时,他们用骡子和村民换了一头小毛驴和不少干粮,又更改了一次装束,在眼看着就要进北京城之前,那起初的两个富商,已经成了地地道道的农民。
破草帽,旧衣衫,懒汉鞋,干瘪的包袱搭在驴背上,手里的马鞭也成了一根细柳条。
“待会儿,咱从城东走,成吗。”欧阳晗看着已经进入视线的护城河和城墙,表情有点复杂,“我想……先回趟家,跟我哥我嫂子说几句话……”
……………
那样的要求,穆绍勋没能拒绝。
他也知道,眼前这个人一路上跟着折腾,到最后的最后,还把自己可以安稳过日子的可能性给搭了进去。跑过一趟总督府,想在北京继续混,怕是不能了。
他有点觉得愧疚,可隐约中,又觉得也许这样才好。欧阳晗这样一来,应该就只能跟着他去口外了吧……
靠在猴尾巴胡同那个小院外的墙上,用草帽半遮着脸,穆绍勋默默想着。
而就在院子里,欧阳晗的心思,则远比他的要复杂。
大哥不在家。
自知十有八…九,这次见面就会是最后一面了,却没能见到,他看着大嫂和侄子,鼻子有点发酸。
“你等会儿呗,他天黑就肯定回来了。”嫂子劝他。
但他不敢等。
他没有那个时间等。
一切都还未成定局,要让他怎么能等得踏实。
他必须继续前行。
回到自己房里,反反复复,看着眼前这些太过熟悉,已经快要没有感觉的家具,柜子里还有没来得及穿的两套警服,八成也是穿不着了。
又站在原地思考了最后的短短一段时间,他一咬牙,一狠心,走到桌前,准备了纸笔,开始写一封信。
信是留给大哥的。
他说,他惹了点小麻烦,不得不离开北京,去哪里还不能定,但个人安危目前还不用担心。这些年来当警察的积蓄,他留下了,放在枕头底下,那是留给小侄子的,就当是之后十年的压岁钱。这间屋也可以留给侄子将来娶媳妇儿用。所以,他离开,也是挺好的一件事儿。
他让大哥看到信之后,尽快抽空去一下警察厅,告诉江一凡先生,就说一切已办妥,不知后果如何,但愿人人平安。只求江先生往后多照应这一家三口,他江一凡定会答应。
信件不长,写好之后,他将之装进信封,而后拿给大嫂。
他说,嫂子,我得出一趟远门儿,这个就麻烦你给我哥了,切记切记。
嫂子有点担心的看着他转身离开,从背后叮嘱他路上可千万小心,冷了热了渴了饿了,自己要知道心疼自己。
欧阳晗只是点头答应,却没有回头再看一眼。
他就那么离开了家。
穆绍勋没有问他半个字。就只是无言的和他再次上路。
两个人又走了一些时候,路过骡马市,卖了小毛驴,然后直奔火车站。
买票,等待,上车。
直到坐下来,他们才不约而同叹了口气。
“今后,你怎么打算?”穆绍勋试探的问。
“怎么打算啊……”侧脸看着窗外,欧阳晗边念叨边想着大哥看到那封信时会有什么表情,会说什么话,“闯荡闯荡呗,做个小买卖什么的。”
“……”这答案让对方有点皱眉。可“不如去东山”这简简单单的几个字,穆绍勋没能说出口。他不知道此时此刻欧阳晗的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一种隐隐约约的不安倏地出现在他从来没有过“怕”字闪现的脑海。
这之后,又是一段时间的沉默。
火车顺利离开北京,一路向北,而就在车途经一个小小的过度站时,却意外的好一阵子没重新开动。
火车下隐约传来乱哄哄的噪声,紧跟着,车门被一把拉开,一群穿着警服的人冲上了列车。
“各位,奉上级命令,停车检查!”带头的是个留着胡子的年轻男人,在车厢里看了一圈,那人直接冲着欧阳晗和穆绍勋二人走了过去。
☆、第二十三章
当所谓停车检查的兵出现时,欧阳晗和穆绍勋,都从脊背窜起一股不详的预兆。
而更令他们难以遏制心跳的,是那为首的兵竟然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或是画像之类的纸。
糟了!
难道是……已经成了通缉犯?
不对啊,哪有这么快的?!别说总督没见过他们,就算那许天禄也是只有一面之交而已,怎么可能有照片?
那,这就不是冲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