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这就不是冲着他们而来?
穆绍勋把手压在了腰间的枪上,他侧脸看了一眼车窗外站台上端着枪的兵的数量,计划着自己如果带着欧阳晗跳窗硬冲出去,能有多大的把握,可怎么看都觉得可能性甚微。
站台上沿着火车的车身,站了满满一排的兵,个个荷枪实弹,车上狭窄,想要平安顺利逃走更是不可能!
眼看着带头的越走越近,对着照片查验每一个人的长相,穆绍勋额角渗出了汗。
欧阳晗也同样紧张,他眼看着那检查的兵明显空过了老者,孩童,和女人。只奔着青壮年的男人一一对照。
可紧张也不是办法,和对面的穆绍勋四目相对了一下之后,他干脆豁出去了一样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虽说只是表面的冷静,但不这样,又能怎样?
而终于,拿着照片的人走到了他们面前。
拿着照片看了看,又看了看欧阳晗,那人眼里见了光,突然喊了一嗓子“就是你了!!”,他掏出枪来,冲身后的随从们挥了一下。
几个大头兵一拥而上,把欧阳晗和穆绍勋绳捆索绑。
两个人异乎寻常的,没有挣扎。
他们很清楚,现在不是困兽犹斗的时候,想要逃,有的是机会,但不在此时此刻。紧咬着牙关,两人任凭对方推推搡搡,在众人惊恐疑惑的目光中被带下了火车。
兵,从车上离开了,车,从站台离开了,滚滚浓烟散去时,两人已经被带到了二楼的站长室。
领头的那个士官让当兵的都出去,说是要单独审讯,而后在屋里已经没有了闲杂人等,走廊上的脚步声也消失时,令两人诧异万分的情况就出现了。
那人用最快速度锁好门,转过身来时,脸上的表情已经有了截然不同的变化。
把刚才一直耀武扬威拿在手里乱晃的枪塞进枪套,那人快步走过来,先伸手关上窗户,继而连忙凑上前去,给两人松了绑。
再然后,便是深深的一个作揖。
“欧阳先生,穆当家的,得罪了得罪了!”
这话一出,两个人瞬间意识到了事情深藏的内幕。
“你是……”欧阳晗揉了揉手腕,不敢马上确认。
“我姓顾,顾元奎。实不相瞒,我是北京警察厅江一凡江四爷的外线。”
这话再一出,什么疑问就都解开了。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江一凡,这老奸巨猾的幕僚,原来他不止欧阳晗这一条外线!!
“二位先请坐听我说。”顾元奎将两人让到椅子上坐下,自己则开始了讲述,“您二位从口外到总督府送东西的事儿,江四爷都知道了。这还得多亏您二位聪明,带着车在北京城里招摇过市了一遭,街面儿上也有四爷的人,自从听见这个传言,四爷就连夜找到我,让我在车站死守。北京站太大,张家口那边又出了管界,这儿还是咱的地盘,而且站小,只要不是炸火车,弄出多大动静来也没人知道。四爷把欧阳先生的照片给了我一张,您看就是这个,去年您跟厅里同僚的合影。让我一辆车一辆车的拦下来检查,只要找着您,就连同和您一起的人也请来,那必定也不是外人。另外,四爷说,让我在见到您之后,把这个亲自交到您手上!”
说着,顾元奎从怀里掏出来一封信。连并那张照片,一起恭恭敬敬递给欧阳晗。
“……多谢多谢!”已经快要反应不过来对方说的是什么,欧阳晗只剩了反复在心里暗叹这江一凡果然神通广大,看似沉稳低调,实则手眼通天啊……
“那,你是怎么认得出我的?”穆绍勋开了口。
“喔,这也是江四爷说的,说这事太过非同小可,东山西山,靠得住的弟兄不是没有,可更大可能是冯寨主或者穆当家的亲自上阵,倘若不是还则罢了,倘若和欧阳先生在一块儿的是个人高马大气势逼人,腰里带着马鞭的,那十有八…九是冯寨主,倘若是面色苍白,左眼戴着眼罩,或者没戴眼罩却有意无意间避免被直视左眼的,则很可能就是穆当家的。”
话音刚落,欧阳晗就嘿嘿嘿起来。
“哈哈哈哎要说四爷还真会抓你的特点哈,‘面色苍白’说得一点儿没错~~”
穆绍勋狠狠剜了一眼旁边不知死活的混球。
“我先看看信,看看信。”缩了一下肩膀,欧阳晗用信做挡箭牌,拆开信封,展开信纸,他一字一句仔细阅读。
新不长,内容不外乎就是此次事若成功,东西山感恩不尽,事后请先勿回家,且在口外停留。等风声彻底平息再作打算。家中会代为照顾,勿念。另外也请口外稍作收敛,算是给总督府一个面子。
欧阳晗看完,收起信,松了口气。
“此外,还有个大好的消息。”顾元奎见对方收起信才又开口,“昨天接到江四爷电话,说是总督府急电各方,剿匪一事暂缓,经费重点用于巩固民生。现在,口外可以先放下心来了。”
这话,才真真正正说进了对面两人的心坎儿。
阿弥陀佛!
看来总督大人还不傻,够识时务!这一路,也总算没白折腾!
穆绍勋也好,欧阳晗也罢,都长长的,发自内心的,叹了一声。
那天,顾元奎安排他们离开了车站,连连骂着娘,说自己竟然认错了人,审了半天,就是俩卖山药蛋的土锤!他将两个一语不发的人赶出了站长室,而后直接把他们送上了另一班去往口外的火车。
虽说接下来还有车马劳顿,但显然已经是另一种心情,头顶乌云散去,脚步也轻快了不少。
再度踏进东山西山的地界时,正是正午时分,欧阳晗去西山,穆绍勋回东山,没过多久,便是几乎同时的满山欢天喜地。
而更热闹的酒宴,就在当天傍晚开了席。
地点定在了东山,这是冯临川的提议。毕竟这次是穆绍勋亲自跑了一趟,再把他劳烦到西边来太不地道。于是,西山口凡是想到东边凑热闹的弟兄,全都提着酒坛,拎着下酒菜,抬着烤全羊,乱乱哄哄吵吵嚷嚷,上了东山头。
那是真真儿的一场盛宴。
土匪窝子果然没有什么翻桌子上的规矩,大块吃肉大口喝酒,越热闹越好,热闹到捅破了天才对呢。
不过热闹之中也有坐怀不乱的人,比如穆绍雄。谁都觉得,这个起初总是一脸惊恐的和尚,现如今已经有了想当年冯夫人的风范,看着一群如狼似虎的匪徒大呼小叫抢酒夺肉,还能稳稳当当坐在原处,偶尔喝两口酒,偶尔吃几口菜,偶尔和冯老大,以及总跟在身旁的小念恒低声说几句话。
但是,和穆绍雄同等地位的冯二小姐,却完全是另一幅模样,一身男装,一脸英气,一只脚踩在凳子上,端着杯,不管东山还是西山的匪徒敬酒她一概来者不拒,却总也不见喝倒。
旁边,是已经脸上见了绯红的穆绍瑜。这位穆三少爷显然是已经醉了,能不醉么,谁知道他让那冯溪蝶已经灌了多少杯。看来他俩自从摆了婚宴成了亲,三少爷就一直没赢过二小姐,别的不提,至少酒量一直输着呢。
最后,是东西山的两位山主……
冯临川自不用说,还是虎王的派头,不管是饮酒交谈时,还是拿出带在身上的一包“谢礼”亲自送到欧阳晗手中时,都有一种让人不得不弯腰的霸气。
接过那包沉甸甸的东西,打开开,在场的人都有点惊叹。
那是满满当当一包金条。
“欧阳兄弟,一点儿小意思。将来,你要是想留在口外,这就算你的零花,要是想行走江湖做个小买卖,这就算是你的本金。收下吧。”
愣了片刻,欧阳晗托着金条冲对方咧嘴。
“冯老大,这儿可是口外,您说在这种是非之地,您给我这么些硬货,要万一有土匪劫我可怎么办呐。”
一句话,惹得在场的人都哄笑起来。冯临川也跟着笑,而后端起酒,敬了欧阳晗一杯。
那一天的酒宴上,欧阳晗始终,没有和穆绍勋说话。
他心里有事儿。
看得出他心里有事儿的,不止一个,但最终忍不住把他叫出来询问的,只有穆绍雄。
悄悄把他叫到大堂后头,他问他是不是有什么困扰。
欧阳晗否定了。
穆绍雄又问那他将来的打算是什么。
欧阳晗想了想,说自己应该会做个游商吧,在外头晃荡个一年半载,风声过了,他就回北京城。不管怎样,家人他无法不惦记。
“那……”穆绍雄欲言又止,想问的没有问出口。
“我先回前头了啊,几个弟兄等着跟我划拳呢。”干脆顺水推舟,欧阳晗说完,便躲避一样的,转身走向大堂的小门。
他没有想到,自己刚走到门口,就和正靠在门边的穆绍勋撞了个正着。
作者有话要说:
☆、尾声
视线交错的时候,欧阳晗躲开了。
略作沉默,穆绍勋先开了口。
“这次,全是你的功劳。”
“哪儿啊,咱一半儿一半儿。”尴尬的笑起来,欧阳晗抓了抓头发。
“你打算做游商?”穆绍勋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大哥,继而问眼前的人。
“啊。是。”
“你是怕一旦做了匪,有个万一,就见不着家里人了吧。”
“……”
“……”
“……”
那是一段不长,却格外熬人的沉默,最终,也没有谁先打破沉默,穆绍勋咬着牙一声叹,发狠一样的迈步回到大厅。
那天的酒宴,持续了几乎整个晚上。
欧阳晗没有喝醉。
他喝了不少,但是没有醉。
他偶尔会用余光看一眼那头东山狼,却再也没在那张脸上看见过一丝笑模样。就算冯临川调笑他这头狼以后可要为了顾全大局先吃吃素,少杀人了。他也只是挑了一下眉梢嘴角,没有真的笑出来。
西山的人,但凡还没醉到不能走路的,都回西山去了。东山的人,但凡没有醉到爬不起来的,都回去睡觉了。只有欧阳晗,在天刚亮起来的时候,只身一人,下了山。
空气有点冷,阳光也还没什么温度,他一路无言晃荡在山路上。
没心思唱小曲,没心思讲笑话给自己听。
娘了个腿,大丈夫在世走一遭,能不能别这么窝囊!
出去闯闯,多挣点钱,将来带给家里,风风光光的,多好……
何苦留在山上呢,毕竟一朝落草,很难再走别的路了啊……
这么给着自己劝诫,他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山下。
可就在他眼看着一脚即将踏上面前的大路时,那只脚抬起来,却撂不下去了。
真的吗?
真的很难再走别的路了吗?
真的?!
不是吧……
世道乱,天下的事一朝三变,军阀都有好多是匪出身,谁又能说这东山西山会一直是匪?
好吧,就算一直是匪,那又怎样?那又能怎样?!
这些匪的情义你老早就见识过了,他们不拿你当外人,连醉到满脸通红的穆绍瑜在酒宴快结束的时候,不是都跟你说过,现如今你已经是“竹林子里头的人”了吗?你他娘的忘了?!
至于穆绍勋……
先不说这个,你上了山,就真的再也不能见到家人了?
好像也不至于吧!
是,稍微困难点儿,可也不是绝对见不着啊!再说了,只要你想见,就根本不可能有见不着的道理啊!
实在不行干脆把大哥一家劝上山不就行了么,正好他大嫂怎么看都是顾大嫂孙二娘那类的,在北京城看着像个夜叉,上了山,搞不好看着她像天仙的大有人在!小侄子也是,在山上也可以有人教他认字念书,病了也不愁找不着大夫,人家西山口的三寨主还是军医出身呢……
等会儿,想偏了……
反正,就是说……
就是说……
那只没有踩在大路上的脚,最终,也没有多迈出半步。
欧阳晗就那么眼看着洒满阳光的大路,作废了那些自己思虑纠结了好一阵子的鬼念头。
他觉得自己顿悟了,他觉得自己想开了,甚至是想透了。
然后,就在几乎是同时同刻,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就从背后传了过来。
回头看,马,是黑马,人,是白衣。左眼蒙着眼罩,脸上满是煞气的男人坐在马背上,冲着他直冲过来,然后侧身一探手,就牢牢抓住了他的衣领。
一阵天旋地转,欧阳晗整个人被一股完全不知是哪儿爆发出来的蛮力硬揪到了马背上。
“……干啥!!老子要下山!!放老子下山!!”他开始喊叫,却不知为何,没有挣扎。
“你已经下来了,现在该回去了!”马背上的男人恶狠狠地说。
“那我的买卖怎么办?我不当土匪!我要去做买卖!”
“当了土匪一样‘做买卖’!”
“那能一样嘛?!再说我要走的时候你也没拦着我啊!”
“谁要拦你!是你冒犯绍瑜这事儿我反悔了而已,你还是得受罚!”
“啊?!不是都说了一笔勾销的嘛!”
“哪儿那么容易!再说,暂时不能杀人了,吃素的损失,我得从你身上补回来!”
“唉呀妈呀救命啊——!剿匪!!剿匪啊!!!”
“剿不了匪了!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金条!我的金条要掉了!”
“掉了我赔你!闭嘴!”
根本不管马背上的人是否哭爹喊娘打贼捉鬼,穆绍勋只是挑着嘴角,带着一样有点大彻大悟志得意满的表情勒马回身,继而甩了一下皮鞭。
漆黑的健硕的夜乌鸫嘶鸣一声,扬起蹄子,直奔着上山的路冲了过去,很快就消失在深深的竹林之中。
刚刚上演了一场峰回路转剧目的大路边,则再没了人影,只剩马蹄扬起的黄土在阳光下一点点弥散,下落,飘飘忽忽,最终尘埃落定。
作者有话要说: 后面还有两个番外。都不长,算是附赠的消遣吧=u=。最早今天下午贴,最晚明天这时候放上来。
☆、番外
【欧阳晗的某一天】
早晨:睡。
上午:还在睡。
中午:滚起来,洗漱,吃饭。
下午:提着枪漫山遍野打鸟玩,虽然基本没收获。(穆绍雄没什么事的时候也会一起去)
傍晚:给“做买卖”回来的穆绍勋清点收入。吃饭。
晚上:被睡。
“下月我得回去看看我哥。”
“哦。”
“你跟我去不?”
“怕不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的,现在不是太平了嘛~~”
“……”
“你是怕错过好‘买卖’吧我说……”
“……好吧我跟你去。”
“这就对了嘛~哎,我带你去立春居吃饭吧,那家的淮扬菜做得倍儿正宗~~”
“随便。”
“别随便呐~哎……哎我说……你还不够啊……嗯哼……”
【穆绍雄的某一天】
早晨:起床,洗漱,遛遛马(他的宝贝骍子,参考《结缘三度》)。
上午:冯临川下山去了,自己看看书喝喝茶。
中午:吃饭,略微休息一下。
下午:带着念恒一起去菜园干干活。
傍晚:回来,换衣服,休息一下,吃饭。
晚上:忙正经事。
“那个……”
“嗯?”
“是不是该给念恒换个名字了?”
“这件事我考虑过了,也想过几个,都不满意,最后反倒只剩了一个最简单的觉得还可以。就是不知道你会不会觉得俗。”
“说来听听?”
“姓冯是肯定的了,然后我想,就根据谐音,叫‘冯春’。”
“冯春……”
“世道这么乱,我是不指望能赶上太平春了,就盼着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