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荷包里有把枪。
微型的,但是杀伤力足够的枪。
这次,他是真的识相了一回。
做了个“得罪”的手势,往后撤了一步,欧阳晗收了脸上的轻浮。
多少有点儿悻悻然回到自己座位上,他之后的一路都保持着怪异的沉默,直到下了火车,出了口外,上了西山,进了冯家寨。
他完成了江一凡交代的任务,他下了山,然后在还没来得及走出土匪的地界时,就被半路杀出来的独穆狼绑上了东山头。
他有点儿后悔。
也许从最开始就不该当警察,不该顺着江一凡的安排,不该把和土匪扯上关系当做好事儿,至少是这次,不该离开北京,不该在火车上调戏危险女人。
陌生的,花枝招展的女人,跟丛林里的母豹子一样危险。现在,欧阳晗觉得自己对此深有体会了。
“就说……穆当家的,难不成你指的是火车上那档子事儿?”表情好像在吞咽雪花膏一样,欧阳晗看着对面的穆绍勋。
那匪首哼了一声。
嗯,看来是这么回事儿了。
“莫非……‘那位小姐’,是这东山头的人?”仍旧像在吞咽雪花膏一样,欧阳晗又追问了一句。
那匪首还是哼了一声。
得……
惹了不该惹的人,就像光脚踩了狗屎,热乎乎,粘糊糊,然后摔了一跟头,脑袋撞上了南墙,墙上还有一不偏不倚的枣核钉。
欧阳晗感觉那颗枣核钉钉进了他的后脑海。
他的感觉没有错,但他并不知道,就在那令人飘飘欲仙的痛痒之后,还有什么更痛更痒的遭遇在路上埋伏着他。
☆、第三章
上回说到欧阳晗先生得罪了穆老大,被绑在了东山头的竹林里。
他已经意识到自己是因为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才被绑的,只是他不大明白,为什么那独穆狼火气能大到如此地步。
江湖事,不知者不怪罪乃是常理,就算是甲调戏了乙的老婆,只要是在不知情的前提下调戏的,只要是没发展到更恶劣更不可收拾的境地,那乙就没道理大发雷霆,或者说就算他有大发雷霆的根据,也不能做出大开杀戒的事儿来,否则就等于坏了江湖规矩。
按说他穆绍勋应该比谁都清楚江湖规矩啊,除非他清楚得很只是不乐意照做……
欧阳晗头顶冒出了一丝冷汗。
“那个,当家的。”讪笑了两声,他动了动快要失去知觉的肩膀,“瞅您这么大火儿,我肯定是把您得罪狠了。就是……我有点儿不大领会,那位小姐究竟是您什么人?就算您打算一枪崩了我,也得让我死个明白啊是不是?”
听到“一枪崩了”几个字,穆绍勋眉头动了一下,从眼角里流露出细微的快乐,但这快乐只停留了一瞬间,就又被掩藏起来。这让欧阳晗冷汗流到了额角。
姓穆的到底是怎么打算的啊……是想真的高高兴兴崩了他,还是觉得不能崩了他?或是认为崩了他不如用刀砍了他场面更壮阔颜色更鲜艳?
“穆老大。”给自己壮了壮胆,欧阳晗暗暗觉得自己笑得有那么点儿下贱了,“您是一明白人,江湖规矩您比我清楚,就说我一条贱命,可再贱也是命啊。我知道我是真把您给惹毛了,我不该动您山头上的人,我混蛋王八蛋,可我罪不至死啊。得,要不咱这样儿,我给您磕一个,赔个不是,您是打也打得,骂也骂得,唯独我求您给我留着这项上人头,要说,这脑袋要是没了,我以后可就吃什么都不香了,您说呢?”
“要让我说……”听了那番话,竟然挑起了嘴角的男人哼了一声,“就不可能让你下我的东山头。”
“啊?!”欧阳晗急了,瞬间急了,“别介呀穆老大,咱好歹也算是亲戚呐!”
“谁跟你是亲戚!”
“冯老大娶了您的哥,您的弟娶了冯老大的妹,江一凡管冯临川叫大哥,我也管冯临川叫大哥,多少也得算半个西山口冯家寨的人了,按江湖套子,能不是亲戚嘛!”
“少跟我提江湖套子!”穆绍勋瞪了眼。
平生,他姓穆的最烦官家的人,什么警察,说得冠冕,不过就是披上张皮就当自己是狗了,骨子里还不是贱得要死!上跟掌权的摇尾乞怜就为一口残羹剩饭,下对百姓横眉立目张嘴就敢咬人,什么个玩意儿!!
更何况,他穆绍勋江湖多少年了,现如今要让一个警察教他什么所谓的江湖套子,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啊!?
“二哥!”
突然传过来的一声喊,刹那间打破了紧张到极点的气氛。
这声喊救了欧阳晗,绝对的。因为就在刚才,怒火中烧的穆绍勋,已经不知什么时候就从腰间抽出匕首来,利刃直挺挺却也缥缈缈贴住了欧阳晗的喉结,尖锐的顶端眼看就顺着那略显粗糙的皮肤纹理划了下去。
按照独穆狼的“手艺”,这一刀下去,比把一条鱼开膛破肚还要容易,鱼尚且会乱蹦,这警察可是结结实实捆着根本蹦跶不起来的。虽说这么杀人少了很多乐趣,却也是最快捷的方法。只是,他这点仅存的乐趣,还是被那一声喊给拦住了。
咬着牙回头看了一眼,穆绍勋叹了口气。
“绍瑜,你来干什么。”
“干什么?当然是救人啊。”脸上带着急切的神色,那阻拦穆绍勋的年轻人走上前来。
欧阳晗认识他。
穆绍瑜,东山头的二当家。说是二当家,其实排行老三,皆因穆家老大穆绍雄不是山头的匪,而是个庙里的和尚。当然,这庙里的和尚最终变成了匪首的压寨夫人。当初冯临川硬是把从他山下路过的念真抢上了西山口,至于是怎么辗转波折把念真变成穆绍雄,把庙里的变成了被窝里的,这个过程外人就不便意淫了,但总之,穆绍勋极其不乐意的,成了冯临川的小舅子。再后来,冯临川那杀人不眨眼的亲妹妹嫁给了穆绍勋的三弟,于是,他欧阳晗也就这样顺理成章认识了枪法一绝,做人沉稳,跟自己大哥二哥都截然不同的,穆家老三。
就是现在这个看似斯斯文文,语调从来不高人一度,眼神也毫不张扬的——穆绍瑜。
欧阳晗觉得瞅见了希望之光。
“二当家的!”闪着希望之光的小眼睛盯着救命稻草,“您来得太是时候了,受累,您给我说句好话,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就算我命没那么值钱,一级浮屠也算建得起来的吧!”
“欧阳先生,您先稍安勿躁。”抬手示意对方别忙着耍贫嘴,穆绍瑜皱了皱眉,转而按住了二哥的手腕,“别杀他,得不偿失。”
“得不偿失?”狼眯起眼来,“我倒觉得是罪不容赦。”
“哪儿那么严重。”眉心更紧了,穆绍瑜压低了声音,“二哥,一刀下去,可就不好跟西山口交代了,原来你就对冯老大恭敬三分,现如今……又结了亲,更是动不得冯家的人。”
“他能算是冯家的?”几乎快要笑了,穆绍勋用刀尖指了一下欧阳晗的鼻子,“充其量是条跑腿儿的狗!”
“打狗也要看主人啊。”再度小心抓回二哥的腕子,穆绍瑜尽力解释清楚,“哥,你杀人越货,我陪着你,因为咱们是匪,干的就是杀人越货的买卖。可动同行的人,就等于呛了同行的‘生意’,更何况他是西山口的眼线,北京有个一星半点的风吹草动他都能把消息带到口外来,这条命可不便宜啊。知道你不指着眼线过活,但也真犯不上为他和冯老大闹得不痛快,哥,你想想我说的,仔细想想,成吗?”
一席话,是真的,暂时把欧阳晗那条命给保住了。
独穆狼那只独眼里的煞气渐渐收拢了回去,匕首也重新收了起来,锁着眉心叹了口气,穆绍勋最后狠狠盯了一眼欧阳晗,转过身,迈开步,往来时的小路走去了。
“哥,那我可就放人了啊。”脸上见了几分放松的神色,穆绍瑜冲着二哥的背影开口。
没见有什么回复,甚至连头都没回,穆绍勋走得不快,但是坚决。
欧阳晗眼看着要命的阎王背影越来越远,又眼看着救命的观音距离越来越近,觉得自己果然是吉人天相。
“得,二当家的,我这儿谢谢您了。”
“别,应该的。”笑了笑,穆绍瑜绕到后头,解开了绳索,“欧阳先生,我哥哥脾气暴烈,有得罪的地方您就多担待吧,这事儿……要是冯老大得了口风跟您问起来,还得麻烦您……”
“放心放心,我就说穆当家的请我上山喝茶来着。”欧阳晗应答得有点儿急,话说出口连他自己都觉得略显可笑,而且自嘲的戏份越琢磨越觉得异常突出。不过,算了,妈的,老子先恢复自由身再说!
“待会儿您从西边那条小路下山就行了,有人问,您就说‘自在东山仙’。”
“‘自在东山仙’?”
“嗯,这是今天的下山口令。”
“哦,知道了知道了,多谢多谢。”冲着穆绍瑜拱了拱发酸的手,欧阳晗在心里默默念了好几次那口令,生怕有半个字记错。
“得,那我就不送了,您一路小心。”收起散落的绳子,穆绍瑜也回应的拱了拱手。他眼看着欧阳晗转身迈步,又眼看着对方刚走出两三步就又停了下来。
那家伙回过头,继而回过身,小眼睛眨了眨。
“二当家的,容我再多嘴问一句,就……那个我在半道儿上得罪了的小姐,是你们东山上的什么人啊?能让穆当家的气成那样?”
“没什么,您就不用多问了。”似乎根本不打算透露半点消息,穆绍瑜表情平静看着对方,然后,就是在视线交错的刹那,欧阳晗从那双年轻的眼里,看到了格外深邃,却格外似曾相识的杀机。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章
欧阳晗不是傻子。
他不是傻子所以他看出来了。
他看出来了所以他在看出来的那一刻,就瞬间从脊梁背后升起一股子恶寒。
那似曾相识的杀机何止是似曾相识啊!
“欧阳先生?”穆绍瑜看着欧阳晗,表情平和,不露痕迹藏起了刚刚无意间流露出来的东西,嘴角挑起一个浅笑,似乎是一脸不解,“您怎么了?”
“那个,你……我……她……”
“哪儿来的这么三个人呐。”一下子笑出声来,穆绍瑜面对着那像是只有力气抬起一根手指哆嗦两下的家伙。
他笑得欧阳晗又打了一个冷战,然后就有了一种几乎可以说是因为恐惧而产生的贼大胆。
“火车上!那小美人儿是……”
“什么火车。”浅笑没了,取而代之是归于平缓的唇角,穆绍瑜拦住了对方的话,却从脸颊莫名浮起一抹浅浅的绯红来,口中是几分欲言又止,像掖藏了已经马上就要昭然若揭的秘密。
然而那秘密欧阳晗没来得及使之昭然若揭。
穆绍瑜根本不打算让他继续说下去。
“不管是哪座山头,都有几个不怎么想让外人说道的‘家务事’,欧阳先生,恕我直言,您或许是西山的红人,可在东边儿,在我二哥看来……”
“我就是个屁。”指了一下自己,像是笑谈一样,欧阳晗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而后抬手抓了抓头发,“要不你哥把我给‘放’了呢,搁谁乐意憋在肚子里头。”
“您说严重了。我只是不怕得罪您说,目前,您对于穆家……”无奈笑了笑,穆绍瑜抬起脚尖点了一下地,“还在竹林子外头呢。”
行了,话说到这份儿上够清楚了。
也是,就算你眼尖看出来这位三公子的秘密,也轮不上你满世界嚷嚷宣扬自己的能耐,更何况你但凡要是真眼尖,早在火车上就该看出来了,不过话得两头儿说着,这穆绍瑜男扮女装一捯饬,还真就……
“欧阳先生。”一语惊醒梦中人,被盯着看的穆老三显然不大乐意,维持着表面功夫,他冲着欧阳晗拱了拱手,“恕不远送,您还是趁早下山去吧,别忘了我跟您说的口令,路上请小心。”
“哎,得嘞。”
欧阳晗确实不是傻子,他带着浅浅的懊恼和深深的庆幸,挑了一下眉梢,撇了一下嘴角,而后回了一个拱手,道了一声多谢,便转身迈步往下山的方向走去。
他走得挺快。
脚踩竹叶沙沙响,他边揉着被捆绑得又疼又痒的手腕,边寻思着刚才穆绍瑜说过的话,然后思路想着想着,就偏离到自己看破的实情上去了。
要说这穆老三,男扮女装竟然那么好看啊……
要说他男扮女装,怎么竟然就完全看不出来是同一个人呢……
要说他跟冯二小姐也真是绝配,一个男扮女,一个女扮男,可冯二小姐女扮男是为了下山行动方便,他穆绍瑜男扮女又是为了啥?倒是听说他爱四处追着自己喜欢的京戏名角儿给人家捧场,可看个戏有必要捯饬那么妖娆么,这不是更藏不住自己,更容易惹麻烦上身么。就比如被他欧阳晗这种专爱看大美人儿的货跟在屁股后头张着鼻孔闻香气儿什么的……
不自觉间就把自己坦坦然然归入了流氓堆儿里,欧阳晗再度抓了抓乱七八糟的头发。
算了去他娘的。
腹部传来一阵咕噜声的时候,什么想法就都被饥饿冲刷掉了,果然没什么比肚子更实诚。嗯。欧阳晗估算着下山的时间,盘算着自己能去的第一家饭馆,脚下又加快了步伐。
被绑上山的下山去了,绑人上山的则留在山上继续着恼火。
穆绍瑜回到兄长屋里的时候,穆绍勋正在余怒未消。
看都知道了,坐在椅子里,手里一把刀。
那匪首正用一块麂子皮细细擦着手上的兵刃,每一次都从刀柄处开始,一寸寸向刀尖游移,最终在刀锋收尾。听见有人进来,穆绍勋停止了动作,那一瞬间,一屋子浓浓的杀气才算是不再继续增加。始终注视着手中刀的眼睛抬起来,斜着扫了门口的人一眼。
而后是不约而同的一声叹息。
“你有什么可叹气的。”穆绍勋皱眉。
“二哥,你是当真的?”穆绍瑜关好门走过来,“我要是不拦着,你难不成真要杀欧阳晗?”
“是又怎样。”回应很是简单。
“他可是西山口的人。”
“是又怎样?”回应仍旧简单,但多了几分不快。
“杀了他,咱们岂不是要和冯老大结了梁子?”
听着弟弟的话,穆绍勋突然笑了。他扔下了麂子皮,却不曾放下刀,略作沉吟,他看着穆绍瑜。
“你不懂。”面对着那认真的表情,独穆狼话说得沉稳中透出张狂,“他可不能算是‘西山口的人’,他是西山口的探子江一凡的人,其实说是‘人’都过了,不外乎就是个鹰犬,杀了他一个,替补的还有的是。再说了,就算……那个什么欧阳的是冯临川的心腹,我要是真杀了,也就杀了,他冯瘸子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可……哥,那点小事,我只是跟你随便念念而已,你何苦如此大动肝火呢。”
这句话一出,似乎才真正戳到穆绍勋的肺管子上。
他瞪眼了。
“小事?!念念‘而已’?‘何苦’?!”接连重复了三个穆绍瑜话里让他气恼的词汇,这脾气暴戾的头狼是真的肝火上升了,“他那么招惹你,一枪毙了都算是便宜!要让我看见,今天晚上弟兄们就算是开斋了,我保管晚饭里就有他!”
“……哥!”瞬间有种秀才遇上兵的悲催,穆绍瑜把到口的劝说又给咽了回去,不仅是因为觉得没用,还有就是他明显意识到情况很有可能朝着他不愿意涉及的某个点发展下去。若是再争论欧阳晗不明真相调戏他东山二当家的话题,估计就要很快提及这位二当家男扮女装还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