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没法儿忘掉穆绍勋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小心骑马,走慢点。”
这话,是在他已经忍着浑身的不自在,调整着姿势翻身上马之后,传到他耳朵里的。
根本不愿意去想这句话是不是专门将别有深意的内涵传达给他,欧阳晗一咬牙,一闭眼,抖动了缰绳。
健硕的黄骠迈开步子,顺着通往山脚的大路走下去了。
欧阳晗始终没有回头。
脑子几乎是空荡荡的状态,他走出了东山西山的地界。
一路无话,他回到了北京城。
没有直接去找江一凡,他先回了自己家。
天有点儿擦黑了,一进小院儿,浓郁的饭菜香就飘了出来。
他摸了摸咕噜噜叫起来的肚子,对着正在院子里扶着儿子学走路的兄长叫了声“哥”。
“回来啦,正好,赶紧洗洗手,吃饭,你嫂子刚蒸好菜团子,正炒菜呢。”
“哎。”答应着,他把马拴好,又把包袱扔进自己屋里,然后走进堂屋。
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杂和面荠菜团子,旁边有黄酒,有下酒的凉菜,猪耳朵,老醋花生,拍黄瓜。背后传来脚步声,回头看是自己那人高马大却意外烧得一手好菜的大嫂。粗壮的女人走进屋,手里端着一大碗葱爆羊肉。
“二子回来啦,赶紧吃饭。”粗声大气张罗着,女人示意欧阳晗赶紧坐下,而后从抱着儿子走进来的欧阳曦手里接过孩子,放在自己腿上。
空气里缭绕着饭菜诱人的味道,对面坐着的是兄嫂一家三口,大哥给他倒酒,大嫂掰开菜团子,将最柔软的一小块送进儿子的小嘴。屋外窗台上有麻雀争食的叽叽喳喳,远处半空中有鸽子归巢的扑扑楞楞,小院儿里种着石榴和香椿,小石桌上还摆着自己可爱的小侄子刚刚玩儿过的拨浪鼓……
低头看看自己左手酒杯右手筷子,欧阳晗此时此刻,似乎才回过神来。
这里是他的家,这是他最真实的生活,那么,远在口外的那一夜,真的就只是个梦吧……
皱了皱眉,叹了口气,他夹了一筷子葱爆羊肉塞进嘴里,然后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四章
欧阳晗是到家后第二天一大早去江一凡的办公室报到的。
“怎样?”看自己最得力的部下平安归来,江一凡松了口气。
“挺顺的。”应答着,欧阳晗回身关好门,向前走了几步。
“消息都传到了?”
“传到了。”哈,何止是消息传到了……
“那,口外怎么说?”
“冯老大的意思是先加强防备,然后近期少做几次买卖。”
“好,那东山呢?”
“东山叶差不多是这个意思,然后……”
“然后?”
然后我就让狼给趁火打劫借着酒劲儿吃干抹净了。
“然后,穆当家的说……”啊呸!啥当家的,独眼狼……“他说想通过用钱打通关系的办法,让总督府和口外挂上钩,这样一来,剿匪这事儿,也就吹了。”
江一凡听着,想着,忽然笑了。
“没想到啊,这种上上策,竟然是出自独穆狼之口。”一身黑西装的男人摸着小胡子站起身,“看来,他还真不能说是个一介武夫。”
咋不是啊!那股子蛮力!那“吃”人不吐骨头的霸道!
心理活动格外丰富的欧阳晗,表情也多少有点怪异,怕眼尖的江一凡看出来,他抹了把脸,清了清嗓子。
“那,四爷,眼下……咱怎么办?”
“嗯,昨天,我听厅长说,总督府是真的要剿匪了。可想要出兵,就得有钱,总督大人自己是不可能出这个钱的,他必定会让手下的各路官员集资,这么一来,钱有了,匪剿了,他还能从中捞一把。”
“是。”
“这就给咱们机会了。”嘴角挑的有些许邪气,江一凡边说边从办公桌一个带锁的抽屉里抽出一张纸交给对方。
欧阳晗接过一看,发现是一纸信笺。
打开,上面是词句不多的一段文字。
“打人,今逢乱世,由您庇佑,我等方能在山林间谋求一条生路。大恩不言谢,倘若有朝一日有用得着我口外弟兄之时,还请大人尽管吩咐,无有不尽忠报效之事!……”
才看了几行,他就明白了。
“您这是……”小眼睛放出光来,欧阳晗看向江一凡。
那老谋深算到了奸诈狡猾地步的幕僚点点头,又拿出几封类型差不多的信来,平摊在桌上。
“你走这几天,我一直在琢磨对策,然后就想到了跟穆当家所提类似的办法。把口外和总督府弄出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来。然后现在东山又肯出钱,那更是好上加好。信,钱,一并给他送到府上,只要一收了,剿匪的事儿,就不信它不烟消云散!”
话说到最后,江一凡眼中已经多少流露出几分做过匪的人才有的杀机了。但欧阳晗听着看着,有了疑问。
“可,四爷,办法好是好,就怕总督不认账啊。”
“由不得他不认账。”轻描淡写说着,江一凡又从抽屉里“变”出了几封信。
欧阳晗边想着四爷这是信筒成精了么,边小心接过,看了看上头的字迹。
他再度疑惑起来。
不像刚才那些信,刚才几封明显是江一凡在仿写冯临川的字,送过几次西山口的信了,他认得冯老大的笔迹,可这几封,却都是看着眼生,而且末尾的落款,那“天禄”二字更是让他摸不着头脑。
“四爷,这……”
“许天禄。”江一凡眯起细长的眼,“这人是总督府的文官,凡从总督府下发的重要信件,绝大多数是他亲笔所写。他可以说是总督的口舌,总督说什么,他传达什么。”
“您认识他?”
“只能算有一面之交。”
“那,您这不是等于把他给卖了嘛。”
“江湖上混,总要利用些人的。”江一凡说得轻松自在,“再说,这几封信,是要交到冯家寨收存,要是总督府执意剿匪,就拿出来当挡箭牌。要是剿匪一事就此偃旗息鼓,这些信就是烂在口外也没有外人知道。”
“喔——”恍然点着头,欧阳晗觉得比起眼前这只老狐狸,自己还真是差着个十万八千里。
“但现在就有一个事儿必须办妥。”
“您说。”
“凡是从总督府传出来的密信,都得加盖个总督自己的印章。这印章,我手里没有,只有这个。”说着,江一凡把另一张只有半截的纸交给欧阳晗。
那半张纸上什么都没有,出了一个朱红的姓名章。
上头的名字欧阳晗认得,那是总督大人的名号。
他突然间明白了。
“您是说,要以这个为模子,照样儿刻一个?”
“没错。”点了点头,江一凡开始部署,“欧阳,你带着这些信,再去一趟口外,把计划跟西山东山详细说明,然后找西山管马棚的老刘头,那是个雕刻手艺一等一的老石匠。让他把章刻出来。印在有‘天禄’落款的信上。位置无所谓,总督经常乱盖章。再之后,你让东山拿出足够的钱财来,装好箱,那几封给总督的信一并放在箱子里,找几个胆大心细靠得住的弟兄,尽快送到总督府上。没意外的话,一定能在剿匪的钱还没正式筹集之前就把这事儿给压下去。也算是免去了各地官员再借机搜刮一层民脂民膏了!”
欧阳晗听到最后,有种血脉倒流的激动蔓延到全身。
太过瘾了。
真的。
从小就不惜得走寻常路的他,对这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计划简直快要摩拳擦掌亲力亲为了。啊,当然,他也在其中起了很大作用。这种好好参了一脚的感觉好到非常,简直不能用言语形容。
“先别乐了。”眼看着对方咧开了嘴,江一凡有点无奈,他等欧阳晗重新端正了态度,才再次叮嘱,“无论如何,这次的计划,不能出半点差错,一旦有了漏子,会是个什么后果,你肯定能想到。”
欧阳晗边点头,边抬手比划了一个“掉脑袋”的手势。
“行了,夜长梦多,你尽快出城。”
“哎!”
“欧阳。”叫住转身要走的人,江一凡略微沉吟之后开口,“这段时间不太平,你跑来跑去的,也遭了不少罪。等这一阵儿过去,我自然好好答谢你。”
“四爷,您这就见外了。咱又不是外人,这还不都是我分内的事儿嘛。”这么说着,又被对方叮嘱了几句千万小心,欧阳晗带着那一堆信,转身离开了江一凡的办公室。
假模假式唠叨着怎么又派他出外勤,还一去就是山东,欧阳晗边跟同僚打着招呼,边走出了警察厅。
他回了家。
倒是不错,昨天的行囊都还扔在桌上,直接背起来就能走了。
有点儿没辙的笑了笑,他先把那些信小心用油纸层层包裹好,而后揣进自己怀里,勒好腰带免得不留神遗失。接着,他看了看钱带的够不够,便直接去了厨房。
掀开锅盖,他拿了几块枣糕,包在豆包布里,又从一旁架子上扯了条腊肉一起收好,便离开了。
出门之前,他看了一眼东厢房。
大嫂正斜靠在炕头打瞌睡,旁边是纳鞋底的针线笸箩,贪睡的小侄子团在床上正在好眠,大哥出去忙营生不在家。果然是个再平常不过的上午。只是,他这一走,又不知道哪天才能回来了。
默默一声叹,他走到院门口,把墙边地上扔着的一只鞋立起来靠在墙上。这是他和大哥商定好的讯号,要是警察厅有紧急公务要外出,他就把鞋立起来,表示近期不能回家。
立稳当那只鞋,欧阳晗整了整行囊,迈开大步,出了家门。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五章
欧阳晗,又出京了。
又是一路颠簸,又是一路晓行夜宿,饥餐渴饮。
只是这次,他心情多少有点沉重。东山西山,前途未卜,总督府要剿匪,作为匪自然要想方设法不被剿。而就是这些方和法,个中蕴藏的不确定性,让他总也轻松不起来。
要是成功了,还则罢了,要是失败了呢?口外最大的两股黑道势力分崩离析,他欧阳晗未必跟着吃瓜落,可那些他愿意与之相处的人们就遭了殃了。
这是他真心实意不想看到的,最坏的场景。
唉……希望计划顺利吧。
保持着低调,他用最快速度到达口外,上了西山,进了冯家寨。
迎接他的重要人物,是冯临川,穆少雄,何敬山。
“大哥,怎么没见二小姐?”
“哦,跟绍瑜下山听戏去了。”话说到这儿,冯老大似乎有几分不快,自知不该多嘴乱问,欧阳晗只是在就坐之后,把该交的交了,该说的说了。
那西山的虎王听着听着,就忍不住笑了出来。
“好个江老四啊,我当初真没看走眼,关键时刻,还就真是他这里头最好使。”指了指太阳穴,冯临川从欧阳手里接过那一摞信件,把落款是“天禄”的那一半,以及印章样本单独交给了何敬山,“老三,这事儿交给你,去找马棚老刘头,让他尽快刻章。现在就办。”
“嗯,大哥您放心。”接过那非同小可的一打纸,何敬山认真收好,而后向在座的几个人告辞离开。
“那,剩下这一半,我先看一遍,然后封箱,直接送到总督府上。”边说,冯临川边打开了其中一个信封,抽出信纸,他看了看上面的字迹,挑起嘴角,“要说这老四啊……活脱脱一个圣手书生萧让。哎,绍雄,你看。”
穆绍雄应声欠身去看那封信的内容,而后低声惊叹了一句。
“果然太像了!”
“是吧。”冯临川笑叹着收起信笺,“要说,他可比萧让厉害,萧让只会模仿字迹,他可是还有那一肚子的坏水儿啊……”
“关键时刻,管用就是了。”
“那是自然。”点着头,冯老大拿着一摞信站起身,走到欧阳晗面前,“兄弟,这个就交给你了,待会儿我让人从库房里收拾出一箱财物来,和信放在一起,再找个可靠的人,一路送到总督府上。”
“呃,大哥,不用东边的钱物了么?之前穆当家的说……”
“他说什么我不管,他要出多少钱我也不过问,至少我西山口,得先拿出一箱来。”冯临川摆了摆手,“这种大事,我姓冯的不能一毛不拔。别让两边儿弟兄在私底下叨咕,说我是铁公鸡不仗义。”
“哪……”本来想说一句“哪儿能呢”,欧阳晗话音刚起,就被身后突然传来的一个声音打断了。
“你冯老大要是不仗义,江湖上可就没有敢说自己仗义的人了!”
大厅里的几个人同时回头去看,说话的,是正迈步走进来的穆绍勋。
照例是招牌式的白衣,照例是必不可少的眼罩,不管走到哪儿都带着一股杀气的独穆狼步步走近,一直走到几人面前。
“绍勋,你怎么来了?”穆绍雄有点讶异。
“大哥。”看见兄长,独穆狼躬身施礼,而后冲冯临川象征性的拱了拱手,“冯老大,我刚才在东边,听放哨的弟兄讲,远远的,瞅见欧阳先生急匆匆上了冯家寨,觉得事儿不会小,肯定和总督府剿匪有关,就赶紧也跟过来听听。不知道来得是不是时候?”
回应着拱了拱手,口中称呼着“穆当家的”,心里暗暗叫着“内弟”,冯临川把刚才的整个经过大致讲了一遍。
穆绍勋边听,边把视线往站在旁边,表情有点僵硬的欧阳晗脸上扫,目光相对时,那家伙马上扭脸撇嘴的样子让他差点就挑起了嘴角。
“我已经让山上的石匠去刻章了,估计一两天之内就能完成,等都准备就绪了,就可以派可靠的弟兄上路了。”
“嗯。”等对方讲完,穆绍勋点头,“冯老大,你也知道,这用钱打通关系的办法是我提出来的。既然是我提出来的,我就不能不掏钱。这样,西山口不是出一箱嘛,我东山也满满当当给装上一箱,你看如何?”
“就知道你穆当家的出手寒酸不了。” 冯临川颇为江湖气的笑了出来。
“哪里,东山是有钱,可比不上你西山有人啊,又是写字的又是刻章的,怎么看都有点儿梁山聚义的劲头~”
啊哈!果然!
旁边的欧阳晗低着头哼了一声。
可不是吗,一个擅长模仿别人字体的江四爷,一个刻了一辈子石头的老刘头,这分明就是一个圣手书生萧让,一个玉臂匠金大坚。东山西山,简直就是水泊梁山!
“像倒是多少有几分像,只不过,咱们这儿,可是只聚义,不招安呐。”冯临川带着山头虎王的孤傲如是说。
穆绍勋只是点头,没有多做应和,因为他的注意力一直集中在欧阳晗身上。
那视线让被盯着看的人不舒服起来,想躲,又总也躲不开,而当穆绍勋说出下面的话来时,他就真的连躲避的心思都没了。
“冯老大。我问一句,你这次,打算派谁去送东西?”
“还没有人选,这事非同一般,得好好斟酌。穆当家的,你可有胆大心细,见过世面,又信得过的弟兄?”
“不瞒你说,平时的事,无论大小,我都能找出合适的人选来,可眼前这事儿,关乎到性命安危的……”延长了话尾,穆绍勋别有深意的笑了笑,“我觉得,只有我亲自跑一趟,办妥了,才能放心。”
“绍勋!”这话,显然把那念真师父吓了一跳,抓住二弟的袖子,他皱眉,“这怎么行,单枪匹马闯总督衙门?!”
“大哥,你急什么,我何时说过要单枪匹马了。”邪气的嘴角抬得更高,他把视线直接转到了欧阳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