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野明白自己必须要随时保持清醒,要确保计划的万无一失,可是他难以控制自己总是想著纪唯。
出租车内暖气十足,无声无息的缓缓向著前方滑去。初时的雪粒已经逐渐变为飘飘的大雪,轻的像鹅毛。
齐野搓搓冷冰冰的双手,呵一口气,不知不觉便在糊满白色水汽的轻轻画下一笔,眼睛、鼻子、嘴巴、耳、头发、锁骨嶙峋的突起……纪唯总会从某个地方跳出来,他想了很多很多。
他想到那晚他们在床上做爱,纪唯温柔地抱著他,吻著他。
然後他说:“纪唯,我们不能这样,我是你哥哥。”
纪唯回答:“不怕,我喜欢哥哥,我想与你在一起。”
他想到太阳那麽好,他枕著纪唯的腿晒太阳,纪唯说:“齐野,我喜欢你,你跟我一样吗?”
他回答:“是的,我也喜欢你。”
可现实中,他是这样说的:“白痴,我是骗你的。”
他想到纪唯紧紧锁著他的肩,喉咙哽咽:“你就当我痴人说梦,你走吧。”
他回答:“不是,你不是痴人说梦,是我,我才是白痴。”
可现实中,他静静地望著他难过,将他推开,头也不回走掉。
他想他以後一定会後悔的,他现在已经开始後悔了。齐野弓下腰,抱著双臂紧紧扣著颤抖的胸口。
他想他以後再也不会见到纪唯了。
天亮,雪停。
春江市在大雪的掩埋下竟变成了纯白色,天空是纯净的湛蓝,远山的雪浮在空中如若透明。从来没有这麽干净过。
他的新保镖──楚莫辞已经站在路边等了很久,冻的骨节泛红的手替他打开车门,向他鞠了一躬。
“齐先生。”
齐野紧了紧被风吹透的单薄衣衫,淡淡道:“我们走吧。”
※※※
青锋帮的三当家,现在是青锋帮帮主刘振宇,原来是特种部队的狙击手,曾参加过多次维和战争,猎杀的危险分子在三位数以上。双枪神射,弹无虚发。
黑道四大集团,以徐爷创下的猎神帮为首,下面还有九玄旗,海天盟,青锋帮。
一星期之前,齐野已经秘密向几大组织请求援助。齐野承诺对方的扶持会得到相应的利益回报,当然这会造成青锋帮暂时性的很大的损失,但会换来进行帮内大换血的安全时机,齐野相信那些损失会在日後定能追回来。
齐野,楚莫辞,唐傲,躲在唐傲身後的那个有意思的小朋友潘冰,以及Angle安排的一干雇佣兵自青锋帮总堂长驱直入。
偌大的议事总堂仅仅只有刘振宇高高在上,桌上摆著两把黑色的狙击步枪。
“刘当家,青锋帮已经被我控制,你现在孤掌难鸣,我看你还是投降吧。”
刘振宇向周围扫视一圈,悠闲掷起紫砂壶为自己斟一杯茶。
“十四个,”刘振宇面带微笑慢慢道,“知道吗齐野,我杀光你们至多需要五秒。”
“你至多只有零点七秒的开枪时间,”齐野冷冷道,“我们现在有十四把枪。”
“如果我把这这零点七秒的时间,将枪口指向你呢?这样不好玩,我有个主意。”刘振宇笑了一下,将桌上的狙击枪推上膛,“这两把枪里面只有一把有子弹,并且只有一颗。怎麽样,你愿意跟我赌一把吗?”
“怎麽赌?”
“让你的手下出去,两把枪,你选一把,我们向对方开枪。”
“可以。”
“不可以。”唐傲同时道。
齐野淡淡看了他一眼,“我不会输。”
“少爷,我不会让你冒险。”唐傲跪下来,扔了枪用食指顶著自己的太阳穴,“除非先打死我。”
“唐傲,捡起你的枪,你退下。”齐野向前迈出一步,“我不会死。”
“少爷……”
齐野打断他,“你忘了当初怎麽答应我的吗?”
唐傲垂下头。
“如果我死的那天,你还是不知道自己为什麽活著,先为我办一场豪华葬礼再死。”
唐傲捡枪恭谨起身:“是,少爷小心,唐傲一定会做到,请你不要死。”
除了齐野与刘振宇,堂内的人渐次退下。
凛冽的北风穿堂而过,桌上的热茶蒸汽被飞速吹散。
齐野选择了左手边的狙击枪,後退三步,将枪架在肩上,束成马尾的长发被冷风撕扯跳动,黑色的长衣下一件纯白的毛衣衬的脸色更为白皙,双眸像鹰隼一般犀利。
就好像刘振宇在南非目睹到的会咬人的幼豹,张牙舞爪,皮毛光鲜,野性而诱人。下地狱的路上有这样的尤物陪伴,刘振宇感到十分满意。
然後就是一声刺破耳膜的短促的枪响,两把枪同时发出巨响,两发子弹同时飞向对方的要害。
刘振宇不是一个合格的赌徒,他在两把枪上都装了子弹。
唐傲冲进去的时候,满室呛人的血腥。两个男人躺在地上,粘稠的血液如绵延的溪流,洇开的血痕如纠缠成一团的红线,一团似乎要将人紧紧绞杀的红线。
“少爷──”唐傲头也不抬,扔掉了枪,双手张开。
“少爷,你又骗我,你说过不会死。”唐傲抱著齐野,如抱一个易碎的瓷器,想抱的更紧却又怕用大力伤了他,想要发泄却又死死克制的情绪如一波一波的洪水,气势汹汹的要将他淹没。
潘冰瞪眼,他从未想到唐傲还有这麽一面。上次他被人打穿心脏的时候,他也只是死死盯著他,说,救我。
“我这不是还活著,我的命大的很。”齐野淡淡笑著,挣扎著起身,口里却忽涌上腥甜,一大口鲜血抖落在洁白的毛衣,如骤然开出的一朵凶险的花,齐野终於皱了眉头,“唐傲,快救救我……”
※※※
“少爷?少爷?少爷,你可以睁开眼睛看看我吗?”
“少爷,对不起,我不该让你独自去冒险。”
“少爷,我没用,我救不了你。”
“少爷,我至多只能再等你三天,对不起……”
潘冰托著下巴一脸纯真,“最後一句什麽意思呢?三天後他不醒来你就不等了吗?”
唐傲认真的点头,“恩,不再等。”
“那你去哪里呢?再找一份保镖的工作吗?可以带著我吗?”
唐傲眉宇展平,无波无澜淡淡道:“掐死他给他办场葬礼,去死。”
劈啪──
震惊之後,潘冰安静的爬起来,拍拍衣服上的尘土,面无表情的问道:“这个人对你来说当真这麽重要?”
“我的命是他给的。”唐傲将手指根部的掌骨轻轻撞击额头,仿佛这麽做就能驱散阴郁似的。这不是什麽值得颂扬唏嘘的感情,他只不过是在遵循当日的誓言而已。
潘冰伸手摸著他面上的胡茬,轻轻道:“是的,他给你了。”他把你曾经不要的命捡起来送给你让你好好活著,所以,命已经是你的,不是他的。
唐傲抬起头,眼睛直直的望著他:“你不会懂的。”
“够了!”潘冰发火也只是跺跺脚,“你从来没把我当成……朋友,也从来没有信任过我!”
唐傲皱皱眉,他不想再理这个失去冷静的人。
“我不会让你死的。”潘冰扬起淡淡的苦笑,口气从未有过的自信,“相信我好吗?我不会骗你。”
唐傲像是不认识他一样盯了半天,才开口问道:“你打算怎麽对我?”
潘冰颇为无奈的闷声道:“不是对你,是对他。”
“你想对少爷怎麽样?”
“我没告诉过你吗?”潘冰手捧唐傲的脸颊像去捧一片落雪,“我可是生死人,肉白骨的神医。”
“我并不知道。”
“现在说也不晚。”潘冰极为缓慢说道,“但有个条件──你要讲述你的过去之事。”
唐傲紧紧盯住他,张口咬住他的手指,咬出血来,“好,我答应你。”
只要能救齐野,让他做什麽,都是无所谓的。
※※※
纪唯再次见到齐野,是在一月之後。
他这次来春江市,不再是青锋帮的卧底,而是九玄旗的三当家。非常有诚意的亲自来春江市与齐野洽谈生意。
纪唯刚踏上春江市常年潮湿的土地,一个左眼下有颗泪痣的男子便将他接入青锋帮为他预定好的酒店,并告诉他在酒店内稍事休整,他们的帮主将亲自为他接风。
那个男子的名字叫唐傲,他身边总跟著一个眼睛大大的男孩,黏人的功夫一流。
纪唯独自在饭局等了很久,唐傲才有些疲惫的走进来,一脸歉然:“十分抱歉,我们帮主身体抱恙不能前来,请纪三当家海涵。”
“他的身体不好吗?”
唐傲面无表情道:“是,偶染小疾,纪三当家不必挂在心上。”
“哦,我知道了,”纪唯站起身,“送我回酒店吧。”
唐傲扫视了一眼满桌子的冷菜,便出口询问:“纪三当家,那您今晚要吃点什麽?”
“你不用费心了,我在春江市有地方吃饭。”
“是您的朋友吗?”
“不是,”纪唯冲唐傲身後大眼睛男孩眨了眨眼睛,有些狡黠,“是我爱人。”
大眼睛男孩心脏不受控制的跳了一下,这位纪三当家看他的样子好像是在告诉他:我认识你。而这男孩,并不希望这位房客认识他。
“我能不能借这个小朋友说会话?”
唐傲眉头微蹙,“纪三当家,他是个很单纯的小朋友。”
这位房客有一双很真诚的眼睛,附在潘冰耳边威胁的时候同样一如既往的真诚:“潘冰,我知道你哥哥一直在找你。”
潘冰的大眼睛瞪著眨也不敢眨,心跳到喉咙。
这位房客笑了一阵,转身将唐傲关在门後,依旧用无比真诚的语气说:“如果你把你们帮主的住址告诉我,我就不告诉你哥哥。”
潘冰绞著衣襟,一脸受惊的纯良:“不要,我绝对不会把我们帮主的住址告诉你的……”
纪唯只好掏出手机,叹了口气,开始按键,“既然这样……那我也没办法了。”接著说出一串数字,“这是你哥哥的号码吧?”
“坏蛋!我死也不会把我们帮主的住址告诉你的,你死心吧,你死心吧!”
电话开放了免提模式,嘟嘟的忙音如催命夺魂的铃声,让人心神不定,犹如百爪挠心。
潘冰压抑住想要逃跑的欲望:“我死也不会把我们帮主的住址告诉你,死也不会……呜呜……”
电话哢嚓一声,有人接了起来,纪唯食指放在下唇往下一压,向潘冰做了个噤声的姿势。
“喂──潘凌。”
“这次又要麻烦我什麽?”潘凌的声音几乎令潘冰心跳停止,“我以为你已经忘了我。”
“怎麽会──”纪唯好整以暇欣赏潘冰的抓狂,“我这次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哦,什麽?”潘凌淡淡道,兴趣缺缺的样子,“我对好消息的要求比较高。”
“比如呢。”
“比如你找到了我那个离家出走的弟弟。”
潘冰蹲在地上轻摇纪唯的腿,蓝色的大眼睛满是乞求:“不要告诉我哥哥,求你了──”
纪唯一手掩住话筒,嘴唇贴到他耳边:“那你告诉我你们帮主的住址。”
潘冰拼命摇头,“不,不要逼我。”
纪唯放开话筒:“那是当然──”
话未说完,嘴唇突然被捂住,一把冰凉的铁器贴上脖子,潘冰愤愤,“你要是敢告诉我哥哥,我杀了你哦,你看好我手里有刀哦,真刀哦。”
潘冰手中握刀,娃娃脸配上一副凶狠的表情,样子很像──一只披著狼皮的羊。
纪唯轻轻拨开他的玩具刀,冲著电话,“喂──潘凌,你弟弟真可爱。”
“你到底想说什麽?”潘凌有些不耐烦,身边那个自称小蓝的傻子正为他试药,现在不停的冲著他傻笑,而令潘凌更加无法忍受的是,傻子蓝的裤子竟莫名其妙的支起了帐篷。
“潘冰,别闹,我现在没空,自己去玩,乖。”纪唯冲潘冰眨眨眼。
潘冰委屈的掉著眼泪,无声的做著口型:“你真坏──”
“潘冰现在在你那儿?”潘凌警觉,匆匆将镇静剂推进小蓝身体,开始认真讲电话。
潘冰捂著纪唯的嘴,匆匆说出一段话。
纪唯满意的为他擦去眼泪,对潘凌道:“当然不是,只是一个与你弟弟重名的小朋友。”
说罢扣下电话,转头面向潘冰:“你能保证以後不会再将这个地址告诉别人吗?”
潘冰愣了一下,摇了摇头:“不能。”
纪唯拍拍他的肩:“唐傲会不高兴你这麽做。”
※※※
“你真是个任性的人啊。”纪唯坐在房内唯一一把椅子上。
正午的阳光透过窗台大把大把的洒进来,安静的能听见雪融化的声音。
“纪三当家,请您不要把我们帮主昏迷这件事说出去。”对於这位不请自来的九玄旗新上任组长,唐傲三分尊重七分敌意。
纪唯淡淡道:“不会。”
“纪三当家什麽时候动身?”
“再过一段时间吧。”
“多久?”
“等他醒来。”
“医生并不能确定帮主醒来的日期,纪三当家不忙?”
纪唯捂嘴偷笑几声,“我是九玄旗为数不多的几个吃闲饭的帮众,有大把的时间。”
唐傲皱著眉:“我想,帮主醒来一定不希望看到你。”
“你怎麽知道?”
“猜的。”
“你一定不了解你们帮主。”纪唯淡淡笑道,“你们帮主可是爱我爱的要死,你不让我见他,难道你要眼睁睁看著你们帮主害相思病?”
唐傲大睁著双眼:“你还能再自恋点吗?”
输液瓶静静的滴著药水,齐野静静的闭著眼睛,呼吸微弱。在午後祥和的阳光里,他存活下来的几率只有百分之三十。
纪唯托著腮,慢慢的开口,“要听故事吗?”
“只听感兴趣的。”实际想说“你烦死了”。
由於纪唯占了他的专座,唐傲抱臂立在墙边,眼睛片刻不离纪唯。
“你一定会感兴趣──故事不长。”
从前,十五年前,有一对夫妻,男的叫白思棋,女的叫纪情。
他们收养了三个孩子,一女二子。夫妻恩爱,孩子活泼。姐姐已经成年,在国外读书,两个弟弟刚刚开始读小学。
一个秋日的午後,阳光静好,门前绿色的草坪上,两个孩子正在与家养的狗玩滑梯,灾难降临之前毫无征兆。
父母在高速路被炸死,横尸街头。
他们的两个养子单纯而无知,看著黑衣人闯进他们庭院,厨师与园丁分别被打死,保姆抱著两个孩子躲避时中了枪,鲜血像破掉的西红柿顺著裂口在地上蜿蜒,显得特别的肮脏。
弟弟被一个黑衣人抓起来扔到墙角,没来得及喊一声害怕就喷了一墙的血。
哥哥咬住黑衣人的手臂,用手中忘记扔下的积木划破了黑衣人的脸。
那个黑衣人没把哥哥打死。
关於那天的记忆,纪唯残缺的记忆只有一张从眼角到嘴唇的疤脸,他的脑部受伤,关於他的哥哥是否死去,他一点都不记得。
其实这个故事还有後续,十五年後,纪唯爱上了齐野,後来他知道齐野做过他三年的哥哥,可他依然爱他。
纪唯十分认真的削著果皮,手势惊险堪比分尸。他要给齐野擦洗身体,要梳理好齐野的长发,要给他做流质的食物,他要看著他,听他绵长的呼吸,要抚摸他冰冷的脸,要用所有的感官确定他还在身边。他爱著的人,不知道下一刻会醒来还是离开,除了等待,无以解忧。
十五年前的事,纪唯早已失去记忆,这些都是通过姐姐得知,姐姐知道的这些,来源於齐野的记忆。
不知道齐野现在想起他的八岁,是不是还会觉得心痛,时间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