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出书版]- 第13部分

　　「我要找到飞盘才回去。」

　　这是他的理由。

　　但汤姆知道这其实并不是真正的理由，飞盘也很可能根本就不存在。

　　他望了一眼莫理斯，只见男人的表情有些疑惑，但最后也没说什么。

　　「好吧，」莫理斯最后说：「那你不要太晚回来。今天有客人来，马德莉亚会准备很丰富的晚餐。」

　　「我知道了。」伊凡点点头。

　　然后少年又望了汤姆一眼，露出有些羞涩的微笑。

　　汤姆心里已经有底了。



　　为了迎接客人，住在寄宿学校的罗莉这天晚上也特别赶回来，十三岁的她稚气未脱，脸庞和身形却隐隐已经带着少女的成熟俏丽，也长得越来越像八年前逝去的母亲。

　　当女孩从车上跳下，扑入父亲怀里时，汤姆清楚见到男人的眼里含着泪光。

　　「爸爸！我好想你！」

　　「罗莉，我也是。在寄宿学校一切都好吗？」

　　「除了刚去有些不适应之外，其他都很好。老师和同学们都很友善，他们也都很想找机会来我们家的酒庄参观呢！」

　　莫理斯呵呵笑了起来，亲昵地吻了吻女儿的额头。

　　「罗莉，这就是汤姆。」

　　他让过身子，让女儿见到一直站在自己身旁的男子。

　　罗莉见到汤姆时，一双美丽的茶色眼睛亮了起来，像是一只小狗般地来到汤姆跟前，还热情地握住了他的手，说：「原来就是你！我一直很想见你！谢谢你当年救了我爸爸！如果不是你，我爸爸他……」她回头看了一眼父亲，眼眶突然红了。

　　「别那么客气，那是我应该做的。」

　　「喔！汤姆，谢谢你！」

　　罗莉给了汤姆一个好大的拥抱。

　　汤姆完全愣住了。

　　这家人对他的善意与接纳完全出乎他所料，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才好。

　　过了几秒钟，他才惊觉自己的毫无反应，赶紧回抱住罗莉。

　　虽然他对女人没兴趣，更没有恋童这种癖好，但他得老实说，被一个这样纤细而且身体上还有淡淡香气的小女生这样抱住，感觉……很舒服。

　　他看了一眼在身旁感动得眼眶泛红的莫理斯，突然觉得也许这家人都遗传了这个男人的善良与单纯，这也未尝不是坏事。



　　丰盛的晚餐过后，女佣马德莉亚再度端出各式甜点，有布丁、布朗尼、焦糖冰淇淋、奇异果派等让爱丽丝心花怒放的甜食，还有芦笋、切片番茄等清淡蔬食，可以配着冷藏过的苏维翁白酒喝；此外还有一盘各式起士切片以及乳酪饼，让男主人配着酒质简单但具有丰富果香的白皮诺酒。

　　「这些全是你们自己酿制的？」妮亚每一样点心都尝了一大口，然后照着马德莉亚的指点搭配不同的酒喝。「天啊！每天都能这样享受生活，实在太棒了！」

　　她突然看了汤姆一眼，眼里的意思很明显；这么好的生活，你还在犹豫什么？

　　但汤姆却没有因此动摇。

　　醇酒美食，的确是很吸引人，但却不是那么吸引他。

　　这里的一切看起来那么完美，反而更让汤姆觉得自己的存在有多格格不入。

　　完美的男主人、善良的孩子以及体贴的女佣，这种上流家庭才会出现的组合太过耀眼，让汤姆有些自惭形秽。

　　果然还是该亲自来一趟才对，这样他才知道自己和这一切有多么不配，趁早死了心。



　　吃完晚餐，莫理斯还邀请妮亚与爱丽丝去骑马，葡萄园北方有一处溪流，那里月色明亮，空气清新，是个夜游的好地方。

　　汤姆看得出来，妮亚玩得很尽兴，从到这里的那一刻，她脸上的笑容就没有停过。汤姆甚至忍不住想，要是莫理斯爱上的是妮亚，他们两人一定很相配，只是罗素就有点可怜了……

　　一路上汤姆并没有说什么话，妮亚正在兴头上，也不以为意，况且她知道汤姆的话本来就不多。

　　但莫理斯却注意到了。

　　事实上，从汤姆来到酒庄的那一刻，莫理斯就无时无刻观察着汤姆的所有一切情绪，他焦急地想要从汤姆的神色中推断自己到底有没有希望留住这个人。

　　随着汤姆越来越沉默，莫理斯的心也越来越不安。

　　汤姆不喜欢这里吗？不喜欢伊凡和罗莉？

　　还是因为……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握着马缰绳的手，上头仍然戴着那枚他从未拿下的结婚戒指。

　　是因为这个吗？

　　但唯有这个……是他最后的坚持。

　　可是如果汤姆不喜欢的话……莫理斯抬起头，看着骑在身边的男子，月光照在他安静、略显忧郁的侧脸上，有一种朦胧但明亮的美感。

　　他真的不想再失去汤姆了，但他要怎么做，才能留下这个男子？



　　夜深人静。

　　孩子们已经都睡了，女佣马德莉亚收拾完厨房之后，也回到自己的房里去了。

　　座落在葡萄园旁的豪宅此刻显得有些寂寥，也许是因为它的主人正孤单地坐在客厅的壁炉前，静静地一个人喝着酒。

　　喜哈红酒，带着微微黑莓的圆润微甜，适合独饮，口感不会太浓重，让人不小心就陷入沉重的思绪。

　　莫理斯的酒量其实并不好，不过不是每一个喜欢美酒的人，酒量就必须好到能一口气灌掉一整瓶酒而面不改色。对莫理斯来说，灌酒的行为纯粹是糟蹋了酒。

　　他喜欢慢慢品尝，让酒香在鼻尖萦绕、让酒味在舌尖起舞，然后闭上眼记住这一刻的味道。有时候他甚至只要喝一口就够了，绝对不贪多。

　　但今晚他却一杯接着一杯，眼看很快就要喝完一整瓶刚开封的喜哈红酒，却还是停不下来。

　　他焦躁的眼光不时望着通往二楼房间的楼梯，又过了约半小时，他才终于等到了想要等的人。

　　汤姆安静地从二楼走了下来。

　　「莫理斯，怎么还不睡？」

　　「我在等你。」

　　汤姆苦笑了一下。「对不起。当你在夜游时对我说你会在客厅等我时，我还以为那只是玩笑而已。」

　　「没关系。我也没抱太大期望。你今天一定很累了，也许早早休息睡着就忘了……」

　　「我睡不着。」

　　莫理斯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才说：「我也是。」

　　「莫理斯，关于……」

　　汤姆话还没说完，莫理斯便打断他：「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都尊重你。」

　　「莫理斯？」

　　「我是说真的。我不想强迫你。」

　　男人转过头，不想让汤姆看见自己难过的模样。

　　「莫理斯，我还没……」

　　「我知道你不会想留下来的。」

　　汤姆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他才说：「莫理斯，你听我说好不好？」

　　「……可以不要现在吗？」男人的声音有点哽咽。

　　喔，不会吧。

　　汤姆实在很受不了莫理斯老选在这种时候「脆弱」起来，这会让他很有罪恶感耶。

　　「莫理斯，我不是不喜欢你。」

　　别过脸去的男人点了点头。

　　「只是……这里的生活环境对我来说，实在……」

　　在通往二楼的楼梯阴暗角落，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挤满了人：妮亚、伊凡、罗莉、戴着保暖睡帽的马德莉亚，甚至是睡眼惺忪的爱丽丝都躲在那里，大家都全神贯注地看着客厅里的「发展」。

　　「妮亚，汤姆怎么越说越小声？我都听不见了。」罗莉悄声说。

　　「他声音突然压低，我也没办法啊！」妮亚咬着手指，不甘心地说。

　　等等，不对啊！

　　「你们为什么也都在这里？」她转头问：「难道你们也都知道了汤姆和莫理斯的关系？」

　　伊凡点点头，罗莉接着也点点头，妮亚的眼光再移到马德莉亚，只见老女佣耸了耸肩，说：「这个家里的事情，我全部都知道。」

　　「你们都不反对？」妮亚更惊讶了。

　　「不会啊，与其让爸爸再找一个继母，我倒宁愿他和汤姆在一起。」罗莉语出惊人地说：「我受不了见到爸爸和别的女人在一起，也不想叫别的女人『妈妈』。」

　　「伊凡，那你呢？」妮亚推推少年。

　　「基于其他理由，我不想反对。」伊凡一脸正经地说。

　　「什么啊……原来你们早就知道了？」妮亚又问马德莉亚：「那你的看法如何？」

　　老女佣再度耸耸肩，细声说：「巴尔奈特先生看起来是个好人，我可以接受。」

　　「你们未免也太开明了吧？」妮亚的下巴简直要掉了下来。

　　「不然我们要抗拒到底，让爸爸痛苦一辈子吗？」罗莉说出和她年纪完全不相符的成熟话语。「况且，妈妈过世之后，爸爸甚至不想活了，如果不是汤姆，我们现在早就没有爸爸了！如果这是爸爸想要的，那我当然全力支持。而且汤姆看起来真的是个好人，虽然有时候有些自卑、也不太说话，但我看得出来他也喜欢爸爸。」

　　伊凡似乎很赞同妹妹，听得连番点头。

　　「你们……真是奇妙的一家人。」妮亚最后下了这样的结论。



　　客厅里，两个男人之间的谈话仍在进行着，甚至已经到了最关键的地步。

　　「是因为这个吗？」莫理斯举起手上的戒指，咬着嘴唇对汤姆说：「是不是因为我还戴着这枚戒指，忘不了海莉，所以你才不愿意接受我——」

　　「莫理斯！当然不是！」汤姆赶忙澄清。「海莉是你的妻子，是你最挚爱的女人，我怎么可能会做出这种无理的要求！？」

　　「可是……可是我真的忘不了海莉，你不会生气吗？在我心中永远都会有她的位置，而你……」莫理斯再也说不出话来，头一垂，眼泪就从他墨绿色的眼眸里落下。

　　「喔，莫理斯，你为什么要这样折磨自己？」汤姆心疼地用双手捧起男人的脸，有些无奈却又有些宠溺地说：「在我认识你之前，她就已经在你心里了。我明白你的伤痛，也知道你一辈子都忘不了她。」

　　「即使如此，你还愿意喜欢我？」莫理斯突然又满怀希望地问。

　　汤姆耸耸肩，说：「都已经这样了，也没什么好说的。」

　　「你不会在意我继续戴着这枚婚戒？」

　　「我为什么要在意？」

　　和一个已经死去的人有什么好争的？

　　「汤姆！」

　　莫理斯像只大狗一样扑了上去，紧紧抱住汤姆不放。汤姆挣扎了一会儿，两个人一块从沙发滚到柔软的地毯上，然后……



　　「儿童不宜，快去睡觉！」妮亚见状赶紧想试图遮住隔壁两个青少年的眼，但她一手要抱着早已睡着的爱丽丝，只剩下一只手，怎么遮都遮不住。

　　但两个孩子不知道是太惊讶还是想开开眼界，两双眼睛仍旧牢牢盯着客厅的方向。

　　「马德莉亚？快帮忙。」妮亚只好向老女佣求助。

　　只见马德莉亚双手正撑着下巴，聚精会神地看着客厅里的一举一动。

　　天啊！这一家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不行！她绝对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于是她只好咬牙忍住心痛，用力拍了一下爱丽丝的小屁股，躺在怀里正熟睡的小女孩只觉得屁股一阵疼痛，还没张开眼就先哇哇大哭起来。

　　一听见那响亮的哭声，躺在地毯上、已经衣衫不整的两个男人连忙爬了起来，莫理斯紧张地左右张望，汤姆则狐疑地往二楼的方向看去。

　　「喔！妮亚，你真是的！」罗莉轻轻抱怨一声，连忙悄悄爬回房间里。

　　等到汤姆爬上二楼的时候，已经只剩下妮亚抱着还在哭个不停的爱丽丝，妮亚满脸歉意地看着他，说：「汤姆，对不起，打扰了。」

　　「爱丽丝怎么了？」

　　「没、没什么？突然作恶梦而已。」既然都已经被撞见了，妮亚实在忍不住好奇心，于是干脆直接问汤姆：「你真的不考虑留在这里？」

　　「我……没说我要离开。」汤姆有些不自在地别过脸。

　　「真的？」妮亚差点想跳起来欢呼了。

　　以后她就天天有免费的高级葡萄酒可以喝了耶！

　　「但是那不会是现在。」

　　汤姆补充的这句话，浇熄了妮亚想要欢呼的冲动。

　　「什么意思？」她赶紧追问。

　　但汤姆只是对着她微笑。

　　「汤姆，别卖关子了，快说嘛！」

　　「你刚刚不是应该都听见了？」汤姆耐人寻味地看了她一眼之后，便回房去了。

　　只留下妮亚懊恼地抱着仍哭个不停的爱丽丝，想着汤姆刚刚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尾声

　　圣诞节假期前夕。

　　登山中心的建筑外观已经被积雪染成一片雪白，加上大门前的几棵巨型圣诞树，更增添节庆气氛。

　　罗杰叫住正准备离开的汤姆，对他说：「圣诞快乐！汤姆。」

　　「也祝你圣诞快乐。」汤姆回头对他微笑。

　　罗杰不知道这是不是只是自己的错觉，但他发现最近的汤姆变得很快乐，整个人也不再时时散发着难以亲近的气息。

　　尽管知道汤姆没有家人，但罗杰还是忍不住问：「圣诞节要回哪里过？」

　　正在开门的汤姆迟疑了一下，然后转过头，脸上仍挂着幸福微笑，回答：「我要去尼尔森。」

　　罗杰的嘴做出了「喔」的嘴型。

　　他懂了。

　　「那，请替我也祝他们圣诞快乐。」

　　「我会的。谢谢你，罗杰。」

　　汤姆再次对罗杰挥挥手，然后转身走出大门。

　　外头的气温已经零度以下，冰冷的雪花又开始从天空飘落，但汤姆却一点都不觉得冷。

　　因为今年的圣诞节，他将会与家人一起度过。

　　是的，他的「家人」，尽管他们远在尼尔森，一年能相聚的机会也不多，但却是心紧紧相系的家人。

　　汤姆仍热爱着这份登山导游的工作，但他答应了莫理斯，等到有一天他的身体无法再负担这种体力吃重的工作之后，他就会去尼尔森，从此不再离开。

　　他走到车子前，打开车门，却没有立刻钻入温暖的车子里，而是抬头望了望飘着白雪的天空。

　　「圣诞快乐。」

　　他轻轻对自己这样说。

　　这是他第一次，觉得过圣诞节是这样美好的一件事情。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