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部长指着文章后面的括弧道:你看这里,连单位名称都登出来了,还说没点名是青云市!
黄三木一看,后面果真把作者单位名称登出来了,真要命!省部内刊上刊登这种议论性的文章,作者是从来不登单位名称的,没想到金仁海这次竟把黄三木所在单位也点了出来,这就使所批评的问题发生的地点,昭然若揭了。
江洪水莫明其妙地笑了笑,顾自出去了。
石克伍回到办公室里,马上重新召集部委成员,又开了一次部委会。他要李忆舟把那件事暂时搁一搁,大家先讨论一下现在发生的事情,最重要的,是要把省里的批评应付过去。
大家一个接一个地看完了黄三木的文章,全都失去了笑容。坐在会桌正中的石克伍,脸色更是从来不曾有过的难看。大家从他的脸色分析,一场小小的暴风雨,即将来临。
两个小时后,省里挂来电话,明天上午,省部领导将来青云市了解这个问题,要他们做好准备。
晚上,办公室灯火亮到了十二点半,部委成员继续开会,把黄三木那篇文章骂了一遍又一遍,然后翻来覆去地研究,讨论一种又一种的方案,一个又一个的对策。办公室主任陈火明足智多谋,他发现黄三木的文章里有几个漏洞,明天的工作,就要围绕这几个漏洞展开。
省部领导都到了,这一回,石克伍竟也破例地坐了一边,望着这些威严的领导,心里从来不曾像今天这么害怕。
省领导对石克伍提出了批评,当然,语言并不尖锐,而是和风细雨地,只有石克伍听了满屁股生疮,一针针刺来地疼。等领导训完后,石克伍作了一番检讨,然后解释道:我们部里所发生的问题,是社会大气候造成的,自己负有一定的责任。不过,小黄的文章也有失实之处,两笔数字没那么大,有些议论的话,说得也有点过头,不是那么实事求是。
省部有位副部长和石克伍关系一直是不错的,他听了也帮助说道:青云市是有些问题,不过,他们部里的情况,在全省各地还不算最严重,这是一个大气候问题。至于小黄同志,写文章的积极性应该鼓励,不过,也要先把事情调查清楚再写,对于文章失实的地方,我们心里也有数了,年轻人嘛,以后多加强教育,今后就会慢慢成熟起来的。
省里的几位领导,平时也都与石克伍时常见面,青云市的礼物不甚丰厚,多多少少也都收了些,今天来主要是了解情况,自然不是来找碴的。省部的领导最后说了,青云的情况,今后主要是吸取教训,努力把各方面的工作做好。
接着,省里的领导吃了顿比往日丰盛一倍的午餐,拍拍屁股都走了。
剩下来的工作,就是如何收拾黄三木了。
几个部长分别找黄三木谈了话,要他说出文章出笼的前因后果,动机目的,详细经过。黄三木发现自己忽然变成了地富反坏右,就老老实实地把经过讲了,他重点谈了那天下午邴怀北、郑南土、严律己和马癸等人的谈话,希望能够尽多地把责任推脱给他们,减轻点压力。
部长们又分头找了这几个人,不料这些人都含糊其辞,一律否认说过对不起部里的话,对社会上的浮夸风,也只是简略地谈过几句,部里的事情是没提过的。邴怀北是个老好人,平时对黄三木挺关心的,现在出了事,他也没什么话好说的了。不过,他还是找黄三木谈了一次,要他以后写文章小心点,不要意气用事。他含蓄地批评了黄三木的年轻幼稚,要他今后吸取教训,尽快使自己成熟起来。
郑南土、严律己和马癸没有找他谈。郑南土见他一言不发,老严和老马在拿报纸的时候,顺口说了句年纪轻、太幼稚之类的话。黄三木听了心里直发毛。
当他把杂志送到劳辛勤办公室去时,在门口看见任萍正在和劳辛勤窃窃私语。劳辛勤一脸严峻,任萍则用不屑的语气,轻轻道:小年轻,真是太幼稚啦,这种文章都会写出来的,这下要吃苦头了。
等黄三木走进去,两人都不三不四地笑了笑,任萍很快就笑得自然起来,并客气地说:小黄,大作又发表啦?挣了几块稿费啊?
黄三木听了很恶心,不想理她。任萍可能也感觉到自己的问话过于刺人,便换一种口气说:小黄,不要有思想负担,文章写得好的,现在社会上,就是这么回事,年轻人敢于坚持真理,就是好样的!
黄三木哭不出,笑不出,叹了声气,转身走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在走廊上听到了任萍和石克伍的说话声,任萍声音压得很低,听去却很清楚:石部长呃,现在市机关里都晓得省里登了篇文章,大家看了以后都在议论,议论纷纷,把我们部里讲得一塌糊涂,那些话,啧啧啧,难听死哩!
石部长没有说什么,不过,黄三木可以想象到他的表情,他的脸色,一定是非常的吓人。
果然,石部长又把黄三木找去,脸色铁青,狠狠地训了一顿。自从石部长把他调到部里来工作后,在黄三木的印象里,石部长是个极温和的人,是个从来不会发怒的人,现在,他终于看到石部长发怒了,而且这几天,他一直脸色阴沉,这让黄三木感到很难过,也很恐怖,他觉得自己对不住石部长。
石部长一边敲桌子,一边骂黄三木,他要黄三木好好地写篇检讨书上来,把这件事彻底地反省一下。
黄三木又回到童年时代,回到了时常挨父亲责骂的日子,他哭丧着脸回到办公室,开始写检讨。白天人太多了,写不出来,晚上,他独自来了,开始对自己的行为进行检讨。
检讨书这种体裁,他是熟悉的。那还是念初中的时候,因为上课不专心,有好几次被老师揪出来,写检讨,并当着全班同学大声朗读。后来他在班里考了第一名,老师也另眼相看了,不再叫他写检讨。多少年过去了,初中,高中,大学,参加工作,没想到今天又要重*旧业,黄三木忍不住就要哭。
部领导,冒号。一开头,黄三木就写不下去了。这都是在干什么呀,自己都是二十六岁的大人了,他们政治系的前辈们,在他这个年纪,有的已经当了市长,有的当了处长,可他黄三木竟然在干这种勾当!不仅毫无出息,还趴在桌子上写检讨!这都是怎么回事呀!
为什么人家不会写检讨,黄三木要写检讨?他问自己。
因为黄三木坚持真理,坚持正义。可为什么中国那么多的人,人家不坚持真理,偏你黄三木要站出来坚持真理?
黄三木想了想,对了,因为黄三木读了很多年的书,受了很多老师的教导。更重要的是,他把这些书本上的话当真了,把老师说的话当真了,才会落到今天的地步。他开始恨书本,开始恨老师,是书本欺骗了他,是老师坑害了他呀!
浩浩青天,朗朗乾坤,为什么我说了几句真话,就要受到如此的打击?有谁同情我,有谁支持我?为什么周围都是冷漠和不屑的眼光?为什么我听到的都是冷嘲热讽的话语?
真理?什么破烂的真理!谁相信你谁倒霉,谁和你在一起谁就遭殃!——呜呜!
黄三木哭了,声音低哑。这个晚上,市机关里刚好空荡荡地,只有黄三木一人,他的哭声在机关大楼里沉闷地响着,传播着,最后又传回来,只有他自己听见自己的哭声。
第二天,黄三木把检讨书交了上去,刚回到办公室,母亲急匆匆地赶来了。
母亲的脸色也不对。黄三木发现,从前在他生病,或者被人家欺负时,母亲才会有这种脸色。
母亲坐下来就问:三木,你写了篇文章?你写文章骂自己单位领导?有没有这回事?
黄三木不知该怎么回答,又是轻轻地叹了口气。母亲就知道真有这回事了,便像当初得知儿子在学校里不好好念书一样,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语气,痛心地说:三木啊三木,是共产党给你饭吃,是单位领导给你饭吃,你怎么好说他们不对呢?你念书怎么念到屁股洞里去啦?这种文章都写得?你要多写写党好,多写写领导好,这样才有饭吃,这个道理都不懂?三木,妈养你这么大,让你把书念出来,不容易呀!你要好好给我争口气,不要这么大了还不懂事!
母亲见黄三木耷拉着脑袋,也就不再多说了。她说还要到街上买点东西,就顾自去了。
金晓蓉正好打完一份材料,就走了进来道:你妈来看你了?
黄三木又叹了口气,金晓蓉就问:黄三木,好像你这段时间情绪不好,脸色不大对呃!
黄三木道:还不就是为了那篇文章的事,唉,完了,一切都完了!
金晓蓉道:我也听说过这件事了,这几天,单位里有好些人都在议论,特别是那个任老太婆,整天添油加醋,到处煽风点火的,她就是巴不得人家出事,巴不得你倒霉哩!
金晓蓉继续道:黄三木,不过这事我倒也想问问你,你这人一向挺聪明的,怎么会忽然想起写这么篇文章来?它会害你一辈子的呀!
黄三木楞了半天,冒出一句:我还不是为了我们党好,为了我们国家好嘛!现在社会上的浮夸风,真的很厉害呀!
金晓蓉就很大姐风度地劝道:黄三木啊,你也是想得太多了,你还不是党员呢,要你管这么多?你想想看,中国有几千万党员,这么多党员都不管,要你这个非党员管?不是我说你,小黄,你也真是太多管闲事啦!你这种性格不改变,在机关里是没法呆下去的。
黄三木红了红眼睛道:你说得对,我也在恨自己啊!
金晓蓉道:知道自己错了就好,最主要的是吸取教训,社会是复杂的,千万不能想得太天真。小黄,我是看你进机关的,我真的不想你跟头跌得太深。
下午,部里开全体干部会议,黄三木进去迟了,见任萍旁边还有个空位,就坐在了她边上。会议开始了,各处室总结了近段时间的工作,两个副部长也谈了自己的意见,最后,石部长作总结性发言,谈完下一步的工作,石部长脸一沉,白了一眼黄三木道:在这里,我要提一件事。最近黄三木同志在省部办的内刊上,发表了一篇文章,写了青云市浮夸风的问题,其中也提到我们部里的问题。这篇文章是失实的,是完全错误的,我们已经对他提出了批评。希望他认真吸取教训,改正错误。考虑到他已作检讨,对自己的问题有一定的认识,我们部里也不作追究了。
石部长话一完,大家就交头接耳议论起来,一边议,一边用特别的眼神看黄三木,像是在参观战国僵尸、泰国人妖,又好奇,又不屑。个别老同志还是重复那几句话:年轻人啊,比较幼稚,今后改正就是了。
说话的语气像是中央首长,而且显得很大度。
黄三木低着头,不敢去看谁在发言。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抬起头来,忍不住看着又一位要发言的。因为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坐在他身边的任萍。他相信,任萍虽有点那个,可毕竟当他的面肯定过他的文章,现又坐在她身边,兔子不吃窝边草嘛,她总不忍心对他开刀吧,说不定,还能帮助说点什么。没想到,任萍神情严肃,环顾四周,大声地说:小黄同志的这篇文章,刚才石部长已经批评过了,我认为批评得很正确。现在机关干部都在议论,说我们部里面工作华而不实,不像个样子,啊,这篇文章确实极大地、严重地损害了我们部里的形象,大家都在讲啊,啧啧啧啧。
任萍一边说一边啧个没完,黄三木眼睛盯着她的后脑,恨不得拿把锒头来把它敲个碎,心里恨恨地骂道:这只老母猪,老不死的东西!
这时,邴怀北说话了。他用平和的语气说道:刚才石部长也说了,小黄年纪还轻,到部里来不久,这篇文章对是不对的,不过,我们也不要过于责备他,他的出发点还是好的,以后尽快改正错误就行了。
邴怀北虽然也说了否定的意思,可话里面毕竟还有点同情。这就是在黄三木最困难的日子里,在最黑暗的日子里,看到的唯一一线光明,得到的唯一一点温暖。就为这句话,多少年以后,黄三木一直在心里感激着邴怀北,觉得他还算有点人情味。
任萍发言完毕,看了一眼坐在一边的黄三木,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她从口袋里掏出瓜子,嘴巴像鸡屁股样地运动起来。她抓了十几颗瓜子,对黄三木道:小黄,吃瓜子!
黄三木哪里还吃得下瓜子,硬是不要,任萍硬是要给他。黄三木恨不得马上走出去,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又不好显得自己气量小,就只好收下了。他用一种无限悲愤的心情,一颗一颗地拨着瓜子,把它们吃下去。他觉得,自己不是在吃瓜子,是在吃一粒粒的狗屎。
金晓蓉因为材料多,打都来不及打,没有参加这个会议。后来她说,要是参加会议,她也会帮助讲几句的。
晚饭怎么也吃不下去,饭菜买来又倒掉了,黄三木真的很伤心。邹涟已几天没来找他了,进了房间,看黄三木这副样子,以为他生病了,便关心地问怎么样,黄三木不停地叹气,后来就把那篇文章的事说了,然后噙着泪道:我后悔,后悔没有听你的话,邹涟,你说的是对的,我不该把这篇文章寄出去。
邹涟听黄三木说时,很想得意地骂他几句。后来想他这么伤心,也就不忍心说了。就好言劝道:你还年轻,出点事情没必要太消极,今后的日子还长呢,只要你吸取教训,今后有的是机会。也许,等你成功了,进步了以后,回想起来,觉得这个小小的跟头,对你反而是有价值、有意义的呢!
黄三木紧紧抱住邹涟,抽泣着说: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才是真正关心我的人,真正爱我的人。邹涟,我对不起你!
黄三木继续道:我觉得这个社会太可怕,太恐怖了。除了你,我一点也感觉不到温暖,一点温暖也没有
16
石克伍回到家里,脸色很不好。吕梅迎了上来,很美丽地笑着道:怎么,又碰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了?
石克伍脸色阴转多云,莫明其妙地说了句:毛主席选接班人,结果选了个林彪啊。
吕梅听不懂什么意思,石克伍就激动地补道:你不是叫我培养个儿子出来么?我把他当儿子,他把我孙子!我要他上天,他要我入地!
吕梅惊异道:究竟出什么事嘛!
石克伍就把黄三木这小子的事说了,吕梅惋惜道:唉,真没想到,好端端的一个小伙子,平时看上去挺好的,怎么会写出这种文章呢!真是可惜。
吕梅叫石克伍躺下,给他认真地按摩了一番,她希望石克伍能够尽快把这件不愉快的事情忘掉,便说:这件事呢,其实也算不上什么大事,你石克伍当了这么多年的官,风风雨雨都过来了,还怕这篇小文章么?我想,这篇文章总不会对你有什么影响吧?
石克伍没好气地道:你晓得个屁!你别小看一篇文章啊,一篇文章可以害死人哩!难道你不知道我在青云的处境么?有的人就是巴不得我倒霉,巴不得我石克伍早一天下台,他们就愁找不到机会下手。现在出了这么篇文章,他们就多了个口舌,又可以到处造谣生事了。
吕梅道:你指的是曹金郎他们?
石克伍坐了起来,喝了口水,说:你没听包市长包伽说么?我们青云市来了个曹*,这可是个奸雄啊!还有那个伍一发,财税局长当了多年,不想当了,他早就想进常委班子,听说最想夺的,就是我石克伍这把交椅哩!
吕梅道:你们这些当官的,就知道争权夺利,斗来斗去,难怪人家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