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出现了。那是一个憔悴的老女人,一个吃了一辈子苦的老女人,她看到儿子爬到树上,就叫儿子赶快下来。儿子不下来,她就哭了,说:三木,你爬这么高,太危险了。你妈吃了一辈子苦头,把你拉扯长大,一把雨、一把汗地供你念书,你终于念出来了,替妈争了口气,你妈在村里走路,腰板就开始直起来了,你妈后半辈子就有依靠了。可你却爬这么高的树,太危险,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妈该怎么办?儿子呀,快下来吧!
黄三木就下了树,坐在那块大石上,这时,母亲就不见了。他想,母亲这一辈子是够苦的,他的成长,可以说是母亲一生中唯一的光荣,母亲是不能没有他的。可是,母亲又怎么知道儿子的痛苦,又怎么能帮儿子摆脱痛苦呢?这是不可能的事。
黄三木想,做人真是一件痛苦的事了。真正的痛苦,不单在于失去自己心爱的人,不单在于想走绝路,更要命的是,想走绝路还不行,这样会害了活着的人,活着的人会为你而痛苦,甚至这种痛苦可能不比你自己的痛苦轻,而这个痛苦的人,又是你最亲的人。活,活不下去;死,又不能死。黄三木趴在岩石上,大声地干哭,他恨苍天,让他来到人间受这样的苦,天最残酷,天最无情,天最可恨!
黄三木已经记不清自己多少天没有吃饭了,渴了喝点水,有时呢,也吃几根面条,喝点面汤,这样就活了下来。邓汜边和童未明两人,分别收到了邹涟从南州寄来的信,要他们好好劝黄三木,特别是要坚决防止他走绝路,那样的话,对黄三木的家人,对邹涟的一生,都会带来不幸的,她不希望这种事情发生。邓童二人未将收到信的事告诉黄三木,只是三天两头地来陪黄三木聊聊天,打发日子。
邓汜边不停地给黄三木说笑话,邓汜边自己笑坏了,黄三木听了却想哭。童未明呢,像位老先生似的,给他讲人生的哲理,做人的意义,叫黄三木想通些。两人的工作,没有使黄三木忘记邹涟,不过,总没有看见他走绝路。
部里的同事,这段时间对黄三木的议论就多了起来。任萍一个办公室一个办公室地去说:这个小黄,刚来的时候,大家都觉得他还可以的,领导还在会上表扬,现在啊,整天无精打彩地,一点工作劲头都没有,我看啊,他离一个共产党员的标准是越来越远了。
舒兰亭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说黄三木最近情绪不好,是有原因的,化工厂的邹涟已经跟一个叫秦荻的小老板跑到南州去了,把黄三木一脚给踹了。
金晓蓉同情地说:黄三木挺可怜的,难怪他脸色这么差。
任萍说:人家早就说了,邹涟怎么会跟这么个人谈恋爱,人家好端端一个姑娘,现在条件好的小伙子多得很哩。
舒兰亭说:听说这个秦荻很有钱,有好几十万哩。
金晓蓉笑着说:比你们高孚雨钱还多?
舒兰亭就笑骂道:高孚雨怎么能跟他比?现在当干部的还不是靠几个死工资?贪污受贿是要坐牢的呀!他又不敢。
任萍一边嗑瓜子,一边说:难怪呀,这么有钱的人,邹涟当然要跟他了。现在好了,这个黄三木,啧啧啧啧。
陈火明见黄三木工作没了干劲,就找黄三木谈了话,要他以大局为重,好好工作。陈火明还具体地给他布置了工作,叫他把领导办公室和会议室好好打扫一下,地板都好好拖一拖。
陈火明在值班室向烟草局长打电话开后门买香烟时,忽然听到会议室里乒地一声,忙跑过去看了。只见黄三木把会议室拖了一半,整个人就倒在了地板上。脸色苍白,气息微弱,像是快要不行了。
刚好驾驶员江洪水师傅也在,陈火明就背着黄三木下了楼,叫江洪水用车子送到了医院。医生对陈火明说:问题不大的,只是他身体太虚弱,长时间没吃饭造成的。在医院住几天,很快就没事的。
邓汜边和童未明拎了水果来看了,他们觉得黄三木不仅仅是失恋的缘故,也是在单位里累坏的。两人就到办公室里找陈火明提出了意见。他们认为,黄三木这人对女孩子太天真,对这个社会也太天真,所以就容易受伤害,容易吃苦头,不过,他决不是坏人,确实是个忠厚老实又正直的人。像这样的人,现在处于失恋之中,很痛苦的,单位领导应该多多关心、照顾才是,不能把他累坏了。
陈火明认为事情并不完全像他们所说的那样,不过,他们今后会尽量把黄三木照顾好的。特别是,对两位的友情表示感动,请他们放心。
黄三木出院后,陈火明和石克伍交换了意见,建议他继续休息几天。石克伍也同意了,并找黄三木谈了话,希望他养好身体,尽快恢复,振作精神地投入到工作中来。
黄三木回到老家,母亲见他瘦多了,就关心地问起他的身体来。黄三木就把邹涟的事说了。母亲一直很高兴,认为儿子找了这么好一个姑娘,这是很荣幸的。现在,这个姑娘嫌他儿子,远走高飞了,她也只好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母亲杀了一只公鸡,煮了满满一只大沙锅,黄三木看了就想吐,一点也吃不下,在母亲再三再四地劝说下,就喝了两小口鸡汤。
母亲才是世界上真正关心自己,爱护自己的人。以前他认为邹涟是这个唯一,而邹涟变了,母亲是永远不会变的。天下的女人成千上万,数也数不清,而母亲只有一个。可是,黄三木无法将自己心中的痛苦告诉母亲的,在这个世上,最难以相互传递的,是心底的痛苦。
他也只好默默地承受了。在屋前屋后转了转,一切都还是老样子,都说农村翻天覆地地变了,这个地方一点也没变,恐怕是怎么也不会富起来的。
不知不觉地,他又来到了那个小山包,穿过那片灌木林,来到奶奶坟前。***坟也没变,还像去年那次来一样。那一次,黄三木曾祈求过自己的爱情,祈求他能永远地爱邹涟,邹涟也永远地爱他,祈求他们的爱情不老,永远永远。可现在,邹涟竟然离开了他。
想到这里,黄三木忍不住跪倒在地,失声痛哭起来。
他一边哭,一边用头猛叩坟前的石头。他边叩头,边哭诉着:奶奶!奶奶呀!我求你的事情,为什么一样都没成?你为什么不保佑我?就算你没保佑我步步高升,也不怪你,可你为什么没有把邹涟给保住,为什么让她离开我?!奶奶,为什么这个世界上的人,都过得这么幸福,我却这么痛苦?为什么人人都有人保佑,我却没有人保佑?奶奶,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吧,我是你的孙子啊,我是你的孙子——三木啊,你为什么不保佑我?
…………
黄三木哭了很久,把天都哭黑了,才回家。回到家里,父母亲也不知道他去奶奶坟前哭过。黄三木独自上了楼,就睡着了。
第二天,父母亲要到山上去干活,给山玉米锄草。父亲见黄三木在家休息,就叫他去。母亲叫他不要去,黄三木想想自己在家里也没事干,就答应父亲去了。
那是很高的一座山,离家有八、九里路。在高高的山上,有一大片是被父母开垦出来的地,上面种了茫茫一片山玉米。
山很陡,稍不小心,人就要滚下去,黄三木小心翼翼地,跟着父母亲一起锄草、拔草。开垦荒地,挖、挑、背,这些都是山里人艰苦生活的一个内容,黄三木的祖祖辈辈,就是这样生活下来的,黄三木,就是山沟沟里面穷苦人的后代。
黄三木具有一种先天的叛逆和逃避心理。从他懂事起,他就讨厌这个地方,讨厌这种非人的生活。特别是当他走出家门,看到外面的世界,看到外面人的生活后,他更坚定地认为,山里人的生活,简直就是书上描写的奴隶生活,他暗下决心,要逃出这个地方,逃得远远地,越远越好。
后来黄三木读书读出了名堂,果真就逃离了山沟沟。最让他感到幸福的是,他认识了邹涟,从此,他的生活里,再也没有悲苦,单位里的工作累了点,苦了点,他还是坚强地挺过来了。单位里一些人的议论,使他难过,可一回到邹涟身边,什么都忘记了。他觉得,邹涟就是他的幸福,邹涟就是他唯一的天堂。
山上起雾了,黄三木也干得有点累了,就找了块石头,坐了下来。今天穿的是中学里穿过的破衣服,现在已补了几块补钉,更不像样了。他把两只手上的泥巴往裤脚上揩了揩,两眼望着远处的山口,也许,那个山口外面就是南州,而邹涟就在他的视线之下。
回想起往日的天堂,今天穿着破衣服,在山上对付山玉米,显然,现在就是到了地狱世界。
一定是前世作了恶,才会从天堂落到地狱。地狱里阴暗潮湿,弥漫着雾气,山峰一座连着一座,荒凉得不见一点人烟。在这个地方,人可以修炼自己,忏悔过去,当然,也可以默默地承受着这一切,只是,不能再把自己当人了
22
市委机关和乡镇的工作,完全是两码事。乡镇工作就像现在农村的联产承包,完全是松散的,干完农活,回家聊聊天打麻将。市委机关就像过去的生产队,组织严密,生产队长又抓得紧,工作节奏很强。
盛德福调到市委办后,就成为一个不可或缺的零件,随着整部机器,紧张地运行起来。他知道黄三木失恋了,有次在市委门口碰到,他紧紧地握住黄三木的手,说了些安慰的话,后来又从邓汜边和童未明那里了解了一些情况,知道黄三木情绪很差,很消极。可惜,他白天要跟洪书记跑,晚上要搞材料,最终还是没能抽出时间,去邮电招待所看看黄三木。
盛德福的住所很理想,正是他所喜欢的人武部招待所。现在机关里房子很紧张,单身汉一下子是别想分到房子的。各单位都由单位出钱,暂时借招待所住几年的。因为邮电招待所房间有限,都已客满,市委办余主任叫盛德福自己联系一个方便的地方,盛德福想也不想,当然就找人武部招待所住下了。
招待所实际是很难得来的,白天大多跟洪一之副书记在外面跑,或在办公室里,晚上呢,也大多在办公室里,只是要睡觉了,才到招待所里来。后来呢,有时他也把一些材料拿到招待所来写,因为盛德福觉得,人武部招待所这地方,可能有些灵气,能给人带来感觉。
明天,省卫生检查团要来青云市检查卫生,洪一之是市委负责这项工作的领导,明天要讲话的。现在这个时代,也真是文明起来了,连卫生这种工作,都越来越重视了,上面一年要搞好几次卫生检查,光这项工作就不好对付。
盛德福一边抽烟,一边搞材料。以前,他是不大抽烟的,一是没有钱,二是陈秀秀反对,只是村干部递来时,偶尔玩根把。现在呢,陈秀秀不在青云,天高皇帝远,没人管,加上跟洪书记出去,开会啦,下乡啦,跑企业啦,常常有整包的香烟掼来,抽烟的条件是很优越的。另外还有个因素,盛德福觉得,洪书记很有领导风度,其中重要的一个特点,就是抽烟,他觉得,自己今后也是要当官的,抽烟这点风度,无论如何要把它学起来。
这样,香烟就慢慢抽出味道来了,逐渐地,不抽烟还写不出文章来。盛德福抽着抽着,发现明天的报告不大好写,后来猛抽一口,才知道这香烟太辣,这包云烟质量有问题,基本上假货。现在这个世道也不行了,假货越来越多,连云烟这样的小东西,市场都不大有真货了。盛德福把烟扔了,换上一包阿诗玛,现在,阿诗玛的价格已经和云烟换了个位,比云烟高了,盛德福猛抽一口,嗯,这烟味真好,纯粹得很。
思路就打开了,他就开笔写下这么一句:
同志们:
今天,省卫生检查团长途跋涉来我市检查卫生,首先,让我代表青云市委市政府,表示热烈的欢迎!
盛德福对这个开头很满意,特别是长途跋涉这个成语,一用上去,句子就活起来了。接下来,照例是卫生工作的重要性、紧迫性,以及如何把卫生工作抓好,云云。文章写得很顺,半包阿诗玛一烧,一篇讲话稿就胜利完成了。
第二天的会议,开得很隆重。市卫生局已经把大礼堂布置好了,这些工作是不需要盛德福*劳的。省卫生检查团一行人,也已在主席台上就坐。会议就开始了,盛德福看见洪书记手里摊开那叠由他炮制出来的讲话稿,就拿出另外半包阿诗玛,美美地点燃一根,抽了起来。他觉得,当领导也真是容易,念念讲稿就行,而当秘书呢,也确实神气,你看,台上的领导,讲话不会自己讲,还得按他盛德福写的话去讲,当秘书不是挺光荣的么?盛德福抽第二口阿诗玛时,洪书记已经开腔了。
同志们——今天——省卫生检查——团长——途跋步(涉)——(同志!)
……
盛德福听洪书记念团长二字时,正抽第三口烟,心里忍不住格登一下,呛了一口;当洪书记把途跋涉念成途跋步时,那支阿诗玛也吓得掉在了地上,脸色开始发白;当洪书记皱着眉头,在途跋步后加上同志二字,且加重嗓音读出来时,盛德福差点要晕过去。
这时,会堂里开始响起一阵不整齐的噪杂声。
洪书记很有风度地停下来,环视会堂两秒,然后大声地说:静一静,静一静,啊,——
首先,让我代表青云市委市政府,表示热烈的欢迎!
掌声潮水般地响了起来,盛德福缓过神来,脸色开始由白转红,并渐渐地红得发紫。
中午的伙食很丰盛,盛德福跟着洪书记一起进了餐厅。在单独相处的两分钟里,盛德福轻轻地叫了声洪书记,似乎有什么话想说。洪书记忙说:对了,下次写领导名字时,后面要加个同志,我们党内都称同志嘛,不加上去就不礼貌。
盛德福脸红红地,又想说什么,洪书记就劝道:小盛,别难为情嘛,我老洪是很好相处的,这件事,下次注意点就是了,啊哈。
盛德福正要说,又说不出口时,客人都已经到齐了,主客双方很快就满满地坐了三桌。
洪书记端起酒杯,要敬一敬团长。坐在贵宾席上的省卫生厅副厅长金桐就站了起来。此次卫生检查由他带队,他自然是团长了。
洪书记碰了碰他的酒杯,说:途团长,您辛苦了。
金桐已经在会上领教过他的途跋步了,他不知道事情的底细,不过,他猜想这里面一定有鬼,这途跋步三个字,恐怕整个全省也找不出来,怪怪地,像个少数民族名字,他就估计,是洪书记搞错了。不过,金桐不是个一般的人,这位年仅三十五岁的年轻人,原是省卫生厅的一名副处长,去年就被提拔为副局长了。此时,他不慌不乱,不急不躁地说:途跋步同志今天没来,我叫金桐。
市卫生局局长张昂忙介绍说:他是省卫生厅副厅长,是这次卫生检查团的团长。
洪书记说:噢,途跋步同志工作很忙啊。好,那么我就先敬金厅长、金团长一杯!
两人就都一饮而尽了,接下去,三桌主客都觥筹交错,热闹非凡,渐渐地,一个个都红光满面了。
酒足饭饱,洪书记就和金桐握手告别了,他说:我下午还要到枫树镇开个会,只好失陪了,下午由张昂同志陪你们检查吧。
金桐说:我们准备明天早上回南州,那再见了。
洪书记脑子有点喝晕了,不过,他还能记起点什么,就又客气地说:再见!碰到途跋步同志,向他问个好!
金桐一行,到招待所休息了,张昂局长送洪书记上车。洪书记问:途跋步怎么就没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