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三木摸了摸口袋,还好,这个月还有二十来块钱的节余,下个月的工资也快要发了。本来呢,这二十块钱是能派上点用场的,他的父母亲在山沟沟里,穷得要命,要是把这二十块钱补贴给他们,倒是很能让他们高兴,也是很能体现孝心的。他还想过,要是什么时候有点节余,应该给邹涟买点小礼物,以表达一下自己爱心。邹涟是个挺浪漫的姑娘,她曾经送给他一个小木头人,而她自己呢,似乎也很希望能得到什么礼物。只是黄三木一直没有什么节余,且又想不出买点什么东西送她好。
现在,他想,凭这二十块钱,也许最应该做的,还是去看一看关系到自己前途命运的李副部长。他自己要前途,他的父母亲,还有他未来的那位邹涟,也都要他有前途,他这样做,也不算太自私,也不算太对不住他们。
来到医院门口,他想来想去想不出买什么东西好,买苹果吧,层次太低,拎起来又难看,李部长也未必喜欢。进小店看看,里面有桂元,荔枝,这些东西,黄三木还从来没有尝到过,只知道这些东西挺高级,挺美味的,要是给李部长送去,他一定会喜欢的。他问了问价格,荔枝要二十几块钱一斤,他听后吓一跳。他这二十块钱,买一斤荔枝还不够哩。
没办法,他只得叫店主给他称了半斤,用一张黄纸头一包,黄三木就拿着这很不显眼的一小包东西,走进了李忆舟的病房。
李部长躺在病床上,脸色不苍白,也不见得可怜。他微笑着叫黄三木坐下,黄三木就把那一小包东西放在了那只矮柜上。还好,今天没有别的人来看他,要是让别人看见了,黄三木觉得这是件很难为情的事情,让人以为自己巴结领导,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企图。
李部长简单地问了几句黄三木最近的工作情况,要求黄三木努力工作,好好干。黄三木也不知道该对李部长说些什么,特别是慰问的话语,他怎么也想不出来。坐了一会儿,他就觉得没有什么话可说了,和李部长客气了两句,就起身告辞。
在这当中,力气用得最多的,自然是对付石克伍部长了。在后来许多次辛酸的回忆中,黄三木都觉得石部长的办公室窗明几净的。几乎每一天,他都要去部长办公室里擦桌子,拖地板。有时候呢,还要爬得高高地,去仔仔细细地擦窗门。有一回,他半个身子探到外面,在擦外面那边的窗玻璃,左手抓住的刚好是另一边活动的窗门,窗门一动,差点整个人跌下楼去。在后来的几年中,他常想,如果当时跌下去倒好了,倒是省去了很多很多的烦恼。石克伍部长心目中的黄三木,也定然是熠熠发光,永垂不朽了。可惜就可惜在他没跌下去,左手的两根手指头还被窗户夹出了淤血,疼痛了好几天。这件事,他倒是没有告诉任何人,自然也没让石部长知道,他想,如果自己跟他讲,石部长可能会以为他在邀功,或者以为他连这点小事都干不好,如何去干大事呢?
黄三木就是这样默默地吃了一些苦,好在石克伍部长倒不是木头人,他是个很爱干净的人,每天坐在窗明几净的办公室里办公,他或许会偶尔地想起黄三木,想起这个到部里干了一年多的年青人。
黄三木不敢主动找石部长套近乎,石部长倒是平易近人地,有时还主动地问长问短,关心起黄三木的生活情况。他记得,有次石部长还送给他一块电子表,那只表,黄三木没舍得带,后来他一直保存在家里。这只表,肯定是石部长参加什么会议时得到的纪念品,价值不高,舍得送给手下的黄三木,大约也是一种奖赏吧。
还有一次呢,石部长送给他一支价值四、五块钱的书法笔。书法笔写字粗一些,看上去要漂亮些,黄三木倒是没有把它藏起来当古董,后来写东西都用这支笔写的。他希望石部长送他的这支笔能给他带来些灵气,助他成功。最令他痛心疾首的是,他竟然用石部长送的这支笔,写了篇对石部长不利的文章,害人害己,成为他有生以来最不可饶恕自己的一大憾事。
石部长大约是有些喜欢起黄三木了,黄三木的忠实憨厚,黄三木的勤奋努力,确实是很让当领导的喜欢的。在一次全体干部大会上,石部长总结了近段时间来的工作,认为大家的工作都是挺不错的,他点名指出,尤其是黄三木同志,作为一名大学生,到机关里工作一年多的时间里,谦虚谨慎,勤奋工作,任劳任怨,值得大家学习。
会议完了之后,办公室主任陈火明把黄三木找去谈了话。他说,石部长在大会上表扬了你,这是很难得的,因为石部长这人一向是很少表扬哪一个的,他这样评价你,说明你的工作确实是不错的,啊。
陈火明一只手从头上抓下几块皮屑,一手捧着大茶杯,继续道:当然,我在石部长面前也没有少说你的好话,作为办公室主任,我总是希望你进步的,在领导面前帮你说几句好话,也是应该的,你也不要感谢我。你以后呢,要再接再厉,不要骄傲,继续把工作做好。关于你的组织问题,我也已经跟李忆舟李部长议过了,他也认为你是不错的,等时间到了之后呢,就会讨论你这个问题,你也不要急,只要把工作做好,入党是没问题的,你放心就是。
黄三木想了想,要等支部讨论他的问题,还需要半年时间,到那时,考察期才会满。在他看来,半年是段漫长的岁月。可是,这种事情急也急不来,是世界主宰黄三木,而不是黄三木主宰这个世界,有什么办法呢?那就耐心地等待吧。好在呢,领导对自己的印象还是比较好的,想到这里,他就美了起来。他想,半年后,他就是预备党员了,再过一年,就是正式党员,石部长对自己印象这么好,说不定啊,很快就会提他当主任、处长什么的,再以后呢,自然更是光明一片的大好前程了。
一天下午,邮递员送来了报刊和信件。黄三木把东西分发完毕,拆开一封省部寄给办公室的信件,见里面是一张会议通知,要石部长在某月某日到省里去开会。
黄三木认为自己工作应该勤快些,对石部长的事呢,更是含糊不得,他拿了这封信,要给石部长送去。
走到石部长办公室门口,就听到一个女人的哭泣声,一边哭泣,一边愤愤地诉说着什么。黄三木心里扑扑跳地听着,含含糊糊地也听不清楚,就听到反反复复的几句:我干了这么多年了,为什么轮不到我。我干了这么多年了,哪件工作我没有好好干。我干了这么多年,牺牲了家庭,我什么好处也没得到。呜呜呜。
黄三木呆在门口,不知如何是好,石部长看见门口有个影子,见是黄三木,便问有什么事。黄三木便晃了晃手里的信。
石部长问:是什么信啊?
黄三木就走了进去,递给石部长说:是省部发的会议通知。
临走前,他抬头一看,那个哭泣的人背对着他,但显然就是任萍。
黄三木冲进打字室里,向金晓蓉汇报了石部长办公室里发生的新闻动态。金晓蓉兴奋异常,可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等到黄三木看了一份《参考消息》后,金晓蓉已当了次间谍,刺探到了准确情报,并及时地到值班室里向黄三木偷偷地作了传达。
金晓蓉答案是从郑南土那里得来的。
金晓蓉说:有戏了,我们部里有戏!黄三木见金晓蓉神色异常的样子,便急问发生了什么事。
金晓蓉说:最近人事局下了个指标,给我们部里一个名额,就是加一级工资。不知道怎么回事,按照标准算来算去,就弄到了任萍和舒兰亭两个人的头上。按年龄说呢,任萍比舒兰亭大十岁,这级工资自然应该是任萍的。可舒兰亭呢,是交通局长高孚雨的老婆,这就把领导给难坏了。好在开部务会的时候呢,大家的意见倒很统一,大家一致认为这级工资应该给舒兰亭。
黄三木问:这又是什么道理呢?
金晓蓉继续传达道:本来呢,这舒兰亭也是个懒兮兮的人,她凭着她老公的地位,平时也不干什么事,也没有哪个领导讲她一句。这任萍呢,平时也不太有什么工作,但领导吩咐下来的工作呢,干起来是很积极的,干一件是像一件的。比如工会里的事,虽然她私下也捞了点好处,可为大家搞起福利,还很卖力的。坏就坏在她的那张嘴巴上,她凭着自己资格老,总是在背后说三道四的,有时甚至敢于当面和人家干起来,这样就得罪了不少人。加工资这种大事呢,是要部务会讨论的,部党组成员大约都对她没有好感,就都投了否定的票。
这时,诸葛赓无声无息走进来,拿了张报纸翻看着,金晓蓉就干咳了一声,又回到打字室干活去了。过了一会儿,门外又响起了轻轻的哭泣声。黄三木冲到外面一听,哭泣声是从屠部长和李部长办公室里传来的。任萍边哭边说,还是那几句:我干了这么多年,干这么多年。辛辛苦苦,作出了多少牺牲。
有一本杂志放在桌子上,不知道是谁看了以后没有放回去。黄三木看了看,这本杂志是一处处长邴怀北的。邴怀北已经把自己处里的报刊杂志都拿去了,他还不知道自己有份杂志在外面。黄三木就把这本杂志给送过去。
在一处办公室里,坐着邴怀北、舒兰亭和戴茂苏。三人正在轻轻地议论着什么。看到黄三木来,就停止了议论。邴怀北笑了笑,戴茂苏微笑着看了一眼,只有舒兰亭想笑却笑不出来。
这时,门口响起一阵急促的声音。脚步声,夹着哭声,诉怨声。他听出来了,是任萍回办公室的声音:这个世道,共产党,这个世道,什么共产党……大家都紧张地盯着门口,听她的声音一高一低地飘过去。只有舒兰亭,白着眼睛,轻轻地自言自语道:你看哪,神经病,神经病,这种人呢,神经病。
一个星期后,部里面又恢复了平静,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似地。任萍和舒兰亭呢,原先两个人关系还算是比较好的,相对于其他人来说,两个人在一起讲讲话的时间还是较多的。现在呢,她们见了面也说说话,虽无从前的深入和持久,总也让人觉得两人作为市机关干部,确有一种超乎寻常百姓的良好品质。
黄三木在后来的几天中,对自己的幼稚提出了不客气的批评和嘲笑。
那是一个晴转多云的下午,部里面的领导都外出了,这机关里的情况呢,现在黄三木有些熟悉了,领导和部下之间,大体属于猫和老鼠的关系。这年头的老鼠呢,比从前是猖獗了,见了猫,还是装作规规矩矩,缩头缩脑的,有的还卖乖卖巧。可等猫一出门,这些老鼠就溜的溜,闹的闹,现出了原来的本性。
这天下午,部里面人少了。黄三木难得地闲下来,翻阅着省市的几家内部刊物。他在研究刊物上的文章,想着究竟该如何把文章写好,如何才能发出来,让大家都看到他的文章,让大家尤其是青云的领导,都知道他。
任萍手里捏了把山核桃,一边咬,一边走了进来。她从手缝里漏了四、五颗出来,对黄三木说:吃,味道蛮好的。
黄三木和任萍一起咬着山核桃,就下意识地和任萍亲近起来。任萍说:黄三木,你到部里已经一年多了吧?
黄三木说:是啊,时间过得真快。
任萍上嘴唇皱出一道竖纹,迷着眼睛,用一种同情的目光看着黄三木,说:你一个大学生,坐办公室,真是委屈你了。这些领导也不知道怎么安排的,嘴里讲的是尊重知识,尊重人才,做起来都是鬼事。我们部里面啊,真是讲不清楚。
任萍凑过嘴来,压低嗓门,极秘密地说道:本来你这里是舒坐的。她到一处去,怎么吃得消?什么事都干不来。本来你去多少适合,有知识,有文化,正是用得着的地方。像坐办公室这种行当,舒是最适合了,她也只配做这种事情。
任萍摇了摇头道:我们这种单位啊,真是不知道怎么搞的。这些领导,真不像话。还有那个舒,这个女的,最不像话,整天吃吃没事干,就知道粘上粘下去粘领导。她自己老公在外面乱搞女人,她自己也不是个好东西。真是没人要看的。
黄三木有时候也看到舒兰亭去石部长办公室坐坐,并且和他说说笑笑地,不过他不相信她会对石部长有什么企图。至于石部长,那就更不能让人相信了,黄三木看到过他的夫人,长得挺俊的,比舒兰亭好看多了。有这样的老婆,石部长怎么会对一般的女人产生胃口呢?
不过,吃着任萍的山核桃,听着这位老同志的话,他不敢当面提什么不同的意见。但也不敢胡乱插嘴,以免惹祸上身。
任萍看着黄三木这样,不便多说些什么。便走到窗口看了看云,说:天快要下雨了。
任萍走了以后,黄三木认真地消灭了那几个山核桃,擦了擦手,又开始研究起内部刊物。他发现,这些内部刊物上的文章,实在谈不上什么水平。不过是些工作经验,报道些工作动态,另外就是些领导讲话、上级文件了。他觉得那些通讯员的文章挺低档次的,不知道为什么会把它们登出来,而不把他的文章登出来。
正想不通时,舒兰亭走进来了。黄三木心里一跳,今天怎么碰到鬼啦,一下来个天,一会来个地,真有对手。
舒兰亭长得很富态,心情也很好,她一进来就乐哈哈地,像是很想跟黄三木聊点什么似地。
舒兰亭笑着说:黄三木,工作这么认真啊。单位里人都没有了,你也不出去走走?
黄三木说:大家都好出去,我是不能出去的。万一有人打电话找人什么的,值班室里没有人是不行的,我们陈主任曾经不止一次地教导过我。
舒兰亭说:对,我以前也坐办公室,我是最有体会的,其他人都可以跑来跑去,去干私事也没人说,可是坐办公室值班呢,出去上个厕所也有人找,找不到就有意见,这种工作也真不好做。
黄三木说:也没办法啊。
舒兰亭说:你还是干得不错的,领导在会上都表扬过你了。
舒兰亭忽然把话一转,道:黄三木,昨天晚上电视看了没有?
黄三木问什么电视,他是没有电视可看的。因为他住的邮电招待所,宿舍里开始有电视,后来因为长期住,电视就搬走了,根本就没得看。再说,就是有电视也不会去看,他心里清楚,他已经把几乎所有的空余时间都献给邹涟了。
舒兰亭说:昨天放那个杨乃武和小白菜,片子已经放到最后一集了。这个电视不错的,这个案子哩,啧啧,最后连明朝的那个皇帝,那个慈禧太后也知道了。
黄三木插嘴道:慈禧太后?是清朝吧?
舒兰亭忙改口道:对对,是清朝,你们大学生比我们清楚了。本来小白菜要杀头的,是慈禧太后把她叫去才免死的。后来小白菜做尼姑去了哩,啧啧。
黄三木听她讲什么羊了菜了的,罗里罗嗦,都烦透了。就想找点别的话题,便不假思索地道:今天这些人都出去了?好像任萍还在的嘛!
舒兰亭一听任萍两字,心里就不舒服起来。她两眼往门口斜了斜,压低嗓门道:任萍这个人啊,你下次要注意点哩。
黄三木知道舒兰亭接下来不会是什么好话了,不过他还是很好奇地想听一听她究竟是怎么攻击她的,便故作惊奇地问:怎么?
舒兰亭卑鄙地说道:这种女的算什么哩?不三不四地,她老公早就不要她了,嫌这个人太刻薄,和她离婚了。
黄三木故作惊奇道:喔,她离婚啦?
舒兰亭道:你还不知道啊,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