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林定睛一看,说:“白骨梨埙。”
娇娇手中握着白骨梨埙,略施幻像,迷倒了四位村民。老林看见白骨梨埙,倒满含怜悯望了小村长一眼。难怪他与妖女初初见面便死心塌地,事到如今还愿替十方妖女偿命。
他眉间心上那如海般深沉的柔情蜜意,原不过是妖女口唇微微一张,白骨梨埙吹出的幻景罢了。
老林心中警铃大作。他原本还当是农村常见的婆媳妯娌不合,一个想不开,惹出弥天大祸。
此时见状,才察觉到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十方妖女分明便是有备而来,目的分明就是要害了满村人的性命。
娇娇似是看出老林心中所想,冷笑一声道:“你觉得,我是害人的妖孽?”
“你想错了,我不是害人。”
“我是报仇。血债当血偿,一命换一命。”
“就算是蔡胡村百余户人家死绝,又哪里够偿义马十村,千余户人的性命?”
小村长大惊,问:“我蔡胡村民一向本分,从不曾听说有谁害人性命。娇娇,你这话从何而来?”
娇娇微微低头,看他一眼:“公爹做人一向自诩公正严明,乐善好施,丝毫不占他人便宜。村中谁家有事,他身为村长,以身作则出钱出力毫不含糊。”
“你家大嫂,家中独女,读过高中,还在村镇小学里当语文老师,娶她入门,你可知道你家需要花多少彩礼?”
“你读书多年,家中田地早已承包。灵宝市远,公爹公婆心疼你,不曾要你一分补贴,你每次回家,还给你带吃带穿。”
“结婚之前,公爹翻新祖屋,你我现在新房,便是一栋二层小洋楼。”
“村中这么些人,唯独你家能盖起楼房。可公爹多年不曾出外工作,也不曾听说大哥大嫂做了什么生意赚钱。”
“我就想问你一句话,这么多年,你就没有想过吗?”
“你家里的钱,是哪里来的?”
一个个问题似雷击一般,将小村长打得焦头烂额,半响,他才犹疑答道:“家中有田,父母又一贯节俭。”
这话,便连老林都不甚相信了。小村长和他媳妇身上所穿衣裳簇新,样式时髦,娇娇就是此时,手上还戴着金光灿灿的戒指,并不像是普通农家收入能够承担。
娇娇继续问道:“你又有没有想过,我家,是为什么绝了户?”
是啊,男人啊。口中说着爱你宝你珍惜你,可却连你最在意的是什么,都没有搞清楚。
嫁进门来足足一年,两人花前月下不知多少次,他却从不曾问过她以前过的是什么日子,她现在又想不想家,想不想妈。
只当嫁进门来,便一生一世是他的人,只需展望未来,听他胸中报负,做他的贤内助,当他的菟丝花。
“我家,是因为你家绝了户!”娇娇咬牙说,压低的声音满含控诉,“你只当阴山十方邪教害人,须不知这世间有人,比我阴山十方毒辣狠绝万倍!”
不是别人,恰恰就是小村长的亲爹,蔡胡村原先的老村长。
不为别的,只因老村长背着人做的,恰恰就是“血头”。
他们村长这一脉,自来脑子都不笨。老村长为人一贯活络,改革开放之后,是最早走出村子的那一批人。
豫中血站彼时初初兴起,不过几年时间便雨后春笋一般纷纷建起。义马当地不过十个村庄,千余户人家,却足足开设三十个血站,每日接待三百余人卖血。
血站成立初期管理不严,老村长瞅准商机,承包其中之一,组织血头去村中宣传这无本生意,采集鲜血,再高价转卖赚取利润,日进斗金。
时间长了,血站多起来,竞争更为激烈。为了节省成本,提高效率,血站开始实行单采血浆,就是把采到的血用离心机分层,只要血浆,再把红细胞回输卖血者。
如此一来,采血的血站得到价格更高的血浆,而卖血的农民却不再像以前一样,因为大量失血,而虚弱不堪。
“四十块钱,四十块钱!我爸卖一次血,能得四十块钱!”娇娇声音颤抖,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悲愤。
“上午在义马,下午去新安,全村男人不分老壮,人人卖血。”
血头为了蝇头小利,器械公用,红细胞回输。离心机里破裂的血浆袋,将那致病的毒血混在其中。前后短短几年时间,全村青壮年四百余人,幸免那脏病的,只有五个人。
“那血病发病之后,先是低烧,再便周身溃烂卧床不起,死状极惨。”娇娇低声说,“我爸,我哥,同一年死,一个年头,一个年尾。”
老村长为人精明,赚够了钱便早早抽身。
血站先是开在了豫中,渐渐又往豫西开起,老村长心知肚明,此时牢牢约束了全村人,不许一个人出去卖血。
可他曾经做过的恶,在这世间总会有人记住,千山万水费尽辛苦,也要讨来个正义。
血债血偿。
“我家人周身溃烂而死,原该让你家人也溃烂而死。”娇娇仰起头来,声音明明一般甜美,听在耳中竟像冰刀一般刺人。
“我也不瞒你,我自两年多前,便开始复仇。每一次,都是嫁进血头所在的村中。到你蔡胡村,已经是第二家了。”
老林此时,已不知如何说话。蔡胡村百余户人何其无辜,可义马村千余户人,又何其悲惨。
小村长抬起头来,原本清秀的脸庞痛苦地扭在一起。他沉默许久,才缓声开口:“娇娇,是我家,对不住你家。可是蔡胡村村民从不知血头之事,你让全村人为你偿命,也太狠毒了些。”
“我不能让你这么做。”
“你怨我,所以做出这错事,是我对不起你。”
“既是我家对不起你,那就由我来赔给你吧。”
小村长下定决心,走到那棺木之前,闭上眼睛深深吸一口气,就想伸出手来拿那块血玉。
老林刚想张口,却鬼使神差停住,摇了摇头闭口不言,只拿眼睛看着那娇娇。
娇娇似是一愣,眼看小村长要摸到那血玉,左手立刻抬起,将那只白骨梨埙举到唇边,幽幽吹响,乐声低沉悠远,似江河滔滔,似残阳斜照,天地悠悠仿佛不复存在,只有这埙声入耳,直击心间。
老林连忙握紧手中桃木剑,免得被这埙声迷了心神。埙声一出,小村长立刻便停了动作,脸上露出如痴如幻的表情,片刻之后便倒在地上,睡着了一般露出婴儿般的笑容。
娇娇缓步走到他身前,轻轻蹲下身来看了看他,摘下脖子上的金项链,耳朵上的金耳环,又撸下手上的金戒指,用红纸包好,放在小村长的手中。
结婚的时候,你说金玉良缘百年不变,要拿三金定我一生。
如今,完璧归赵,原样还你。
娇娇扭头看了老林一眼,说:“别告诉他。”
老林背过身去,微微颔首。
她轻轻笑一声,走到了棺前,素腕纤纤,从那具白骨口中,拿出了那块阴山血玉。
只几秒钟的时间,阴山血玉像一块吸饱了血的海绵一般,渗出千万缕血丝,像是给她雪白的双手戴上一个鲜红的手套。
娇娇丝毫不惧,神色未变,任凭血丝脉络像渔网一般渐渐蔓延,顺着雪白藕臂而上。
老林知她此时情状极惨,不忍再看。心中纵有千般怒气,此刻也只剩满心怆然,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娇小身影,慢慢消失在荆山深处。
作者有话要说:
sigh。。
前文给过提示的~ 没有人猜对呢。
第77章 诱捕
约摸一炷香的时间; 洞口的几个村民先后醒来,随后不久; 小村长呻/吟着醒转; 脸上还带着睡梦中迷迷蒙蒙的笑容。
他抚着脑门,坐起来,笑着对老林说:“她对我说; 她拿了血玉,要去崆峒山。会有师尊救她性命。”
老林握紧拳头,想开口说些什么,又终究还是忍住了。
阴山十方早已没落多年,如果不是无计可施; 娇娇的母亲又怎会冒着叛逃被追杀的风险,逃到
这远无人知的豫中村庄来; 隐姓埋名这么多年?
几十年过去; 就算娇娇真能赶到崆峒山,她的师尊还在世吗?
豫西阳平,离平凉崆峒,何止千里之遥?活人拿出阴山血玉; 最多不过坚持三个时辰,娇娇要在六个小时内赶到平凉,如何可能做到?
何况阴山血玉臭名昭著,不就是因为它无药可救; 无人可解吗?
老林回回与林素讲阴山血玉这故事,都是在告诫她; 别为男人轻易动心。
“喏,这世界上,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老林说。
林愫不满,说:“我看那小村长,就挺好的啊。有情有义有担当,还愿意为了妻子去死。”
老林呵一声,说:“你又怎么知道,那是真的有情有义,还是白骨梨埙吹出的幻景?”
全村上下不分男女老幼,凡是在族谱上的,全都没有活命。小村长这样聪明一个人,就没想过为什么自己却一直没事吗?
“为什么?”林愫问。
老林沉默片刻:“血玉咒念,是为索命,以命换命,就可以续命。小村长一直活得好好地,还不是因为他媳妇娇娇,口硬心软,一直在以命换命,替他续着一条命。”
林素隐约有点难过,小村长是没有想到,还是不愿去想呢?
他又到底有没有意识到,他以为的看到的妻子的最后一眼,其实不过是白骨梨埙的幻景呢?
他妻子去往崆峒之后,再也没有回来过,他又有没有去找过呢?
世界万物最可怖的,不是白骨梨埙的海市蜃楼,也不是阴山血玉的浮尸遍野。
最不敢揣测的,明明就是人心。
宋书明昏迷这段时间,林愫已从陆讫口中获知诸多讯息:“阴山十方比湘西蠡偈还要惨些,我以前一直以为一派中人早已在门派相争之中,被这血玉灭绝殆尽,哪知竟然还残留了陆家这一残支。”
“陆家千方百计设法捉你我过来,就是为了替他们去祖坟之中,取这阴山血玉。”
宋书明不解:“如果按这个说法,他们随便抓一个人,威逼也好,利诱也好,去拿这阴山血玉不就可以了吗?为什么要花费这么多功夫,非要抓到你和我呢?”
林愫说:“因为,阴山血玉被放在他们师祖衍性法师的棺木之中。”
“衍性法师圆寂之前,为保棺木不盗尸身不腐,设下四象阵法,里面九虫八怪,危机四伏。陆家先后诱捕几位同道替他们取出阴山血玉,已有两位,都死在这阵法之中。”
“怎么无人反抗?阴山血玉狠毒之名,应该很多同行都曾听说过。”宋书明奇怪。
“因为,他们有枪。”林愫说。
陆家为了避人耳目,扎根陇西已有多年,在敦煌市内开了一家茶庄,明面上说是卖甘肃当地茶叶三炮台,捎带着倒手些古玩,私底下就是二道贩子,专门出手墓穴陪葬品,借着收藏名贵法器之名,悄悄打听行内高手。
也是如此,当日有几位同行抱怨法器在张掖丢失,詹台才会顺藤摸瓜找到张掖镇远酒店,在那里巧遇了林愫和宋书明。
“陆家师傅陆坤,应当受阴山血玉拖累,每年都需以命续命。他们师徒扎根敦煌,也是为了就近雅丹魔鬼城。”
“每年从魔鬼城进入罗布泊,穿越无人区,失踪那么多驴友,当中想必少不了他们师徒作恶。在雅丹中利用白骨梨埙,设陷阱引诱迷路的驴友杀害,再以命换命。”林愫分析。
宋书明沉思片刻:“陆坤与陆讫陆诒兄弟两个,是什么关系?”
林愫说:“陆讫陆诒年龄小,应当是陆坤已受血玉咒念多年之后才收养的孩子,他二人未入十方道门,血玉存在与否,与他们无碍。”
宋书明说:“一会儿陆讫前来接人,我会要求与你同去。”林愫张口便想反驳,宋书明脸色一沉,斩钉截铁说,“我知道我并不懂这些奇门遁甲,但我们俩人同去,绝对比你一个人面对四象卦阵,更有把握些。”
宋书明捉住林愫的手,往他腰间一带,林愫摸到一物,一头圆圆,另一头却极为尖利。她面带诧异看向他,宋书明微微一笑,点点头。
原来这便是之前遇到白骨梨埙的时候,林愫给他腰间别上的桃木小棒槌。宋书明清醒之后,身上别无长物,只有这个小棒槌。
他所在洞穴石壁凹凸不平,宋书明摸到一处粗糙表面,将那小棒槌一端磨得锋利无比,只待瞅准机会,伺机冲陆讫陆坤二人下手。
隔了大约十几分钟,陆讫出现在洞口上方,探出头来阴险一笑,对二人说:“老老实实地上来,别耍花招。”
言毕,又拿出一个长长的枪筒,在洞口上冲着宋书明和林愫晃了一晃。
类似的枪铳,二十多年前猎人上山打猎倒很常用,但这些年来封山育林,又严打枪械,早都被封禁了。
想必这把枪铳也很有些年纪,打在人身上,伤口虽然不太深,但是常常成片状散开,离得近了,确实也能轻松打死人。
宋书明将裤腰卷了个边,又把磨尖了的桃木棒槌塞在腰间,先送林愫上去,又顺着陆讫丢下来的软梯,老老实实爬了上去。
林愫刚一爬上,就被陆讫用麻绳缚了双手,此时乖巧站在一边。
宋书明上来,打眼一望,面前正正坐了一个鹤发鸡皮满脸沧桑的老头,面上沟壑纵横,瘪嘴鹰钩鼻,像是有些西域的血统,想必便是陆家兄弟的师傅,陆坤。
陆讫手中紧紧握着枪,黝黑的枪口正对宋书明,手指紧紧压在扳机上,阴沉沉开口说:“逞英雄前,先想想清楚。她有用,你可没用。老道杀你,便如踩死一只蚂蚁,动动手指的工夫罢了。”
陆坤略一抬手,陆讫便恭恭敬敬站在一边,不再多言。
陆坤说话,倒极有风度,冲宋书明和林愫拱一拱手,说:“今天请你二人来,照顾不周,多有得罪,其实不过是想两位帮老道一个小忙。”
“老道师门不幸,出了叛徒,将那传教圣器血玉,放在了师祖的棺木之中。得知林姑娘法力高深,宋警官身手了得,你二人在张掖,轻而易举便除了一只千年藤妖。果然自古英雄出少年。”陆坤嗓音低哑,听起来很是有气无力。
宋书明刚刚也才注意到,陆坤露在外面的肌肤,像是一层薄薄的鸡皮一样,轻飘飘的贴在瘦骨嶙峋的手臂骨头上,好像稍一用力,就能将那层皮从上而下揭下。
宋书明做出一副天真模样,问:“既然已是陪葬品,又在师祖棺木之中,何必要打扰先人?我看几位也不像缺钱的样子,一块玉佩能值多少钱?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呢?”
陆讫狐疑看他一眼,此时倒说不准林愫与宋书明对阴山血玉知有多深。
陆坤轻咳两声,极有耐心一般哄道:“传教圣器,自然价值连城。老道自幼便向师尊立下重誓,此生必当重振阴山十方天威。可惜这些年来,老道身子骨不争气,每况愈下。两个小的学艺不精,实在是有心无力。”
“老道这些年来在敦煌有一茶庄铺面,赚不了几个钱,好在位置可以,市面价也有二十多万了。二位若愿出手相助,我师徒三人,愿将这茶庄拱手送上。”陆坤语气十分诚恳,神态也无比真诚。若是不知这阴山血玉底细,倒真有可能被他蒙蔽。
宋书明继续诓他:“阴山血玉如此珍贵,你们何不自己去取,非要请人帮忙呢?”
陆坤毫不犹豫答道:“实不相瞒,师尊落棺之处,设有四象卦阵。我两个徒弟学艺不精,但林姑娘声名远扬,术法高深,区区四象卦阵,想必不在话下。”
林愫冷笑一声,说:“工于利其事必先利其器,想要我进四象卦阵,也不知你东西备全了没有?”
就在此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