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壶在石桌上,他在竹椅里。
他正准备伸手,想起身边有人,于是很自然地看了赵腊月一眼。
赵腊月问道:“什么意思?”
井九说道:“给我倒杯水。”
赵腊月说道:“不。”
“喔。”
井九这才明白,她不是柳十岁。
清冽的山泉味道并不比茶差。
他一边喝着杯里的水,一边想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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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一道铁剑盖山河
“我不知道那天夜里你怎么杀死的他,但我知道你的剑元很充沛,甚至不比我弱。”
赵腊月看着他说道:“我不明白像你这么懒的人是怎么做到的。”
从懂事开始,甚至可以说从生下来开始,她便在青山宗的注视下接触、准备修行。
每天清晨睁开眼睛,她便开始炼体、静思、直至来到青山宗后练剑,没有一刻懈怠。
可以说,她的每一次呼吸,都是在修行。
她听说过井九,知道他出名的懒散,但那夜峰顶的事情发生后,她以为这是误传。
直至这两次亲眼来看,她才发现他是真的很懒。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懒的人,如此荒废自己天赋的人。
她更想不明白的是,这么懒的人为何能够修出如此充沛的剑元。
她很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更胜于知道井九的真实身份。
“你知道我为什么愿意来青山宗学剑?”
井九看着她说道:“因为这里从来不管弟子如何修道,怎么修都可以。”
他在心里加了一句,当然也是因为这里比较熟。
赵腊月说道:“我不知道你想修什么,又想隐藏什么,但你如此这般,反而容易成为众人关注的对象。”
井九说道:“刻意隐藏我觉得嫌麻烦。”
赵腊月说道:“哪怕会被人发现你的秘密?”
“没有能够永远保守下去的秘密,囊中的尖锥也不可能永远藏拙成功。”
井九说道:“我以前有过类似的经验,太阳每天都会升起,但天空里不可能一直密布着阴云,如果你总是试图不让地面的人们看到自己的光辉,那会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甚至可以说很愚蠢。”
赵腊月缓缓转头望向他,有些不确定问道:“你把自己比作太阳?”
井九说道:“就是一个比方。”
“清容峰很多师姐私下都在议论我,说我很自恋。”
赵腊月沉默了会儿,说道:“我觉得我不如你。”
井九说道:“我觉得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赵腊月没有说话。
她知道井九想要表达什么。
她是天生道种,剑道奇才,青山宗的恩宠,从出生开始,便承受着无数关注的视线。进入内门后,她选择剑意焠体这条艰险的修炼法门,或者也与此有关,因为那样她可以躲在剑峰的云层深处,不被人看见。
她沉默不语,看着很倔强。
井九抬起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赵腊月挑眉,瞪着他,杀意十足。
井九收回手,面不改色说道:“你应该去洗洗头,修行而已,不用把自己搞的这么狼狈。”
赵腊月用力摇头,灰尘落下,看着就像是只在外面疯玩了一天刚刚回家的小狗。
“我忘了。”
说完这句话,她驭剑向着崖壁上方自己的洞府飞去。
井九觉得自己似乎也忘了什么事情。
没过多长时间,赵腊月便回来了,换了身新衫,乌黑的短发还在滴水。
她居住的洞府自然条件要比普通弟子好很多,位置在崖壁最上方,却有昔来峰仙师们引来的一道热泉。
井九看了眼她的头发。
赵腊月说道:“剑元是用来杀人的,怎能用在这些事情上。”
井九正准备说什么,忽然转头望向东方的天空。
天空里响起数声极其尖锐的啸鸣声。
云层被撕开,带出数道笔直的云线,看着就像是箭一般。
轰的一声巨响,云层中间部分涌动不安,片刻后,一道剑光破云而出,来到了洗剑溪上空。
那道剑光凝纯而明亮,层级极高,散发着极森然的剑意,驭剑者应该是位境界深厚的强者。但不知何故,这道飞剑非常不稳定,歪歪斜斜,就像是喝醉酒的村夫,又像是被吓的慌不择路的野鹤。
剑光在洗剑溪畔的崖壁间穿行着,时而在上,时而在下。
剑上传来一道无比凄厉的声音,向着四周散开。
“就算没有一,那二呢!”
“没有一,二呢?”
驭剑者的喊声在峡谷间回荡。
恐怖的剑意不时落下,溪水骤乱,崖壁上生出一道道清晰的痕迹,碎石簌簌落下。
远方诸峰里隐有剑光升起,应该是亲传弟子正在赶来。
溪畔的洗剑弟子在师长们的召集下,避入洗剑阁。
听着天空里凄厉的喊声,看着崖壁间被剑意扫过,凄惨断掉的参天大树与石头,弟子们脸色苍白,很是恐慌。
这是怎么回事?那人是谁?为什么如此疯狂,如此可怕?
……
……
赵腊月走到崖边,看着天空里那道疯狂的剑光,眼眸里流露出警惕与敌意。
井九静静看着她,想知道这两种情绪的来源究竟是什么?
来自诸峰的剑光,距离洗剑溪还有十余里便停了下来,应该是接到了谕令。
那道疯狂的剑光太快,驭剑者太强,诸峰里的普通亲传弟子根本不是对手,只能是徒增伤亡,所以那百余道剑光只是守在外围,结成了数座剑阵,以此自保,同时也是防备那个驭剑的疯子跑掉。
诸剑弟子的剑阵结成后,天地骤然变色。
云层向着四野散去,一道形制方正的铁剑,从天穹里落下。
方形铁剑遇风飘摇而长,变成十余丈大的穹盖,直接压住那道疯狂的飞剑,把它镇压到了数里外的一片山地间。
轰隆巨响,如同真实的雷霆,在那道铁剑穹盖下方不停响起。
那片山地上的石砾被震的离地跃起,骨碌碌滚动着,仿佛成了活物。
恐怖的震动从远方来到洗剑溪,溪水如沸,撞崖而碎,不知多少游鱼被活生生震死。
半个时辰后战斗终于停止,铁剑静了下来,就像是真实的小铁皮屋。
不知道被铁剑盖住的那人死了还是如何。
无数死鱼浮到溪面上,看着就像是朝歌城里最富有的商人抛洒出十几筐银币。
被那道疯剑斩开的山崖,缓缓滑落,进入溪河里,激起无数巨浪,带来不知多少叹息。
“这就是破海境的威能吗?”
看着远方的画面,赵腊月说道。
井九走到她身边,说道:“元骑鲸已经很多年没有亲自出手了,我觉得他可能早就破海圆满,进入了通天境。”
赵腊月看了他一眼。
如果这句话是真的,青山宗再添一位通天境的大物,必将震惊整座大陆。
井九如何得知?又为何要告诉自己?
………………………………
第三十三章风雪里的一口老井
洗剑溪畔的弟子们不敢议论那天发生的大事件,私下难免还是会有所交流,很快便有消息传开,他们才知道,当天那道恐怖的飞剑竟是潮来剑,那位发疯的强者自然是碧湖峰主雷破云。
都说碧湖峰主在朝歌城被冥部妖人与不老林刺客联手暗杀,受了重伤,正在某处疗伤,谁能想到,他会以这般疯癫的状态出现在诸峰师徒的眼前,如同走火入魔一般,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没有人给出答案,事件渐渐平息,那些被雷破云的剑光斩断的山崖也被昔来峰的阵师修复如初,用肉眼望过去,没有任何痕迹,一夜之后,似乎那件事情根本没有发生过。
但那句凄厉而疯狂的话依然回荡在诸峰之间。
“就算没有一,那二呢!”
“没有一,二呢?”
这句话无头无尾,到底是什么意思?没有谁能够说清楚。
联想到前些天碧湖峰那位师叔的离奇死亡,整件事情越发充满了诡异的感觉。
井九知道这句话的意思,也知道雷破云在临死前为何念念不忘此事。
他负手站在崖畔,看着夜色深沉的天空,觉得此处仿佛一口老井,眉间生出一抹极淡的厌倦意味。
……
……
上德峰顶,寒意刺骨,身处其间,不管是何等境界,都必须保持着绝对的清醒。
元骑鲸走到洞府深处,低头向井底望去,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霜雪涂白了洞壁,他的头发也多了一道白,但那与严寒无关。
昨夜为了镇压雷破云,他用了年轻时从外界学来的剑道,效果显著,但剑元消耗亦是极剧,至少需要百日才能回复。
三十余名上德峰弟子与执事,跪在他的身后,等待着他的发落。
做为青山宗第二号人物,他有资格决定很多人的前途,甚至生死,但他没有这样做,举起手示意众人散去。
能从戒备森严的剑狱深处把雷破云放出来,自然不是普通人,这些弟子执事没有任何办法。
问题是对方为什么要把雷破云放出来?
元骑鲸望向洞外天光峰的方向,心想这究竟是借刀杀人,还是对自己的又一次试探?
“那天的事情……还是得查啊,不能断咯。”
他用有些沙哑的声音缓慢说道。
执事与弟子们都已经退出了洞府,只有他最信任的师弟迟宴还在这里。
迟宴说道:“两忘峰那边有个消息……不过很难确定,我也不怎么信。”
“既然有消息,那当然就应该往深了查,只是……”
元骑鲸顿了顿,说道:“承剑大比的日子快到了,不要把事情弄的太大。”
听着承剑大比,迟宴想起一事,说道:“那个井九……真的不需要再看看?”
不管是谁,只要能得赵腊月另眼相看,便有资格得到更多的关注。
看着师兄没有说话,迟宴苦笑说道:“这些年愿意来我们上德峰的弟子,已经越来越少了。”
承剑大会是青山九峰挑选承剑弟子的场合。
但对那些优秀而有潜质的弟子来说,又何尝不是挑选剑峰的机会?
无数年来,掌门所在的天光峰,当然是最多弟子想要去的地方。
上德峰权柄极重,剑法一流,元骑鲸是掌门大人的师兄,但这些年来报名承剑的弟子越来越少。
两忘峰可以从诸峰弟子里挑选人才、很少提前选择承剑的对象,适越峰偏向学理研究,昔来峰管理青山事务,报名的弟子相对较少,但现在愿意承剑上德峰的弟子数量竟是连碧湖峰与云行峰都不如,更不要说清容峰了,这是为什么?因为上德峰的气氛太过沉重,因为剑狱太过阴森,还是因为所有年轻弟子都无比害怕他们?
“那个懒鬼吗?”
元骑鲸冷哼一声,说道:“两忘峰上的那些小家伙,怎么可能放过他?”
迟宴不懂师兄所说的放过是什么意思。
元骑鲸说道:“你不要考虑别的事情,先看看有没有可能把碧湖峰夺过来。”
……
……
时间缓慢而坚定地前行,没过多长时间,便来到了初冬。
据说是应清容峰的请求,掌门大人同意青山大阵开了一道口子,外界的寒风与雪花就这样灌进了九峰里。
看着满天飞舞的雪花,井九再次生出一种感觉,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事情。
他开始推演,却无所得,感觉越来越怪。
从那个小山村重新回到青山之后,他有了很多以前没有过的感受,比如无聊、比如有意思,比如遗忘……
他不可能遗忘,那么这种感觉的生成只能说明他自己下意识里避开了什么东西。
为什么?因为他已经习惯眼下如此懒散的生活?
初雪落下的那天,赵腊月又来了。
她在洞府里静修数十日,完美地消化了在剑峰上的所得,最细微处的那些损伤也已经修复如初。
白雪落在崖壁间,落在院墙上,也落在她的身上。
在白色的世界里,她那双浓黑的眉毛无比鲜明,就像她的眸子。
看着那道剑光落在井九的洞府前,洗剑溪对岸响起一片哀叹声。
“师姐又来了!”
“她怎么又来了?”
“第七次!第七次啊!”
弟子们捶胸顿足,或者以手捧心,失望并且悲痛于偶像的选择。
“我是腊月生的,所以叫这个名字。”
赵腊月看了眼自己的手镯,说道:“在一场大雪里。”
井九心想这是要闲聊?他与柳十岁曾经闲聊过,与赵腊月也聊过数次,虽然还是不习惯为何人们会把闲暇时间用来聊天,但至少接受了这件事情的存在,而且知道了闲聊这种事情需要某个话题开头。
他不擅长寻找聊天的话题,至于与赵腊月有关的他只知道一件事情。
“承剑大比的时候,你会选哪座峰?”
九峰会在承剑大会上挑选自己看中的弟子,但如果那名弟子太受欢迎,那么局面便会倒转过来。
像赵腊月这样的天才少女,自然拥有足够的选择空间。
在承剑大会上,她究竟会选择哪座山峰,是青山宗乃至整个修行世界都很好奇的事情。
但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从来没有人会当着她的面问出这个问题。
直到井九觉得似乎要开始一场闲聊。
赵腊月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看着风雪里的那些山峰,沉默不语。
在同门与师长眼里,她有些孤傲,寡言而冷漠,但在井九的眼里,她就像个倔强的小女孩,有些惹人怜惜。
井九抬手想要揉揉她的短发,却又放下,说道:“别想太多。”
赵腊月收回视线,看着他说道:“我要去剑峰做最后的准备。”
所谓准备,自然是承剑大会。
她迎着风雪来此与他说这句话,只是为了告别。
告别往往是很伤感的事情,但并不适用于井九。
“到时候见。”
他说道。
漫漫修道路,相遇者多,重逢亦有,最多的还是告别,然后从此不见。
他见过太多悲欢离合,生离死别,所以现在可以表现的很淡然。
在时间的面前,除了淡然,还能如何?
……
……
赵腊月离开洗剑溪畔,向着剑峰而去。
她没有驭剑,不是因为那把青色小剑受损严重,而是基于别的考虑。
在洗剑溪尽头,她被顾寒拦住了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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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溪石上的两道身影
赵腊月知道顾寒想要问什么,但她不准备回答,继续向前走去。
“站住!”
顾寒沉声说道。
他深吸一口气,控制住情绪,看着她的背影说道:“诸峰已然老朽,青山之未来,只在于我们……”
赵腊月没有让他把话说完。
“你错了,青山之未来在于我,而不在于你们。”
说完这句话,她向着剑峰继续前行,很快便消失在风雪里。
顾寒看着风雪里越来越小的黑点,默然想着:“那井九呢?你关注他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风雪骤乱,飞剑破空而至,他抬步走到剑上,逆风而去,化作一道白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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