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小刀!」秦直看见谁站起来,背对著陆朝看不见表情,但听声音就能感觉到一份熟稔。陆朝在秦直後面歪脖子探头出来看,一个长的比他还像学生的男人往这里点头,一手拎公事包另一手臂上挂一件衣服,黑底白边,陆朝知道那是律师袍。
男人踏著皮鞋快步,在大理石铺面的长廊上留下一路规律的行走声,被喊小刀的男人视线仅轻轻飘过陆朝,就转回对著秦直,笑了一下。
「抱歉,我迟到了。」
「没有。劳烦大律师跨刀这一场,我才抱歉。」秦直也笑了,陆朝愣愣看著,想这个人到底有几张脸可以换,就见他回头,脸上是残馀的笑意,勾出嘴角边淡淡细纹,却不是给自己。
「起来!我帮你介绍。」陆朝呆呆站著,看秦直的手搭在男人肩膀上,讲:「这位是待会为你辩护的何律师。他怎麽说你怎麽做,懂不懂?」
陆朝先看对方,再看向秦直,最後低头看地下,不太甘愿的应声:「懂。」
「好了,回去坐著。」
陆朝听令却是一屁股坐下,可媲美骨董的木椅‘唉呀’地叫了一下。秦直只瞥他一眼就不再理会,迳自与律师閒聊起来。陆朝不知道自己怎样感觉怪怪,像广播电台收不到讯号尽是沙沙的杂音。
「小刀,开庭之前你要不要喝点咖啡提神?」秦直抬手看下手表後问。
「也好。我要seven的拿铁。」
「搞不懂毒咖啡什麽好喝的。你等我下,那个…人拜托你。」说完就走,也不管对方答不答应。
「我们是同一期律训结业,又刚好进同一家事务所。小刀是他乱取的外号,我叫何毅品。」男人和陆朝中间空了一个秦直的位置,但没人愿意填补。他从包里找出纸笔,手纸按在纸片向陆朝推去。「记一下,给你我的手机号码。」
陆朝歪过身体,拿了笔就著椅面上写。男人报出一串数字,陆朝听抄下来。他像是随口说说的样子,「何毅品。坚毅的毅,品格的品。」陆朝写了一个何字,笔尖突然停下。
「坚毅的毅。不会写麽?高中生。」
陆朝没办法下笔,更没办法就这样写注音符号丢人现眼。
「你是混血儿吧?几岁回台湾的,不会国字你可以用英文拼音。」风凉话是棉里藏针。陆朝的头发纵使剃短成三分头仍然是金色,所以导师老骂他杂种,更不用说在笼子里受哪种『特殊待遇』。
「回去不准和任何人说秦直载你来开庭,更不准说你有律师。我保证你下个月的今天就能当庭假释,离开少观所。」何毅品将纸条从陆朝手下抽回,撕成碎片捏在掌心里,好像一开始就打算给他难堪。往走廊上望一眼才回头对著陆朝,平铺直述的语气。
「做为交换,我会帮你申请另一个新的观护人,到时候你只要签名就行。」
陆朝终於反应过来,胸口涨满无名光火,但他忍住,直视著何毅品。
「你不要我和秦直再扯上关系。」
何毅品面无表情,但陆朝看见他的眼珠子微微一颤,又随即定住,回答:「是。他没空跟你这种连字都写不出来的废物打混。」说到这里,何毅品再度回头,秦直已经买完咖啡正朝这里走到半途,像是算准时间似。他望著面前脏污的墙壁,一个人自说自话。
「你只会带给他不必要的麻烦。反正你认识他没多久,比不上能逃出少观所那个鬼地方重要。你考虑清楚,错过这一次,就再也没机会了。」
陆朝不笨,他知道对何毅品而言,自己就是那面墙上的垢。
发黑,又发臭。
秦直很快走回到这里,右手拿了一杯热咖啡先递给何毅品,左手臂夹在腹上一罐可乐一罐雪碧。
「哎,拿一罐。」
陆朝抬眼看秦直站著,浅灰色的西装打黑领带,这麽大热天却没流什麽汗。额前头发落一撮下来,黑框眼镜又是半掉不掉的滑到鼻翼上。一双眼睛低低的瞄人,眉毛就不自觉上扬。陆朝最後选了雪碧,只来得及见秦直弯一下嘴角,就又转向何毅品说话去。
他突然想起,这回应该算给自己。陆朝盯著厕所边上那面墙壁,边喝,边想用什麽清洁剂才可以刷得掉它。
(6)
(6)
开庭。当陆朝看著法官,而法官又是看著何毅品的时候,那眼神中态度的转变之大,简直像万花筒叹为观止。不必自我介绍就听见秃驴子法官套近乎,一口一个『何大律师』便知,何毅品的能耐确实如他所自信。法官也已释放善意,暗示或许表现良好下个月就可以『出关』。只是这些话来来去去一概从陆朝头上飞过,没人管他是不是真的改正自新,甚至还有点都是小孩子游戏玩过头的意味。
秦直理所当然做为观护官列席,又换回陆朝第一次看见他的样子。严肃而贬低的视线扫在陆朝身上,一路削到结尾才淡淡一句『姑念初犯且本性不坏』,听得法官直点头赞同。一场庭开下来跟唱戏一样,假。
进去之前,何毅品只交代陆朝唯一一桩任务。
不要说话。
所以他得善尽职守。低著头,或许就能让自己看起来更像在忏悔,而不是讥笑。
陆朝知道,他得学会识时务。就像小时候捱打要学会保护脑袋,再找空隙逃跑。
「谢谢你,下个月还要再麻烦你一回。」
开完庭後,一行人步出法院大门,左右两尊石狮子照常风雨无阻的半蹲在那里。秦直向何毅品道谢,一旁陆朝不想听他们讲话,乾脆走过去近点看狮子公的母的。结果还没看清楚呢,无预警一下子被人往後面拖,陆朝打架成习惯,反射性回身就是一拳。没防备的人闷哼一声,陆朝才想到不对,一转头是秦直痛苦皱眉的表情,却不放开更没还手。
「你干什麽?!」何毅品立刻弯下腰察看秦直状况,後者手一抬示意无碍,但依然痛的变脸色。陆朝这一下击中心窝,脆弱的胃部痉挛,不怕热的秦直也冒一头冷汗。
陆朝没被打中却同样说不出话,只能乾著急先蹲下再仰起脸往上看秦直。可是一条手臂还被秦直架住,姿势很滑稽,像被主人牵著表演的大猩猩。
秦直伸出捂住心窝的手掌,毫不犹豫往陆朝脑门拍下去,带点咳嗽的沙哑嗓音骂他。
「死小鬼,不准冒犯狮子爷。去鞠躬道歉!」
「…什麽?你整我啊?!」陆朝大错愕猛一下站直身体,可惜秦直没在跟他开玩笑,一个呼吸又多咳几声,陆朝感觉秦直是真生气,自己有错在先,就算很傻逼也只能……陆朝牙一咬,干!要丢脸就丢大的!
「狮子爷狮子奶对不起!」陆朝对著刚刚那只被他偷窥『两脚之间』秘密的石狮子,行九十度鞠躬外加大声喊这一句,立刻引起里里外外人注意。秦直的脸色由青转红再转黑,烟火一样精彩。要不是在法院正门口,他很难保证不会一脚把陆朝踹下楼梯滚出去大马路给车辗。
秦直够义气,不忘拉著何毅品二话不说远离案发现场。这麽多年应该没人认出秦直,但何毅品就不同,他不能让两肋插刀的朋友跟著一块掉面子。不过,他低估了陆朝的认真。
「秦直!这样可以了吧?!喂!秦直!!」
陆朝在他们後面一路跟一路喊,比宣传车还要有效果。
好不容易快走进法院後面的停车场,陆朝叫秦直半天不理他,一气之下抬脚就要踢。但临时又想到这台福特的价码,就算掉一块漆他都赔不起,只好山不转路转一下踢在轮胎上,充饱气的总不会坏吧。
秦直看陆朝生闷气,再下去万一被他踢爆胎就亏大。回想刚才陆朝的样子,秦直现在倒半点气不起来,只觉得好笑。
「我有要你叫这麽大声?脸都被你丢光了。」
陆朝斜眼杀过去,右脚还踏在车轮上,像哪个五零年代的老大哥。
「是你叫我道歉,还没说你耍我勒!干拎北的石狮子。」
一出法院,陆朝解开金箍咒,头昂的高高一副骄傲的斗鸡样。正中午,热暑的太阳光就这样从头顶照下,陆朝像一只金色刺蝟,竖起全身利毛。扎手,却又忍不住幻想他顺下来温温的触感。
陆朝让秦直盯著,一时间突然觉得自己这样子很蠢,赶紧把脚放下。头歪另一边去,又转回来看一眼,恶声恶气也不晓得要遮掩什麽,喊:「热死,是要不要上车!」
「法院前面那两尊石狮子,惹上据说会官司缠身。就算是迷信,听话也不会少你一块肉。」秦直淡淡说著,对车子启动遥控锁‘哔哔’两短促声,打开後门。「你坐後面。」
陆朝没意见,一跨腿就坐进去。秦直走到驾驶座,弯下腰先插钥匙一转发动引擎,打开冷气。车门被关上,从里面陆朝听不见秦直和何毅品说话。他偷偷按下车窗,心里想著:『我要通风我要通风』。
「…你需要做到这种程度?已经逾越你职权范围了吧!万一有人举发你包庇徇私,为这种不知好歹的小鬼,你值得吗?」何毅品脸色很差,或许仗势陆朝听不见,或许根本是说给他听。
「没你说这麽夸张。现在帮他一把,就是我做观护官的责任。」
秦直背对陆朝站在车门前,只看得到何毅品绷死死的脸皮。
「藉口。」何毅品与秦直对视,「你怎麽确定他是那个国中生?就算是,你也已经帮够了!」
秦直深呼吸一口气,身体偏了一下,好像想回头又忍住。
「…很像,但不是。」声音平平,却听得出一丝疲倦。「我只负责到他出少观,以後就不关我的事。」
「最好是这样。」
「小刀?你去哪?我载你回事务所。」秦直见何毅品掉头就要走,出声拦人。後者转身,馀光撇到躲在车窗後面的陆朝。何毅品看向秦直,讲:「陆朝跟我说等假释以後想换一个新的观护。你早点交班吧。」
何毅品走远了,秦直没有再喊他。
秦直回到车里,从後照镜瞄一眼陆朝。陆朝正歪著脖子,眼睛盯车窗外一动不动。
开出停车场驶上大马路,不知道经过几个红绿灯以後,陆朝可能脖子酸了,他转回头,却突然从後座爬到副驾上去。
「你干什麽?!」秦直没来得及阻止陆朝早就坐定位,痞痞的翘起二郎脚抖啊抖,说:「这时候我应该坐前座才对。常识还要我教你?」
而後,还是一阵沉默。
半个小时後,车子抵达山上的少观所。一样是偏僻後门,只是这次陆朝像逛街一样这里看看,那里晃晃。眼见再没几步路就要进主建筑,陆朝跨大脚走到秦直左边,好像不小心撞了他一下。
「对不起。」
陆朝立即小跑上楼梯奔去警卫室报到归营,秦直站在原地,手伸进口袋里掏出来一罐万金油。扁罐子热热的,不知在手心里捏了多久。也不知道,还被他捏住什麽。
(7)
(7)
陆朝忘记一件事。归营登记簿上必须由秦直签名才能放人进去,所以。。。。。。
他X的跑太早了!!
於是,陆朝压低著脑袋瓜子懊恼,应该等签完名再把东西交给他,搞成这样比跟狮子爷玩还丢脸。微妙的尴尬情绪煽动,加上感应到秦直从右侧而来,若有似无的视线,陆朝只觉得今天太阳晒多了,脖子後面一片热辣辣的烫,大概会脱掉一层皮。
秦直倒是悠哉,名也不急著签,边和警卫閒聊边往前翻看记录。陆朝在心底痛骂:『干你鸟事!快放我进去!』他恐怕没发觉,竟然如此希望能早点回到那憋死人的寝室。
「走,去会客室。」
闻言,陆朝终於抬起头看向秦直,後者正把塑胶档案夹阖上,手一推,警卫接住,半个身体从接待窗口探出去,像一条卡在洞里的沙皮狗,还热情的喊『您辛苦了』之类。管他的,陆朝不想听,自然能左耳进右耳出。可是那个手势……陆朝想著忍不住回头望,警卫果然打开夹子,从里面不知道拿什麽东西塞裤袋。
「干!你…」陆朝的头被秦直双手强制扳正,对上秦直的眼,陆朝知道惨了,敢在所里骂脏话。他没注意到的是,就算被导师用棍子抽他也照干谯不误,没理由在这里怕秦直。
「没事不要乱看,小心变石头。」秦直松开手,再推他一下向前走,自己则稍稍落後半步。
「又是什麽鬼迷信?」
「你不知道?梅杜莎的故事,我只是做个比喻。」
陆朝沉默了,因为他不知道。秦直看著陆朝,若有所思。
绕过最後一个转角,会客室在走廊上第一间。平常很少用,因为关在这里的少年大多已经被家人遗弃。所以会客室对他们而言,更像侦讯室。
站在门口,陆朝奇怪的看他怎麽不动,秦直就讲:「让你见见老同学。」说完不给陆朝发问机会就敲门,喇叭锁一转,门扇开启的瞬间,陆朝紧张的呼吸都要停止。
老同学。会是…项…
在心中,陆朝默念的这个名字还没完,他已经看见答案。快到连嘲笑自己在作梦的时间都不够。
重重摔落的失望宛如大水後的泥泞,糊住他的脚底,让他一步也无法跨出。
「金毛!」
‘喀拉’一声,来人因为太激动站起来却绊倒折叠椅,急忙把椅子架好之後冲到他面前,眼底的真诚与担忧清晰可见。他知道不能泄漏失望,不能让对方察觉他有多渴望见到另一个人。
陆朝听见自己跩二五八万的调调,看见自己出手拍了对方肩膀一下,不知道会不会太大力。
「死胖子,这种地方你也敢找来!」
「那个…谢谢你,秦先生。」胖子向陆朝身後的秦直低头道谢,再对陆朝说:「我千拜托万拜托,那些戴帽子的都不肯给我看你。谁知道你关这种鸡不生蛋鸟不拉屎的。齁,我看你平安没事就放心了。」
「靠北!什麽有事没事,我很好,安啦!」
在陆朝和胖子寒喧的时候,秦直不忘关门上锁,以免突然有谁闯入。他转过身面向胖子,状似无意问:「项平端怎麽没一起过来?」这句话像急速冷冻的喷枪,一发射出去通通成冰块。
「呃…这个,因为…」胖子僵住,一下子拗不出好说法。
「没差。他来我还不爽见。」陆朝讲,一脸漫不经心的样子。胖子当然清楚陆朝有多在意,但碍於秦直,他没办法说明白。秦直接收到胖子无意瞄过来的眼神,随意往墙壁边上一靠,说:「依规定,我必须在场。所以很抱歉,不能让你们单独谈话。」
陆朝回头看秦直,再转向胖子,「想说什麽就说,没关系,他自己人。」
「啊?!」胖子很惊讶,金毛居然和观护官大人是…什麽?!秦直似乎也没料到,只不过陆朝背对著看不见,就让秦直匆匆敛起破绽。胖子抓抓肚皮,天气热,这房间里更热。天花板上的吊扇不知道几百年前的,光用眼珠子转都比它转得快。
「那,我就说喽。」胖子虽然犹豫,但也还是要告诉金毛。毕竟,这笔帐是他和橡皮的。「南日突然转学,走了。所以…橡皮现在过的很废,我也不知道怎麽办。」
「转学?转去哪间不知道吗?」
胖子摇头。「橡皮跟南日住两对门的都被他溜掉。转哪里去,问学务处还以为我们想找他麻烦,连南日班上同学都没听说。」
陆朝不自觉呼出一大口气,说不上叹息,也并非遗憾。或许,是某种共通的无奈。
「金毛,你…有没有什麽话想跟橡皮讲,我可以」
「没有。」好像怕自己反悔,陆朝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