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最轻巧的借口便能将她们之间生死相依的关系割裂。
因为,她的心从来不曾对她开放。在听到俞瑜已经被她害死的消息时,她对她所有的情怀都变得荡然无存。
她抬起头,黯然而凄凉的绿眸在落泪,滴在雪上,融化了,又冻结。
啊——
凌睿一刀挥下。
一颗脑袋在空中划出一道虽然短暂,却绝对优美的弧线后,重重撞到山石,滚落山崖。
一声惨叫还在山谷中回旋,太过惊悚。
柠妮!
她拥着她,雪花逶迤的荒山,满目疮痍。
“从来,你未曾爱我。”浓烈的眼,浓烈的恨,恨这段从开始就布满嘲讽的单恋。
凌睿扶稳她:“对不起,不是,不是你想得这样……”
对不起,这三个字是最无用的托词,也是最蹩脚的借口。
“不用勉强自己。”柠妮苦笑,抬起指尖拂去她脸上的泪痕,已经冻结,再次被涌出的热泪融化开,“其实我瞒着你,是因为……”
因为我不想看你哭泣,看你痛苦,看你在我面前为了另一个女人伤心欲绝。
凌睿闭上眼,心底的刺痛阴狠地漫上来,如同潮水般嚣张地席卷过全身的神经细胞,不肯退散,她用力的点头:“我明白,我全都明白了,其实……她已经离开这个世界……是不是?”
眼角流出的是泪,带出一丝丝血线。
如果还有什么理由可以令深爱她的俞瑜绝情离去,而且足够充分,那么只有一个,那就是死亡。
只是,她不愿意推测,不愿意从别人口中得到这残忍的真相。
而无论多么残酷,她要亲眼看到她,无论是生是死,无论苍天是多么不公。
至亲远离,至爱分别,几番生死之后,突然发觉这世上没什么别的值得惦记,繁杂纷纭的轮回之路,一直硬撑着走下去,无非就是为了看她一眼。
只是,明白过来时,已经太迟。
此刻,她抱住她,一直纠结不放的东西都成了尘烟。
她将手腕放在她嘴边,“你饿了,快喝吧,求你,我求你了……”
怀中之人连鼻息都快湮灭。
不知过了多久,她仍然执着的拥着她,眼底破碎的情绪一点一点凝聚,仿佛回到当时。
柠轻轻抬眼,林中雾霭虽在,却挡不住漫天血红碎金的霞光。
“这是朝阳,还是夕阳?”
此刻她并不难过,可不知为什么,她的眼角蓄起了泪水,缓缓流下。
幽灵原来是会哭的。
“我以为,你可以爱她一世,我却可以等你到永远……”
凡人比不过幽灵命长。
看来无论命多长,也等不到你的心。
“对不起……”凌睿低下头,语言苍白无力地颤抖,“我也是为你存在的。”
没有我,你无法独活,可没有你,我也失去生存的意义。
她咬开手腕,含着一口鲜血覆上她的嘴唇,用舌尖顶开她紧合的尖牙,推入血液。
别拒绝我,求你,别拒绝我……
一口,又一口……如果你不活过来,我就陪你一起死。
发丝缠绕,绕住了谁的流年。
原来,她已习惯她在身边,无数次命悬一线,她都会出现在身畔。即便偶尔出现的是那么不合宜,只是来嘲弄或打击她的得意,可是她愈发觉得她应该就在身畔,在路边的每一朵花每一片树叶里,在黑暗的每一个角落,在天空的每一朵云每一只鸟翼中……
她就应该在她经过的每一寸空间里。
可她绝望了,一遍又一遍的呼唤着:“告诉我,快告诉你,你是怎么自救的,快告诉我!”
直到嗓子嘶哑,听不清自己的声音。
依旧没有回应。
好吧,你不想搭理我了。
可你说: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继续活下去。
而你让我活着,自己却走了,你怎么忍心让我一个人活下去?
你这个冷血的幽灵,你好狠心!
心中唯一的灯火熄灭。
所有的爱与恨都将湮灭在时间的洪流里,就像雨中的泪水,死亡的时刻到了。
她将军刀横在脖子上,平静地阖上眼。
凌睿。
她绝不相信怀中冰冷的躯体会发出声音来,再次闭眼,却又听见一阵淡淡的,悦耳的叹息。
像是山崖拂过的轻风的呜咽,又像是来自灵魂深处的呼唤。
将要熄火的眼神中反射一道长影,可惜,下一秒,她就失去了知觉。
一世,百年,再次醒来,也不过眨眼之间。
难道,我已经进了轮回之路?
为何一个又一个俗世的片段,都在清晰重演?
灯光幽暗,万籁俱静。
床对面坐着的两个人几乎同时向她扑过来,凌睿用了一段时间才认出他们是苏怀成和雪怀。
这一觉好长,究竟发生了什么,怎么是他们?
当她看到老苏空荡荡的袖子,有点发怔。
交替着出现在她脑海里的画面,就像是从过往尘封的岁月里浮现出的一幕幕电影……
“凌睿小姐!你终于醒了啊!”老苏颇为激动,伟岸的身躯并没有因为空荡荡的右臂而失去威风。
“你给我们带来的情报太重要了!这些暗藏在中国的日本间谍一旦苏醒,后果太危险,太可怕了!”老苏用一只大手紧紧握住凌睿的手,非常激动。
凌睿很茫然,看了看已经长大的雪怀:“到底发生了什么?”
雪怀温和的说道:“睿表姐,你昏迷了很久,刚醒来不宜多想。”他安慰着,上挑的眼线饱含温情,“不过我还是简单的说明下,事情是这样的:你不顾自身重伤,坚持着赶到我们的联络站,将绝密情报交给站上的同志。后来组织上通过老苏确认了情报的真实性,因为你的伤势,就安排老苏和我带你来这里养伤。”
雪怀敬仰式地看着她:“我早就知道你在做一项事关整个战局的大事,幸好当初虹口行动时,俞老师让我暗中保护你呢。”
天方夜谭!
凌睿忽然抬头,失笑:“我一直处于昏迷状态,如何赶去你们的联络站?”
你们在骗我!
老苏和雪怀互看一眼,像是为难的样子。
“是不是柠妮……”
这个名字如此锥心刺骨!
“也罢,”老苏叹了口气,笑道:“是柠妮送你来的,她威胁联络站的同志找到我,然后跟我们达成了协议:用这份绝密情报换你一命。对于她的情况,我们已经基本弄清楚,军统出身,后来成了日本人的试验品,她从日本逃了回来,便在暗中对抗敌人。她肯把情报交给我们,实在出乎我们的意料!”
心中被小心包裹的某根细弦,被尖利的指甲冷不丁拨动。
“睿表姐,俞老师……”雪怀星目含泪,用了好大勇气才说出来,“我们已经找到她了。”老苏也黯然叹息:“俞瑜同志为了抗日,献出了年轻美丽的生命!”
柠妮自知伤重,便警告老苏去密林雪洞去找俞瑜的遗体。
虽然四肢无觉,她依然感到冷。
心静了下来,似乎被掏空了,又似乎被痛苦填满了,满的她感觉不到心的存在。
她在哪里?
这句话很平静,平静地叫人意外。
老苏和雪怀面面相觑。
直到现在,他们仍然认为是俞瑜策反了凌睿,柠妮为了报恩,才利用日本人的潜伏名单和地下组织达成解救凌睿的协议。这是官方结论。
老苏下面的话题无非是当前世界形势和国内对敌斗争的现状。
凌睿再无兴趣,淡淡地:“我要上山,雪怀带路?”
雪怀担心她的身体,“山上积雪很重,这么晚……”
凌睿缓缓披上一件长氅,走出。
昏沉的天空,一轮模糊的圆,不知是日是月,却带来朦胧的光明,只要朝着它走下去,路面便会慢慢亮起来,遥远的地平线彼端,似乎连接着一个,心的出口。
凌睿蹲在墓碑旁,手指缓缓刻画着她的名字,已经深深刻入灵魂的两个字。纷乱的前尘往事在脑海中一一浮现。
如果有下辈子,她最希望见到的人,还是她。
也许世上根本没有如果,宛若一朵无法开放的蓓蕾,但她仍希望遇见她,哪怕只是擦肩而过。
不知何时,凌睿已经撑着站了起来,风掠过她结着血痂的衣衫,却不显狼狈。
“瑜,我要去做一件事。”
暗影随风波动,透出一抹袅娜,竟有几分柠妮的影子。
“表姐,我们该回去了。”雪怀走了过来。凌睿回过神来,身边的黑影顷刻消散。
原来是幻觉。
凌睿释然而笑。
她给她喂下治愈异变的药剂,也就是说,从今以后,她不再需要她的血控制体内变异菌的加速变异。她安全了,再不用为她供血到贫血。
她回到凡人世界,而她依然是幽灵。
但没有她的血,她如何自救?
而她做出的一系列行动,证明她还活着。
她在哪里?
第 79 章
一见凌睿回来,老苏急着说道:“凌小姐,你必须马上离开!”他掏出一叠证件,“我刚收到上级指令,俄国人竟然绕开我们的组织,潜入内地追查幽灵事件,他们来势汹汹,会对你非常不利。因此,我们决定让雪怀护送你去广东,然后去香港。”
“谢谢你们,”凌睿眼神深邃,却平淡一笑,“还是我自己想办法吧。”转身对雪怀道:“有时间回苏州老家,替我照看我的妈妈。”
“你去哪里?”雪怀关切的看着她,“日本人,俄国人都是居心叵测之辈,表姐可要小心啊!”
凌睿点了点头:“保重。”
雪怀脸色不安,似乎想说什么。老苏伸出一只大手,同凌睿郑重告别:“凌小姐,一路小心!”
“珍重,后会无期。”
挥别过去,仇恨与恩怨,都化作轻风吧。
送别凌睿,雪怀这才发现老苏脸色有变,“苏大哥,为何要阻止我说话?”
老苏思量着:“许之博事件给我们的教训非常深刻。外面有传闻说,俞瑜同志也和日本人有牵连。我们组织内部的意见也有分歧,我怀疑是日本人故意搞出的离间计,所以俞瑜同志的遗体不翼而飞这件事,最好别张罗了。俞瑜做出这么大的牺牲,如果被冠以间谍的名号,就太不公平了!”
原来他们进山搜寻,并没有发现俞瑜的遗体,只在路上找到一些零碎的衣服,很怀疑遗体被野兽侵袭。又担心柠妮和凌睿不依不饶,老苏决定给俞瑜建了个衣冠冢。
“你是担心表姐会追查下去?还是俄国人?”
“这件事上级有指示,最好简单处理,而且我们救助凌睿也是秘密进行的。若引起俄国人干涉,我们就会很被动。”
雪怀沉思良久,笑了笑,“救人本来是很简单的事,为什么变得这样复杂?”
“这是战争。我们面对的不仅仅是敌人,还有各种亦敌亦友的关系。”
……
我们将有多少伤口,才能度过生命,深渊,还有相逢。谁来匍匐在你的脚下,谁来见证,一万年孤身。
雪从天上飘落下来,漫天飞舞,模模糊糊地显出一个青色身影。
凌睿。
北国极寒,却寒不过她的心。
几个月来的辛苦追寻,查找,终于知道她自救的方法是什么。
她在风中叹息,柠妮,你对自己好残忍。
雪花在她身畔飘舞,寒风在她身畔呼啸,这座雪山对来访者非常不友好,似乎要用自己至寒至厉的狂风暴雪淹没一切俗世尘烟。
而她青袍裹身,一脸的宁静从容,一步一步,朝雪峰之巅攀登。
那最高的山峰便是世上至寒之地吧。
她抬头看了看天色,这风雪一时半刻是不会停的。
回首凝望,白茫茫天地间,已不知归路。
还是找个地方避一避吧。
异能虽然失去,本身的技能并没有退却,她看了看地形,举起指南针,不一会儿便来到一处僻静的山谷。
峡谷内幽远而宁静,漫天雪花静静飞舞。
她抹去脸上的雪水,却不敢用力,冻伤的地方有点皲裂。
疲倦加上饥饿,终于无力支撑,她阖上眼。
柠妮,你在哪儿?
我知道了,你自救的方法就是冷冻自己,等待重生。
除了实验室,只有极寒之地才具备这样的条件,而你,又在哪一寸空间里?
你冷冻自己,冻结肌体,冻结意识,也冻结对我的感情吗?
快出来吧,如果你还爱我,请给我一个机会。
终于,她安然入睡,仿佛一切皆未发生过,没有伤痛,没有纠结,只有风雪呼号,没有尘世牵挂。
慢慢地,她觉得自己漂浮了起来,透过五彩缤纷的泡沫,她看到一女子站在一叶小舟上,两岸芦苇高且密,偶尔破开一线,就有雪白的水鸟飞过,随即弥合,隔断视线,却有无数道光线透进。芦丛稀薄些时,隐约可见不远处的茅屋和走兽,慢坡清芬的花草,皮影样掠过,像走马灯上的景物。
水流蜿蜒渐窄,小舟折几回头,终于靠了岸,女子走到一顶茅屋前停下脚步,正抬手,门就开了。一长发女子眯着绿眸望向湛蓝的天际。
“你怎么来了。”像是寒暄,又像是期待,她笑了。
凌睿努力睁开眼,哪有什么芦苇,更没有小舟,自己身处极寒之地,全身早已冻僵。
奇怪的是,她的眼前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冰球。
冰球中的女子愈来愈清晰。
一个超乎世间任何美态的生灵。
她的双眸像嵌在漆黑夜空中的绿宝石,□的身体,水晶般丰盈通透,在光云中充满了活力,她的长发波浪般起伏,仿若扫过原野的清风,她缓缓伸展身体,每一个霎那的姿态都美得无懈可击,没法挑剔。
她的轮廓身形远胜任何画师笔下的女神,艳丽中带着强烈的诱惑。
凌睿忘记了身处何地,忘记这是真是假,陷入一片混沌里。
忽而冰球裂开,女子走出来,□的胴体散发着令人目眩的白光,修长的指尖伸向凌睿,凌睿想握住,连伸手的力气都没有。却见她长而有力的指骨略一触她,身子便弹上半空,作出一个只应天上有的柔美姿态。
她攀着冰柱,一双绿眸褶褶闪光,在刺目的冰光里看着她,目光相接,给凌睿带来震撼心灵的感受,虽然不是肉体的实质接触,而是一种心灵的连结,她感到她对她那无尽的爱,那种大海般使人沉溺的‘真爱’、
她想哭,却哭不出声。
假如世间的爱情像观看那水中之月,这一刻她已把水中之月捞在心中。
“柠妮……我终于找到你!”
柠妮的眸中映出点点泪光,又闪过一丝阴冷:“你找已无关联,找我做什么?”
“我知道,又是你救得我,不然我就要冻死了。”凌睿喜极而泣,冻伤的皮肤因为脸部的痉挛而裂出血丝来。
柠妮半倚半坐在冰石上,“你果真看好自己呢,谁救你了?我躲在冰球里疗伤,你闯进来自言自语,又哭又笑的,害得人不得清净,我叫醒你,是叫你别吵了。”
“我一直在找你……”她的伶牙俐齿忽然变得笨拙,只能用最质朴的语言剖白自己,“我需要你。”
“我也在等你呀。”柠妮披上纱衣,灵动的眸底映出她的倒影,“等你那么久,等你错过我,等我忘记你。”
凌睿看着她,“那你忘了没有?”
“忘了,你就不用内疚了吧。”柠妮眯着的绿眸,有些冰冷的痛。
“如果忘了我,你就会好过些,那我就不打搅了。”
凌睿摇了摇头,垂下睫毛,表情不忧伤也不悔恨,雪地的苍茫,她的脸色更显苍白,脸颊时而闪过点点光亮,仿佛一转眼,她就会化入茫茫大雪,再也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