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喝杯茶。”
余一尺说:
“酒国没有茶,以酒代茶。”
李一斗说:
“莫老师您就入乡随俗吧!”
莫言道:
“好吧!”
余一尺说:
“你自己过来选一种。”
莫言走过去,看着那些装潢精美的瓶子,有些眼花缭乱。
余一尺说:
“听说你是个一级酒徒?”
莫言说:
“其实我酒量有限,对酒也所知甚少。”
余一尺说:
“瞎谦虚什么!你写给李一斗的信我都看过了。”
莫言有些不满地看了一眼李一斗。李一斗忙说:
“余老总是咱的铁哥们,绝对没事。”
余一尺拿出一瓶“绿蚁重叠”,说:
“刚下车,喝点味淡的吧!”
李一斗说:
“‘绿蚁重叠’好,是我岳父设计勾兑的,用纯正绿豆蒸馏酒做酒基,加入了十几种芳香开窍的名贵药材,喝此酒就像听一位古典淑女演奏箜篌,意境幽远,发人思古之幽情。”
“行喽,”余一尺说,“别卖你的狗皮膏药了。”
李一斗说:
“之所以调我到宣传部,也是因为猿酒节的宣传需要,我毕竟是酒类学博士。”
余一尺嘲讽道:
“博士前。”
他从酒柜里拿出三只水晶玻璃杯,把“绿蚁重叠”倒进去。那酒在杯里绿得令人不安。
莫言临来酒国前,翻阅过一些酒类专著,知道了一些品酒的规矩。他接了杯,先把鼻子触到杯上嗅了嗅,然后挥手扇去沾染在鼻子上的酒气,又把杯子送到鼻下,深深地唤着,然后屏住气息,闭着眼睛,装出一副深刻思索的模样。良久,他睁开眼,说:
“果然不错,古香古色,典雅庄重,果然不错。”
余一尺道:
“你小子,果真还有两下子。”
李一斗道:
“莫老师是天生的酒才。”
莫言得意地笑起来。
这时候,眼镜姑娘出来说:
“总经理,水放好了。”
余一尺用他手中的杯子碰了一下莫言手中的杯子,说:
“干了,你洗个澡,洗完休息一会儿,还可以睡两个小时,七点钟开早饭,我让她们来叫你。”
他喝干了杯中酒,戳戳李一斗的膝盖,说:
“博士,我们走。”
莫言说:
“你们也在这儿睡会儿吧,挤一挤。”
余一尺挤挤眼睛说:
“本店不允许男客共眠一室。”
李一斗还想啰嗦,余一尺推他一把,说:
“你给我走吧!”
这时,我把莫言这甲壳抛掉,打哈欠,吐痰,脱鞋脱袜子。响起轻轻地叩门声。我慌忙把脱了一半的裤子提起来,略整了一下衣衫,过去开了门。那个眼镜姑娘小马一闪身就进来了。
她满脸笑意,那股睡眼惺忪的劲儿没了。莫言心血潮动,一本正经地问:
“有事吗?”
小马说:
“总经理让我往浴盆里倒点‘绿蚁重叠’。”
莫言说:
“往浴盆里倒酒?”
小马说:
“这是我们总经理的发明。他说用酒洗澡对健康有利,酒能消毒灭菌,舒筋活血。”
莫言说:
“不愧是酒国。”
小马拿起那瓶开了塞子的“绿蚁重叠”,走到卫生间里去,莫言紧随着她进去。卫生间里还有一些蒸汽未散,飘飘袅袅的,很有情调。小马把那大半瓶酒倒在浴盆里,一股浓烈的酒味挥发出来,很刺激。
小马说:
“好了莫老师,您快洗吧!”
她笑着往外走,莫言恍惚感到小马的微笑含着绵绵的情意,感情冲动,几乎想伸胳膊搂住她,在那红扑扑的脸上亲一口。但他咬着牙克制住了冲动,放那小马出去。
莫言走出卫生间,站着发了一会儿怔,便开始脱衣服。房间里温暖如春。他脱光了,用手抚摩了凸出来的腰腹,在穿衣镜前看了看自己的样子,心里充满自卑。他庆幸自己适才没犯错误。
他跳进浴盆,忍受着热辣辣的水与酒的刺激,把身体慢慢地顺到水里去,只露着头颅,枕在浴盆圆润的边缘上。加了酒的浴水呈现出温柔的绿色。好像有无数根细针,轻轻地戳着皮肤,有微微的痛感,但异常舒服。他赞赏地骂起来:“这鬼侏儒,真会享受!”几分钟后。痛感消失,周身的血以空前的速度循环着,他感到周身的关系都被理顺了。又待了几分钟,汗从头上冒出来。他的身体体会着大量泄汗的快感。他想:多年未出汗了,毛孔都堵塞了……应该让丁钩儿泡在倒了“绿蚁重叠”的澡盆里,然后再让一个女人进来,这是惊险小说中的常见细节……
洗完了澡,莫言披上了一件散发着香草味儿的浴衣,懒洋洋地坐在沙发上。他感到有点渴,便从酒柜里找了一瓶白葡萄酒,刚要开塞子,小马又进来了。这次她连门都没敲。莫言有点紧张,慌忙把浴衣带子扎好,把腿藏起来。其实说他紧张也未必准确,那种感觉好像是幸福。
小马帮他把酒瓶启开,给他往杯子里倒了酒,说:
“莫老师,余总经理让我来给您按摩。”
莫言的脸上渗出汗珠。他结结巴巴地说:
“天就要亮了,算了吧!”
小马说:
“这是我们余总经理的命令,您就别推辞了。”
莫言躺到床上,让小马按摩。他把精神集中在一副冰凉的手铐上,才避免了犯错误。
吃早饭时,余一尺嘻嘻地朝他笑,弄得他很不好意思。他想说什么,又觉着多余,反正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李一斗气喘吁吁地跑来了。莫言看到他眼圈发青,脸上挂灰,关切地问:
“你没回去睡会儿?”
李一斗说:
“省报的一篇稿子,急着要,回去赶了出来。”
莫言给他倒了一杯酒,递给他。
他喝了酒,说:
“莫老师,胡书记说,让您上午先参观一下市容,下午他设宴招待您。”
莫言说:
“胡书记那么忙,就不必了吧?”
李一斗说:
“那怎么能行呢?您是真正的贵客,我们酒国还要靠您这支大笔杆子给好好扬扬名呢!”
莫言道:
“我算什么大笔杆子。”
余一尺说:
“莫言兄,吃饭吧!”
李一斗说:
“莫老师,吃饭。”
莫言把椅子往前拉拉,胳膊肘子拐在铺了雪白台布的餐桌上,灿烂的阳光从高大敞亮的窗户射进来,小餐厅里处处辉煌。轻柔的爵士乐在天花板上响,很远。那小号吹得动人。他想起了按摩过自己的眼镜姑娘小马。
早餐有六个小菜,青翠的,鲜红的,个个可爱。还有牛奶、煎鸡蛋、烤面包片、果酱、馒头、小米粥、咸鸭蛋、臭豆腐、芝麻小烧饼、小花卷……样数多得数不清。中西合壁。
莫言说:
“一个馒头一碗粥足矣。”
余一尺道:
“吃吧,别客气,酒国吃不穷。”
李一斗说:
“莫老师喝什么酒?”
莫言说:
“清晨空着胃,不喝了。”
余一尺说:
“喝一杯,喝一杯,这是规矩。”
李一斗说:
“莫老师胃不太好,喝杯暖胃的姜酒吧!”
余一斗喊:
“小杨,来倒酒。”
一个女服务员应声而至,模样比小马还要清秀。莫言看得有些呆。余一尺戳他一下,说:
“莫兄,我一尺酒店的姑娘怎么样?”
莫言说:
“都是广寒宫里人。”
李一斗说:
“酒国不单出美酒,还出美女。西施和王昭君的娘都是酒国人。”
余一尺和莫言都笑了。
李一斗认真地说:
“别笑别笑,学生言之有据。”
余一尺道:
“别胡说了,要论瞎编乱造,莫言是你的祖师爷呢!”
李一斗也笑着说:
“学生班门弄斧。”
说笑之间就把早饭吃完了。小杨过来,递了一条喷过香水的热毛巾给莫言。莫言接了毛巾,擦罢手脸,感到一辈子没这么神清气爽过,摸一下腮,感到光滑滑的,很嫩。心里非常舒坦。
李一斗说:
“余老板,中午就看你的了!”
余一尺说:
“难道还要你嘱咐吗?莫兄千里迢迢而来,酒家怎敢怠慢!”
李一斗说:
“莫老师,我叫了一辆车跟着,愿意走就走,不愿走就坐车。”
莫言说:
“让开车师傅忙去吧,咱们慢慢走着看吧!”
李一斗说:
“那也好。”
三
莫言与李一斗走在驴街上。
驴街上果然铺着古老的青石板,夜里的雨把石板冲涮得很干净,有一股清冷的腥气从石板缝里冒上来。莫言想起了李一斗的小说,便问:
“这街上果真有一匹神出鬼没的小黑驴?”
李一斗说:
“那是传说,其实谁也没见过。”
莫言道:
“这条街上徜徉着无数驴魂。”
李一斗说:
“这倒不假。这条街少说也有二百年了,杀过的驴无法计数。”
莫言问:
“现在每天能杀几头驴?”
李一斗说:
“少说也有二十头吧!”
莫言问:
“哪有这么多驴?”
李一斗说:
“支起杀驴铺,还愁没驴杀?”
莫言问:
“杀这么多驴,能卖掉吗?”
李一斗说:
“有时还不够卖哩。”
正说着,有一个农民模样的人牵着两头肥胖的黑驴迎面走来。莫言走上去,问:
“老乡,卖驴?”
那牵驴人冷冷地瞅莫言一眼,一声不吭,拉着驴,虎虎地过去了。李一斗说:
“要不要看杀驴?”
莫言说:
“看,当然要看。”
他们折回头,跟着牵驴人往前走。走到孙记驴肉铺前,牵驴人在铺外大叫:
“掌柜的,来驴了。”
一个秃头的中年人从铺子里跑出来,说:
“老金,怎么才来?”
老金说:
“过渡口时耽误了。”
秃头打开铺子旁边一道栅栏门,说:
“牵进去吧!”
李一斗上前,说:
“老孙。”
秃头怔了怔,说:
“哎哟,兄弟,大清早出来遛弯儿?”
李一斗指指莫言,说:
“这是北京来的大作家,莫言莫老师,写电影《红高粱》的。”
莫言说:
“一斗,行啦。”
秃头看看莫言,说:
“红高粱?知道知道,酿酒用的好材料嘛!”
李一斗说:
“莫老师想看看你如何杀驴。”
秃头为难地说:
“这……这……血沫横飞的,别把晦气弄了您身上……”
李一斗说:
“你别支吾了,莫老师是市委胡书记请来的客人,给咱酒国写文章的。”
秃头说:
“噢,是记者呀!看吧看吧,给俺这小铺子扬扬名。”
莫言和李一斗随着驴走到后院。秃头围着两头黑驴转圈。两头驴好像怕他,转着圈躲避。
李一斗说:
“这家伙,是驴阎王。”
秃头说:
“老金,今日拉来的货色不怎么样啊!”
老金说:
“嫩口,黑皮,豆饼催的膘,你还要什么货?”
秃头说:
“怎么说呢?这两头驴都喂了激素,肉味不行呐!”
老金说:
“我他妈的到哪儿去弄激素?你说个痛快话,要不要?不要我就拉走,满大街都是杀驴铺子呢!”
秃头说:
“老哥,别性急嘛!多少年的老朋友啦,你就是牵来两匹纸糊的叫驴,我也得买下来烧给灶神爷。”
老金伸出手,说:
“给个价吧!”
秃头也伸出一只手。两只手握在一起,用袖管盖住。
莫言有些奇怪。李一斗小声说:
“这是规矩,买卖牲口,从来都是摸指头讲价钱。”
秃头和卖驴人的脸上都有丰富的表情,好像两个表演哑剧的演员。
莫言观察着他们的脸,感到很有趣。
秃头一抖胳膊大声说:
“就是这个数了,到了顶啦,一个子也不能加了!”
卖驴人也抖抖胳膊,说:
“这个数!”
秃头人挣出手,说:
“我说了,一个子也不加了,不卖你就牵走!”
卖驴人叹了一口气,大声说:
“孙秃子呀孙秃子,下了阴曹地府,让野驴啃死你个杂种!”
秃头反相讥:
“先啃死的是你这个驴贩子!”
卖驴人把驴缰绳解下来。买卖做成了。
秃头喊:“嫚她娘,给金大爷倒碗酒来。”
一个浑身油腻的中年妇女端着一大白碗酒出来,递给卖驴的老金。
老金接了酒碗,不喝,看着那女人,说:
“嫂子,今日可是两头黑叫驴,那两根花花驴屌够你咬会儿了。”
女人啐了他一口,说:
“有多少那玩意儿也轮不到我咬,你屋里那个人就好那一口呢!”
老金哈哈大笑着,咕嘟嘟把酒喝了。喝完酒,把碗递还妇人,将驴缰绳往腰里一缠,大声喊:
“秃子,过半晌我来取钱。”
秃头说:
“去忙你的吧,别忘了买根‘钱肉’去孝敬崔寡妇。”
“人家早就有了主了,轮不到我老金孝敬了。”说着,大步走进店堂,从柜上穿过,走上驴街。
秃头紧手紧脚地拾掇家什,准备杀驴。他对李一斗说:
“兄弟,您和记者靠边站,别溅了身上污秽。”
莫言看到,那两头解了缰绳的毛驴竟老老实实地挤在墙角,不跑,不叫,只把身体颤抖。
李一斗说:
“无论多凶的驴,见了他就只剩下颤抖的份儿了。”
秃头提着一柄血迹斑斑的橡木槌走到驴腚后,抡起来,在驴蹄与驴腿的结合部敲了一下,那头驴便一屁股坐在地上。他挥动木槌,又在驴的额头上敲了一下,那头驴便彻底放平了,四条腿挺得笔直,像四根棍子一样。另一头驴依然不跑,只把一颗驴头死劲抵在墙上,仿佛要穿墙出去一样。
秃头拖过一只铁盆,放在倒地驴的颈下,然后持一把虎口长的小刀,挑断了驴颈上的血管子,紫红色的血喷到盆里
看完了杀驴,莫言跟李一斗走上驴街。莫言说:
“够残酷的。”
李一斗说:
“比之过去,这已经是超级温柔了。”
莫言问:
“过去还能怎样?”
李一斗说:
“清末这驴街上有一家驴肉馆,烹炒的驴肉最香,他们的方法是:在地上挖一个长方形的坑,上边盖一块厚木板,木板的四角上各有一圆洞,把驴子的四条腿下到圆洞里,驴子就无法挣脱。然后用滚水浇驴,刮尽驴毛。食客们要吃驴身上哪块肉可随意选,选定后即下刀割取。有时把驴肉卖光了,驴还在苟延残喘。你说残酷不残酷?”
莫言咋舌道:
“是够残酷了。”
李一斗说:
“前不久薛记驴肉馆恢复了这种驴的酷刑,一时顾客盈门,市政府出面禁止了。”
莫言道:
“禁得好!”
李一斗说:
“其实,那样做,驴肉并不好吃。”
莫言道:
“你岳母说动物临死前的恐惧心情会影响肉的质量——这是你在小说里写过的。”
李一斗说:
“老师的记性真好!”
莫言说:
“我吃过‘红烧活鱼’,那鱼的身体热气腾腾浇着卤汁,嘴巴还在一张一合地动,好像说话一样。”
李一斗说:
“这种虐食的例子很多——我岳母是这方面的专家。”
莫言说:
“你的小说中的岳父母与实际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