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虐食的例子很多——我岳母是这方面的专家。”
莫言说:
“你的小说中的岳父母与实际生活中的岳父母有多大差别?”
李一斗红着脸说:
“天壤之别。”
莫言说:
“老弟胆子够大的,万一你的小说发表了,你夫人和你岳父母非把你红烧了不可!”
李一斗道:
“只要小说能发表,我甘愿被他们红烧,清蒸也行,油炸也行。”
莫言道:
“那不值的。”
李一斗说:
“值的。”
莫言道:
“今晚上我们好好谈谈吧,你能行,你的才华绝对超过我。”
李一斗说:
“老师过奖了。”
四
午宴在一尺酒店举行。
莫言坐贵宾席。市委胡书记坐东道席。陪宴者七八人,都是市里的重要干部。余一尺和李一斗也陪宴。余一尺经多见广,很潇洒,李一斗则手脚无所措,很不自然。
胡书记年纪约有三十五岁,国字脸,大眼睛,留背头,油光满面,仪表堂堂。言谈不俗,且透着一股威严。
酒过三巡,胡书记还有几桌客人要陪,起身离席。宣传部金副部长把盏劝酒。半个小时后,莫言就头晕眼花,嘴唇发了硬。
莫言说:
“金副部长……想不到您是个这么优秀的人……我还以为您真是个……吃小孩的恶魔呢……”
李一斗满面汗水,慌忙打断了这个话头,高声说:
“我们金部长吹拉弹唱样样通,尤其是那一口包公,铜声铜气,不让裘盛戎!”
莫言说:
“金部长,来一段……”
金副部长说:
“献丑了!”
他站起来,清清嗓子,石破天惊,起伏跌宕,把那一大段不畏强权、反腐倡廉的戏文唱下来,脸不红,气不喘,双手抱拳,说:
“见笑了!”
莫言高声喝彩。
金副部长说:
“请教莫老师,为什么要往酒里搀尿?”
莫言红着脸说:
“小说家言,何必认真?”
金副部长说:
“我敬三杯,请莫老师唱一段‘妹妹大胆向前走’。”
莫言说:
“酒也不能喝了,歌也不会唱。”
金副部长说:
“男子汉大丈夫,对酒当歌,来来来,我先喝!”
金副部长把三个酒杯紧凑着放在面前,依次倒满,然后低头长吸,抬头时,用嘴巴把三个杯子叼起来,再把头往后仰,让杯子底朝天,最后,低头把杯子放下。
一位陪酒的干部说:
“好!‘梅花三弄’!”
李一斗说:
“莫老师,这是金部长的绝活!”
莫言说:
“精彩!”
金副部长说:
“莫作家,请吧!”
三只杯子摆在莫言面前,倒满了酒。
莫言说:
“我可不会什么‘梅花三弄’。”
金副部长宽容地说:
“一杯一杯喝也行,别难为莫老师。”
莫言喝干了三杯酒,头晕得很厉害。
众人催莫言唱歌。
莫言感到嘴极不方便,嘴唇和舌头互相牵扯。
金副部长说:
“莫作家,只要你唱一段,我喝个‘潜水艇’给你看。”
莫言便鬼腔鬼调地唱起来: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往前走,莫回头哇……没唱完就把酒喷出来了。
众人一齐叫好。
金副部长说:
“好,我喝个‘潜水艇’。”
他先倒了一大杯啤酒,又倒了一小杯白酒,然后把那杯白酒沉入啤酒杯中,最后,他端起啤酒杯,把啤酒和白酒全喝干。
这时,一个女人大声说笑着走进餐厅:
“哈哈,作家呢?让我敬他三碗!”
李一斗在莫言身旁低声说:
“王副市长,海量!”
莫言看到,那迎面走来的王副市长四方大脸,又白又嫩,双眼流波,宛若秋水,衣裙翩翩,恍若人物汉唐时。
莫言想站起来表示礼貌,却不由自主地钻到桌子底下去了。他在桌子底下听到王副市长响亮地说:
“怎么了大作家?躲起来了?躲起来也不行,把他拉出来,喝,不喝就捏着鼻子给我灌!”
两只强有力的胳膊把他从桌子底下拖出来,他看到王副市长用那只像粉藕一样的玉手,端起一个盛满酒浆的粗瓷大碗,递到他的面前,雄赳赳地说:
“干!”
莫言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大嘴,让那仙人一样的王副市长把那一大碗酒灌下去,他听着酒水沿着自己的喉咙往下流淌时发出的声音,嗅着从王副市长胳膊上散出来的肉香,心中突然地充满了感激之情,眼泪止不住地流出来。
“作家,怎么啦?”王副市长用温柔的目光盯着他问。
他克制着冲动的心情,嗓子发着颤说:
“我好像在恋爱!”
1989年9月——1992年2月
创作于北京——高密
1999年11月修改于北京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