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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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神-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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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二张递上去的纸条,读毕,宽容大度地说,我是党的政治思想工作者,怎么能宣传唯心论呢?我是彻头彻尾的唯物主义者,“物质第一,精神第二”,是我永远高举着的战旗上用金丝线绣着的字迹。精子尽管狂欢着也是物质,同理,狂欢着的卵子难道就不是物质了吗?再譬如:狂欢的人们难道能抛弃了骨头和皮肉,变成一个纯精神四处飘飞不成?!好了亲爱的同学们,时间宝贵,时间就是金钱,时间就是生命,我们不要在这些简单的问题上兜圈子,中午我还要宴请出资赞助第一届猿酒节的朋友们,他们当中有美籍华人、港澳同胞,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怠慢。
  金刚钻提到“猿酒”时,我在教室后头看到我岳母的丈夫的两根颈三角肌紧张起来,它们发了红。老头子被这传说中的琼浆玉液也难比的东西搅得半生不得安宁。酿造“猿酒”,让神奇传说变成容器里的液体,是酒国市二百万人民梦里也想的好事,是重点攻关项目,市里投了巨资,老头子是攻关小组的组长,他的三角肌不紧张谁的三角肌紧张?我看不到他的脸。我基本上等于看到了他的脸。
  同学们,让我们的眼前出现这样一幅神圣的图像,一群狂喜的精虫,摇动着柔软的尾巴,像一群勇敢的士兵冲向地堡,不,它们虽然狂喜但它们的行动是活泼温柔的。当年,法西斯总头目希特勒希望德国的青年人应该“像猎犬一样灵活,像皮革一样柔韧,像克虏伯钢铁一样坚硬”。尽管希特勒理想中的青年人有点像现在在我们眼前游动的成群精虫——其中一只是我的内核——但再好的比喻也不能用第二次,何况创造这比喻的是世人皆恨的混世魔王。我们宁愿用烂俗的国货,也不用精良的洋品,这是个原则问题,不允许有一丝一毫马虎。各级领导同志,务必充分注意,万万不可粗心大意。医书上把精虫形容成蝌蚪,我们就蝌蚪一次:成群的精虫——其中包括小我一部分——在我母亲温暖的溪流里游泳。它们在比赛,优胜者奖给一粒,奖给一粒浆汁丰富的白葡萄。当然,有时候会出现两名游泳选手同时到达终点的情况,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有两粒白葡萄,奖给他们每人一粒,如果有一粒白葡萄,这甜美的汁液只好山他们共享。如果有三位、四位、甚至更多的选手同时到达终点呢?这种情况太特殊,这种现象极其罕见,而科学原理总是在一般的条件下抽象出来,特殊情况另当别论。好歹在这次竞赛中,只有我一个最先抵达,白葡萄一粒吞没了我,我成了白葡萄的一部分,白葡萄成了我的一部分。是的,无论多么形象的比喻也是蹩脚的,这是列宁语录;没有比喻就没有文学,这是托尔斯泰的话。我们把酒喻为美人,人家把美人喻为酒,这说明酒与美人具有某种同一性,同一性中的特殊性把酒与美人区别开来而特殊性中的同一性又把美人与酒混同起来。但真正从饮酒中体会到美女柔情的人很少,可谓凤毛麟角。
  那天,他这一番话把我们给震了,我们是浅薄的大学生和比较浅薄的研究生,我们喝过的水还不如他喝过的酒多。实践出真知,亲爱的同学们。神枪手是用子弹喂出来的;酒星是酒精泡出来的。成功的道路没有捷径只有那些在崎岖小路上不畏艰险奋勇攀登的人们才有希望到达光辉的顶点!
  真理的光辉照耀着我们,大教室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同学们,我有一个苦难的童年。伟大人物都在苦难的海洋里挣扎过,他也不例外。尽管我渴望着酒,但没有酒喝。金副部长为我们讲述他在艰苦的条件下以工业酒精代替烧酒锻炼器官的经历,我想用纯粹的文学语言描绘他这段不平凡的经历。我喝了一口酒,把酒杯清脆地放到漆盘上。黑暗降临,金刚钻站在副部长与欢乐精子之间的一个位置上。他对我招手,他穿着一件破棉袄引导我走进他的故乡。
  寒冷的冬夜,一钩残月和满天星斗照耀着金刚钻村庄的街道和房屋,枝叶干枯的柳树和梅花。因为不久前一场大雪,大雪过后出了两次太阳,太阳融化了雪水,所以家家草屋的檐下,挂着一串串晶莹的冰凌。冰凌在星光照耀下闪烁微弱的光芒,房顶和树枝上的积雪也在闪光。根据金副部长的描绘,那应该是一个没有风的冬夜,河里的冰层遭受奇寒折磨拆裂,响亮的裂冰声在深夜里更响亮。夜愈深愈安静。村庄在沉沉大睡,这村庄是我们酒国市远郊的村庄。很可能有一天我们会乘上金副部长的桑塔那轿车去瞻仰圣地、参观圣迹,那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将唤起我们对金副部长的敬仰,一种多么亲切的感情啊。想想吧,就是从这穷困破败的村庄里,冉冉升起了一颗照耀酒国的酒星,他的光芒刺着我们的眼睛,使我们热泪盈眶,心潮澎湃,摇篮破旧也是摇篮,任何东西也不能代替。根据目前态势估计,金副部长的发展前途不可限量,成为高级领导人的金刚钻携带着我们在他的钻石村尘土陷脚的大街小巷上徜徉时,在他的流水潺潺的溪流前流连时,在高高的远望着无边的绿色植物的河堤上漫步时,在他的牛栏与马厩前徘徊时……童年时期的痛苦与欢乐、爱情与梦想……连篇累牍行云流水般地涌上他的心头时,他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状态?他的步态如何?表情如何?走动时先迈左脚还是先迈右脚?迈右脚时左手在什么位置上?迈左脚时右手在哪里?嘴里有什么味道,血压多少?心率快慢?笑的时候露出牙齿还是不露出牙齿?哭的时候鼻子上有没有皱纹?可描可画的太多太多,腹中文辞太少太少。我不得不端起酒杯。树上挂着冰雪的枯枝在院子里嘎叭嘎叭断裂,遥远的池塘里,冰冻三尺,枯干的冰上芦苇丛里,夜宿的野鹅和家鹅惊梦,发出嘹亮的鸣叫。这鸣叫由清冽新鲜的空气传送到金刚钻七叔家的东间房里。他说他每天晚上都到七叔家里去,在那里一直待到深夜。四壁黑油油,一盏煤油灯放在一张古老的三屉桌上,三屉桌靠着东山墙安放。七婶七叔坐在炕上。炕沿上坐着小炉匠、大个子刘、方九、张保管,他们与我一样,在这里消磨漫长的冬夜,每夜都来,风雪无阻拦。他们报告着每天各自的经历和听到的七村八疃的新闻趣事,丰富多彩,妙趣横生,展开了一幅广阔的农村风俗画卷。这是富有文学情趣的生活。寒冷像野猫,从门缝里爬进来,咬着我的脚。那时候他还是一个穷孩子,穿不上袜子,两只生着黑皴皮的脚蟋缩在蒲草鞋里,脚心里、脚丫子中间,全是冰凉的汗水。煤油灯光在黑屋子里显得格外亮,白色的窗纸亮晶晶的,寒冷的空气从窗纸的破洞里奔涌进来,灯火冒出的一缕黑油烟袅袅上升,并不断变换形状。七婶和七叔的两个孩子在炕角上睡着了,那个女孩打着均匀的呼噜,那个小男孩的呼噜不均匀、高一阵低一阵,还夹杂着嘟嘟哝哝的梦话,他好像在梦里同一群野孩子打架。七婶是一个有文化的女人,眼睛很亮。她患有胃神经官能症,呃呃地地噫着气。七叔是个迷迷糊糊的男人,一张脸没有固定的形状,没有棱角,像一块平平的粘糕,他的朦朦胧胧的双眼老盯着灯火出神。其实七叔是个相当精明的男人,当年他巧施计谋,骗娶了比他小十岁有文化的七婶,那过程曲折复杂,一言半语难说清。七叔是位业余的兽医,能在猪的耳朵上静脉穿刺,注射葡萄糖青霉素,还能劁猪阉狗骟驴。他与村里的男人一样好饮酒,但是没有酒。各种能够酿酒的原料都用光了,人的吃食成了头等大事。他说:我们饥肠辘辘地熬漫漫冬夜,那时候,谁也想不到我能有今天。我不否认我的鼻子对酒精特别敏感,尤其在空气没遭污染的农村、农村的寒夜,种种味儿脉络清楚,方圆数百米内,谁家在喝酒我能够准确地嗅出来。
  夜愈深了,我嗅到东北方向的酒味,虽然隔着一道道墙壁,但它的亲切诱人的味道,飞越一道道白雪覆盖着的房顶,穿过披挂着冰雪销甲的树林,沿途陶醉着鸡鸭鹅狗。狗叫声圆如酒瓶,醉意盎然;陶醉着天上的星辰,它们幸福地眨眼睛,摇摇晃晃,像秋千架上的顽童;还醉了河中的鱼儿,它们伏在柔软的水草里,吐着一个个粘滞的醇厚气泡。当然,一切耐寒的夜游鸟儿也吸食着酒的气味,包括那两只羽毛丰厚的猫头鹰,包括在地道里嚼草根的田鼠。在这片广大的、虽然寒冷但生机勃勃的土地上,多少生灵都在享受着人类的贡献,神圣感由此而生,“酒之所兴,肇自上皇,或云仪狄,或曰杜康”,酒能通神。为什么我们用酒来祭祖先人、超度亡灵呢?在这个夜晚我明白了。这是我被启蒙的日子。就在那天晚上,潜伏在我身上的精灵觉醒了,我感觉到了宇宙的奥秘,一种无法用文字表述的奥秘,它美丽而温柔,多情又善感,缠绵又悱恻,滋润又芳香……你们明白吗?他张开两只手,伸向神长了脖颈的听众,我们瞪圆眼睛,张大嘴巴,好像要去看去吃他手里的灵丹妙药,他手里什么也没有。
  你的眼睛里放射着感人至深的色彩,只有能与上帝对话的人眼里才有这种色彩。你看到的景象我们看不到,你听到的声音我们听不到,你嗅到的气味我们嗅不到,我们多悲哀!语言从你的被称为嘴的器官里源源流出,好像一段音乐,一条扁圆的河,一根飞扬的从蜘蛛精屁眼里喷出来的丝,像鸡蛋那般粗细,那般圆滑,那般质感良好。我们在音乐里陶醉在河里漂流在蜘蛛丝上跳舞,我们见到了上帝。见到上帝之前我们先看到我们的尸体随着河水漂游而去……
  猫头鹰的叫声今夜为什么如此温柔像恋人絮语,因为空气里有了酒。野鹅和家鹅为什么在寒冷的深夜里在非交尾的季节里交层也是因为空气有了酒。我使劲抽搐鼻子,方九瓮声瓮气地问我:
  “你嗤嗡鼻子干什么?想打喷嚏吗?”
  我说:
  “酒,酒的味道!”
  他们也一齐抽搐起鼻子来。七叔的鼻子上布满了皱纹。他问:
  “哪里有酒味?酒味在哪里?”
  我心驰神往地说:
  “你们嗅,你们嗅。”
  他们的眼睛四处张望着,遍布房间的每一个角落,七叔掀起了炕席,七婶恼怒地说:
  “掀什么?炕里难道有酒?莫名其妙!”
  七婶是知识分子,我说过的,所以她说“莫名其妙”。她初嫁过来时,批评我母亲淘米太狠破坏了“维生素”,“维生素”让我母亲目瞪口呆。
  酒味里含着蛋白质、脂类、酸类、酚类,还含有钙、磷、镁、钠、钾、氯、硫、铁、铜、锰、锌、碘、钴,还含有维生素a、b、c、d、e、f,以及其它物质——我在这里班门弄斧啦,酒里到底含有什么,你们的袁双鱼教授最清楚——岳父的颈三角肌发了红,因为受到了金刚钻副部长的夸奖,我看不到他激动的脸,我差不多基本上看到了他的脸——但酒味里有一种超物质在运行,它是一种精神,一种信仰,神圣的信仰,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语言是笨拙的——比喻是蹩脚的——它流进我的心,令我周身颤栗——同志们,同学们,难道还要论证酒是害虫还是益虫吗?不必要太不必要了,酒是燕子是青蛙是赤眼蜂是七星瓢虫,是活着的“灭害灵”!他情绪高涨,慷慨激昂地挥舞着双臂,处于忘我状态,演讲处在白热化,他有希特勒的风度。他说:
  “七叔,你们看,那酒味正从窗户上、从房顶上、从一切有缝隙的地方钻进来……”
  “这孩子,大概得了神经病,”方九嚷着鼻子说,“味有颜色?能看到?疯了……”
  他们用疑虑重重的眼光打量着我,好像我果然就是一个精神病孩。我顾不上他们啦!沿着酒的味道铺成的彩桥,我飞跑着,飞跑着……奇迹出现了,亲爱的同学们,奇迹出现了!他被沉甸甸的感情压低的头颅,在酿造大学公用大教室的讲台上,他用暗哑但富有异常感染力表现的嗓音说——
  一幅辉煌的雪夜宴筵图出现在我脑子里的眼睛里:一盏白亮的汽灯。一张八仙桌。桌上放着一只盆,盆里热气腾腾。围着桌子坐着四个人,每人端着一碗酒,像端着一碗彩霞。他们的脸有些模糊……啊咦!清楚了,我认出他们来了……支部书记、大队会计、民兵连长、妇女主任……他们手拿着煮烂的羊腿,蘸着加了酱油和香油的蒜泥……我指指点点地向七叔他们说,好像一个解说员,我脸上眼朦朦胧胧,看不清楚七叔他们的脸,心不敢旁骛,生怕图像被破坏……七叔握着我的手乱晃:
  “小鱼儿!小鱼儿!你得了什么病?”
  七叔左手握着我的手乱晃,右手拍打我的后脑勺。好像破砖乱瓦丢进了平静的光可鉴人的池塘,我的脑子里一阵嘈杂,水花四溅,涟漪碰撞,图像被破坏,脑子里一片空白。我懊恼地嚷叫:
  “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
  他们都忧心忡忡地看着我。七叔说:
  “孩子,你做梦了吧?”
  “我没有做梦。我看到支书、会计、妇女主任、民兵连长在喝酒。每人一条羊腿,蘸着蒜泥,点着汽灯,围着一张八仙桌。”
  七婶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说:
  “幻觉。”
  “我看得清清楚楚吆!”
  大个子刘说:“下午我去河里挑水,真看到妇女主任带着两个老婆在冰窟里洗羊肉。”
  “你也跟着幻觉吧!”七婶说。
  “真的吆!”
  “真个屁!我看你们是馋疯了!”七婶说。
  小炉匠蔫蔫地说:
  “别吵了,我去看看,侦察侦察。”
  “别疯了!”七婶说,“你们信幻觉?”
  小炉匠说:
  “你们等着,我跑着去跑着回。”
  “当心被他们抓住揍你。”七叔担心地说。
  小炉匠已经出了门,一阵寒风进来,差点把灯扇灭。
  小炉匠气喘吁吁地推门进来。一阵寒风,差点把灯扇灭。他痴呆呆地看着我,好像见了鬼。七婶冷笑着问:
  “看到了什么?”
  小炉匠把头转过去,说:
  “神了,神了,小鱼儿成了仙了,有了千里眼啦!”
  小炉匠说,他看到的情景与我描绘的一模一样。酒宴摆在支书家里。支书家墙头矮,他是翻墙进去的。
  七婶说:
  “我不信!”
  小炉匠出去,提着一只冻得硬邦邦的羊头进来,举着让七婶看。七婶瞪大眼,忘记了呃呃噫气。
  那天夜里,我们七手八脚地洗净了羊头,放到锅里煮。煮羊头的过程中,我们想酒。最后还是七婶想出了招儿:喝酒精。
  七叔是兽医,珍藏着一瓶子消毒用的酒精。当然,我们用水把它稀释了。
  一个艰苦的锻炼过程开始了。
  喝兽用酒精长大的人,什么样的酒也不怕!
  可惜!小炉匠和七叔瞎了眼睛。
  他抬腕看看表,说:亲爱的同学们,今天的课就讲到这里。
  第二章
  一
  矿长和党委书记对面而立,都是左臂弯到胸前,右臂前伸,手掌笔直,在一条线上,好像两名受过严格训练的交通警察。由于两人面孔的惊人相似,使他们各自成了对方的镜子。在他们中间,闪开一条一米宽的、铺着猩红地毯的道路,通向一条灯光华丽的走廊。了钩儿的豪气在真诚的礼让面前消散干净,他畏畏缩缩地在两位领导身旁站着,不知该不该迈步前进。他们满脸的热诚表情像肥腻粘滞的油脂,愈积愈厚,绝不因丁钩儿的犹豫徘徊而溶化淡薄。是的呀,神灵从不说话,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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