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要吃点什么?很好吃喔。」
「咦……」
怎么办?就算他这么问,我也不知道该吃什么啊。
「这……什么最好吃?」
「什么都好吃!今天是特别的日子,所以我认为什么都很好吃。」
笑得有些夸张的辽一郞,指着棉花糖的摊贩说:
「要不要试试棉花糖?」
「嗯,看起来好漂亮喔。」
眼前是国贵不知道的世界。
跟这里比起来,他以前住的地方简直像个小箱子般狭窄。
专为培育军人的幼年学校和士官学校,以及以青年将校身份短暂待过的军队。那些都是极度封闭且孤独的社会,丝毫不
像此刻这样惊奇与新鲜。
不可否认辽一郞借自己看的书真的很有趣,但实际体验书中庶民世界的快乐,感觉一大群人紧挨着自己笑闹交谈,那份
感动却异常强烈与直接。
「请用。」
「啊,谢谢。」
国贵小心翼翼吃着辽一郞买给他的棉花糖。看起来十分松软的棉花糖一吃进嘴里,霎时化成黏糊糊一片,感觉相当不可
思议。
「好甜……」
「好吃吗?」
眼神温和的辽一郞凝视着国贵问。他哄小孩似的举动让国贵突然觉得很不好意思,低声说了句『别看』便急忙别开脸。
「为什么?」
国贵怎好意思告诉他,自己是因为害羞才这样。
「……我都不知道。」
国贵低着头,断断续续低喃着。
「您指什么?」
「平常……老嚷着要守护人民,但我却……完全不了解他们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我觉得好丢脸。」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毕竟国贵是一路踩着军人坦途前进的菁英份子,就算听闻百姓生活困顿,也难有机会亲眼目睹。
「无论谁都会有不懂、不知道的事。可是,比起毫无所觉,能醒悟这点的人都还算不错。因为这样的人日后就会努力去
弄清楚内心的疑点,您说对吧?」
辽一郞这段中肯的话,叫国贵听了十分感动。
能认识辽一郞真的太好了。真的很庆幸他能陪在自己身旁。
顿时,国贵有种即使眼前这男人不值得信任,那也无所谓的错觉。
他的确是辽一郞……如假包换属于我的辽一郞。
国贵正思考着该如何将这样的心情传达给辽一郞时,不远处却传来一阵轰然巨响。下一秒,其中一个摊贩倾倒在地。
国贵惊讶地缩了下肩。
「有人打架!」
「唷,上啊!」
不负责任的叫嚣和尖叫,以及物体碎裂的声音响彻四周。看样子好像是两个喝醉酒的男子,因为不小心的碰撞和对方产
生冲突,一言不和当场打了起来。
不一会儿,人潮都往事发现场移动,硬是将国贵和辽一郞挤散。
「是警察!」
某人一声大喊,将场面搞得更加混乱。一时间,打算逃跑的人、不停推挤打架者的群众、好几个吹着哨子企图维持秩序
的警察,使现场陷入了极度恐慌。
「辽……?」
和辽一郞失散的国贵,惊慌地环视周围,却怎么也找不到他的踪影。有好几次他都差点跌倒,手中的棉花糖也在推挤中
掉落。
辽一郞到底在哪里?我又再度失去他了吗?
——就像那天一样!
国贵不晓得胸口为何这般揪痛,他拼命挤进人群中想找寻辽一郞,身上的衣服逐渐被汗水沾湿。
终于,他看到眼前一副找人模样的辽一郞。
「辽!」
不幸的是,他似乎没听到国贵的叫声,依旧在人潮中搜寻。
这时国贵才发觉,因为那只义眼的关系,他根本没看到自己。
这事实让国贵猛地被一股沉痛的情感怒涛吞没。
他是那样渴望辽一郞的注视。他想永远待在辽一郞身边。
他希望辽一郞眼中永远有自己的身影!
不管辽一郞是何来历,国贵根本不在乎。
「辽!」
国贵刻意跑到辽一郞的右侧再叫一次,终于听见叫声而转过头来的他,随即露出安心的表情。
「……太好了,我还以为您走失了。」
「抱歉。」
辽一郞轻轻握住国贵的手。
「这样就不会走丢了。」
阵阵暖流从辽一郞握住的地方慢慢往全身蔓延。那是有如毒药般蛊惑人心的体温。
——我无法离开他……
其实,国贵早就知道心中那股不合常理的情感到底是什么。这几天,它快速在国贵的心里萌芽、茁壮,并牢牢地控制了
他的思绪,让他再也不能漠视。
国贵发现自己并非不离开辽一郞,而是根本离不开他。
不行,这男人太危险了。他撒谎接近我,一定别有所图!
国贵不停地告诫自己,但一颗心还是不自觉地往辽一郞靠去。
他很清楚辽一郞背负了许多秘密。那只义眼无机质的冰凉温度,或许就是辽一郞本质的最佳反射。
即便知道再深入只会害自己受伤,但国贵已控制不了那颗被深深吸引的心。
他好怕再失去他,好怕再次失去握在掌心里的温暖。
「我们去捞金鱼吧?您看,就在那边。」
辽一郞说完便放开他的手往前走去。
没想太多的国贵急忙伸出手,这次换他握住辽一郞。
「国贵少爷……?」
回过头的辽一郞显得十分惊讶。
国贵从没想过,自己竟有为他那样的表情感到心痛的一天……!
第五章
「清涧寺,可以耽误你一点时间吗?」
「好的。有什么事吗?」
初夏的阳光已热得让人不住发汗,强光让抬起头的国贵眯细了眼睛。
「这份数据有些地方算错了。」
听到同事中村这样说,国贵立刻出声道歉。仔细检查后,确实发现许多小错误。
我得振作一点才行啊!国贵在心里对自己喊话。
「我马上改好。」
「你最近是不是身体不太舒服?」
「我没事。」
瞥了眼周遭,发现坐在离自己有些距离的同事们,正交头接耳不知在说些什么。
前几天和贵借钱的事不巧被登在报纸上,一连串深入报导和斗大耸动的『清涧寺财阀情况告急』标题,让国贵周遭的人
开始议论纷纷。只靠写些八卦和绯闻来促进销售量的报纸。实在没半点新闻道德可言。偏偏和贵又是媒体老爱追寻的目
标,总想从他身上挖出花边消息,好让报纸版面精采些。
国贵仍和辽一郞继续来往,但这阵子他似乎很忙,不太有时间见面。面对这样的情况,国贵除了拼命忍耐也别无他法。
既没听他换了工作,也知道他不可能在那家书店工作,那么他到底在忙什么?忙着跟那名女性见面吗?
一想到自己根本没勇气问,一股强烈的挫败与沮丧便彻底攻占国贵的心。
「喔,对了。宪兵传了份数据过来。」
「一份资料?」
看到封面写着『极秘』二字,国贵不禁疑惑地说。
「最近反体制运动有愈发扩大的倾向,所以上头请他们帮忙举出运动中扮演重要角色的危险人物。」
「竟然会跟宪兵合作,真是稀奇呢。」
一向独立执行任务的宪兵自然不可能主动提出要帮军部的忙,所以八成是打算藉此举监视我们的行动。最近不时听到军
部中也有人受到社会主义思想的影响,莫非宪兵发现了什么异状,才打算付诸实行干涉军方的内政。
「宪兵在对方阵营内设有内应,这份数据的可信度应该相当高。不过,这明明不是我们份内该做的事啊。」
同事会抱怨也是正常的,但社会运动若越演越烈,只怕会引起不必要的战争,到时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目前,军队内部相当不安定。
一旦战争结束,军队就成了累赘的包袱,所以干脆引燃战争的火种,寻找自我的存在价值。再加上长期经济不景气使得
全国人民士气低迷。很多人都不想藉由战争寻求突破的机会。
但这些不过是愚蠢至极的想法罢了。
之前出兵西伯利亚不也无功而返?竟然蠢到出兵干涉他国的内政,真不晓得陆军大臣到底在想些什么,看他的行事风格
真让人担心。这阵子,他甚至高声疾呼要增编军事预算,打算扩充军备。
所以,对生活感到无力与疲惫的民众会走上劳工运动、追随共产主义,不是没有道理的。当一部分资本家赚进大把钞票
的同时,却有一大群困苦百姓在烦恼明天能否得到温饱。随着贫富差距日渐加剧,社会也愈加动荡不安。
再加上一海之隔的俄国共产主义在日本萌芽茁壮,最近共产主义者企图秘密成立日本共产党的谣言更是甚嚣尘上。诸多
不安要素似乎让百姓难以看到光明的未来。
「对了,听说宪兵队的浅野少尉和你是同期?」
「是的。」
「那个行事怪异的少尉……似乎挺适合宪兵的工作。据说只要浅野出马,几乎没人不招供,这点连他队上的同事都很佩
服。」
想到浅野拷问工运者,国贵的心情不禁一沈。
「啊,不是啦,听说他根本没在动刑拷问。所以大家才深感佩服,想必他在这方面有什么特殊才能吧。」
从浅野的个性推想,国贵多少能猜得出他是用什么方法让对方说出实情。他一定会因应当时的情势,时而威胁时而宽容
地对待,让嫌疑者主动招认。正因了解他这点,国贵才无法放心相信他。
「这些资料看完后交给我。」
「我知道了。」
国贵随即翻开资料,没想到不经意跃入眼帘的几个字却叫他当场愣住。
成田辽一郞!
……怎么会这样!
国贵力持冷静以免其它同事起疑,再重新将视线调回纸面。
在『推动社会主义运动的重点人物』这标题底下,国贵确实看到了辽一郞的名字以及他的相关背景资料。
出生在麻布附近,年龄二十九。身高、左眼的义眼、父母的名字、生日、学历、目前的住处……等,这些资料完全指向
国贵熟知的那个辽一郞。
意外地,国贵得知现在的他与记忆中的辽一郞确实是同一个人,却想不到他竟然在从事反体制运动。
尽管大受打击,内心深处却不免有种『我就知道』的感觉。
一向正直富正义感的辽一郞,的确有可能做这种事。
藏在书架上的无产阶级杂志、看我穿军服时的排斥态度,原来是其来有自。他骗我在书店工作,也是要隐瞒参与社会运
动的事实吧。
既然这样,他跟身为军人的我来往,根本就是拿自己的生命在冒险。
若单纯因为往日情谊而继续这段友情,未免太愚蠢了,辽一郞不该是这么不懂盘算的人。
不知怎地,国贵突然觉得他极有可能是为了组织的将来,事先调查自己喜欢看戏,再到剧场等候,刻意制造两人重逢的
机会。
怦通、怦通!国贵的心跳声震耳欲聋。
「……」
这么说,他会接近我是因为有其必要性,才甘冒被抓的风险?从眼前的情势看来,国贵只想得到这个结论。
——他又背叛我了?!
就像当年一样,辽一郞又再次背叛我了?!
饱含湿气的夜晚空气让人感觉皮肤湿黏黏的。
我想见你。要跟浅野说出这句话并不容易。
虽知道他办公室的电话,今天却是第一次打。浅野接到电话时相当惊讶,但仍立刻答应见面。
国贵觉得自己好像把自尊心卖给了恶魔,竟然会向那个男人低头。但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没想到你会主动约我。我真的好高兴呢。」
坐在国贵对面的浅野嘴角微微一歪,瞥了眼他的脸。
「我有些事想跟你谈谈,难道不方便?」
「怎么会,我不是开心地来赴约了。」
或许察觉到两人打算密谈,女服务生识相地行了礼后离开包厢。
庭园里的竹筒引水装置发出虚无的响声。
「家里的人都好吗?前阵子我在报纸上看到和贵的报导。」
「他还是一样。完全不打算去上班,总是在家里闲晃。」
「嗯哼,如果他能多学学你这个认真的大哥就好了。」
「或许让他脱离我家的公司,到其它地方任职比较好。让他有看清社会有多残酷,以后的行为也会收敛点。」
可能是正题实在太难启齿,国贵只好不停找其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