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连水都不敢喝了,并且也没了起床站立的力气。张春生见他嘴唇干燥爆皮,一时不忍心,用小勺子喂他喝了一点糖水。结果不出片刻的工夫,小鹿在床上一扭身,做了个要下床的势子。张春生慌忙赶过去一看,发现他失禁在了裤子里。一手把他摁在了床上,张春生低下头,不由分说的扒了他的裤子,又把裤子团成一团,顺手给他擦了擦屁股。小鹿记得自己这是第一次在张春生面前光屁股,不由得睁大了眼睛低头紧盯着他。然而张春生黑着一张脸,面无表情,一声不吭,唯有动作斩截利落,三下五除二的收拾干净了他。
随即他拿着脏裤子进了浴室,浴室中响起了哗哗的水声,他吭哧吭哧的搓了一顿,然后大踏步的走出浴室穿过卧室,把洗干净了的裤子晾到了后院。
李国明会端茶递水凑趣,但是让他卖力气伺候人,他却是既不精通、也不情愿。张春生知道他就是个“玩意儿”,所以也不拿他当人使唤。单枪匹马的给小鹿擦了下身穿了裤子,他正要出去叫个医生,不料他刚出房门,武魁先来了。听闻小鹿闹了痢疾,武魁毫不在意,直接出门弄了些大烟壳子回来,让张春生用它煮水喂给小鹿。
张春生听了武魁的方子,认为大烟壳子水应该是至少药不死人,便依言煮出一碗水来,一点一点的喂给了小鹿。小鹿躺在床上,因为怕自己再拉裤子,所以紧闭了嘴,坚决不喝。武魁站在床边,手扶膝盖弯了腰,很怜惜、也很有兴致的端详着小鹿的病容,又扯着大嗓门哄道:“喝吧,师座,这比什么药都有效,包你喝了就好。”
小鹿听了这话,转动眼珠又去看张春生。张春生对着他一点头,低声说道:“是药,喝了就好了。”
张春生很少做保证,偶尔做一次,就显得特别有分量。小鹿张开了嘴,让张春生用小勺子舀了大烟壳子水往他嘴里送。勺子是精致的小勺子,嘴唇也是精致的薄嘴唇,武魁看着小鹿的嘴唇一张一合,感觉很是有趣,几乎忘怀了小鹿的病。
等到咽下最后一口,小鹿下意识的一抿嘴唇,抿得勺子干干净净。而张春生把勺子放回小碗里,又用手指轻轻一蹭他嘴角的水滴。武魁见状,因为实在是按捺不住好奇心,所以骤然出手,也用手指擦了擦小鹿的嘴角:“好,干净了!”
他的语气平淡,心情却是惊讶的,因为没想到小鹿的嘴角如此柔软,像个小孩子的嫩嘴唇。
“我操!”他在心里暗暗的想:“李国明那兔崽子挺有福啊!何若龙虽说死得早,但是活着的时候夜夜都能吃上这么一口好肉,也算值啦!”
武魁蹲在床边胡思乱想,倒是自得其乐。而小鹿喝完水后沉沉入睡,睡到傍晚时分,张春生看他像是有了起色,便喂他喝了半碗很稀的米汤。结果一碗米汤下了肚,小鹿立刻就坐在马桶上起不来了。
断断续续的,小鹿病了半个多月。到他肚子里又能存住食物的时候,他已经瘦得脱了相,加之张春生新给他剃了头发,他脑袋光秃秃圆溜溜,满脸就只剩了一双大眼睛,脖子细得则是可以被武魁一把攥住。丛山一天一趟的过来看他,给他带些清淡柔软的好吃好喝。他仰卧在院中阴凉处的躺椅上,衣服倒是穿得整齐,只是衣裤之中空荡荡的没内容,说话的时候声音也微弱,咈咈的类似气流,整个人宛如一缕香魂一般。
李国明连着二十多天没受折磨了,他有一点惦记病中的小鹿,然而又不是很愿意过去探望,因为怕去了之后回不来,会被张春生支使着伺候小鹿。如今见小鹿渐渐的还了阳,他心中轻松,这天便对着镜子梳妆打扮了一番,想去小鹿身边凑个趣儿。
可惜他选择的时机不巧,走到小鹿身边还未坐下,丛山就来了。
丛山给小鹿带来了一罐子很干净的咸菜,让他配着白粥吃,又在躺椅旁坐下了,摇着折扇叹息道:“真的,师座,我有点儿后悔,让小胡去一趟也行嘛,总比干脆没人露面强啊!”
小鹿点了点头——前几天赵将军在北平召开了一场军事会议,据说规模很大,规格也高,晋察冀绥有名有姓的大军头,即便本人不能出席,也都派了代表过去参加会议。小鹿病成那个样子,自然是去不得的;丛山替小鹿管着所有事务,如同摄政王一般,也是不能往远了走。而当时一个病一个忙,还没觉怎的;如今再回想起来,才后了悔,只怕赵将军那里有了好事,会落下自己。
事已至此,会议早结束了,所以两人慨叹一番,也只好作罢。丛山坐在他身边,没有急着走,而是撸起袖子摆弄自己的手表。小鹿斜眼盯着丛山的腕子,看那是一块很新的好表。忽然又想起了程世腾,他不知道程世腾今年会给自己带来什么礼物。也许还是袖扣,还是袖扣也很好,用不上,看一看也是赏心悦目,而且不占地方,放在抽屉里,谁也不知道。
“今年夏天是不是特别热?”他有气无力的问丛山。
丛山立刻摇了头:“没有,和往年一样。师座现在是身体虚弱,扛不住冷热。热时候在后头呢,您等着到七月份再看吧!”
小鹿心算了日期,随即说道:“马上就是七月了吧?”
丛山答道:“马上就到。”
丛山所言非虚,一进七月,天气果然一天热胜一天。而在小鹿可以病怏怏的照常出门处理军务之时,日本军队对着宛平县城开炮了!
在此之前,日本军队一直在丰台举行军事演习,但是上至赵将军下至老百姓,都没想到真会有大战爆发。日本军队对着县城开了炮,县城内的驻军也立刻做出了还击。平津一带全部进入了戒严状态,程世腾人在租界地,倒是并不慌张,只是有些忧虑,不知道这一场战争要多久才能平息——按照惯例,开过炮放过枪之后,谈判也就该开了。
如同程世腾所料,日本军队没能迅速攻克宛平县城,于是果然和赵将军开了谈判。
这一场谈判反复漫长,而在谈判的同时,日本军队也就陆续集结到了平津地区。这个时候,华北的空气就不对劲了。
到底是怎样一种不对劲,人心惶惶,没有谁能够未卜先知。程世腾的东河子之旅自然是要暂时搁置了,他每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无线电听新闻广播,然后再去看来宝送进来的最新晨报。租界内当然是安全的,他心里惦记的是小鹿——一旦爆发大战,小鹿身为军人,而且是有地盘有军队的大军头,难道是能脱得了干系的?
他只有小鹿这么一个亲人了,双方尝过了那么多爱恨情仇、经过了那么多你死我活,如今总算是熬到了言归于好的一天,他可禁不住对方再有个三长两短。
他慌慌的,想要设法走小路赶往东河子,去和小鹿见一面——在最危险的时候,他想他们应该在一起。
可是未等他设出法来,日本军队已经向北平发起了总攻。
在总攻的当夜,赵将军撤离了北平;翌日,北平沦陷。
在北平沦陷的当日,天津城内也开了战。一日一夜的激战过后,天津也沦陷。
☆、第一百九十章
天津沦陷了,市区被轰炸成了火海。程世腾人在租界内,倒是安全得很,可租界外既然成了火海,租界再安全也是一座孤岛,程世腾尽管很相信欧美诸国的实力,也知道日本军队绝没有往租界里扔炸弹的可能,但孤岛毕竟是孤岛,他住在其中,并不知道自己是安安稳稳的留下来继续生活好,还是打起包裹,往更安全的地方逃命好。
照理来讲,当然应该是往远了逃,可再怎么逃,也无非是从一处租界,逃到另一处租界——他虽然是个中国人,但是中国的土地,他已经不大敢踏了。
遥远的炮声渐渐停息了,程世腾站在顶楼窗前向外望,见门外街上的难民们也一天一天的疏散了开。此刻家里除了他之外,只有一群没有思想只会行动的仆人和保镖。来宝不在,因为在日军飞机的大轰炸中,他的家庭遭了灭顶之难。
在战火烧到天津之时,程世腾早早的让他赶紧回家把老娘媳妇接进租界避难,还派了几名保镖要给他做帮手。但来宝认为自己不过是去接两个人,而且是两个大人,用不着前呼后拥的带随从,所以自己坐着一辆洋车就走了。
结果他刚到市区不久,日本飞机就来了。
他那所方方正正漂漂亮亮的小房在轰炸中化为了废墟,老娘和媳妇倒是逃出来同他会合了,然而一场轰炸结束之后,街上难民汇聚成了人潮,一股脑的往租界里涌。来宝怕飞机再来,发了疯一般的挤向前方,要给老娘和媳妇开路,挤着挤着一回头,他骤然发现老娘和媳妇都不见了。
来宝想要回去找,可这时人山人海一起移动,他脚不沾地的被人潮裹着走,想往哪个方向去,也就由不得他了。
再后来,日本飞机又来了,这一回不止是轰炸,还用了机枪向地面扫射。来宝是最先被人潮卷入租界的那一批,除了鞋丢了衣服破了之外,周身再无损伤,可他的老娘和媳妇,却是双双的遇了难。
来宝是在第二天凌晨,才在死人堆里找到了老娘与媳妇的尸首。老娘跟着他还没享几天福,媳妇也是刚刚有了身孕,来宝万没想到自己会忽然家破人亡,哭得死去活来。而程世腾也是死过老子的,很体恤他的心情,又给他钱又给他时间,让他自去料理亲人的后事。
家里没了来宝,先前程廷礼派过来的小子——相貌有一点像小鹿的——因为手脚不干净,也被程世腾打发掉了。他没有兴致再去招揽这种肉体上的伴侣,故而如今无论坐卧,都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在窗前站得久了,他转身走到沙发前坐下来,开始翻阅新到的报纸。报纸是租界内报馆的出品,因为足够中立,所以新闻的真实性倒是可以信赖。
日本军队正在向张家口逼近,距离小鹿所在的东河子还有一段距离。接下来局势会恶化到什么地步,没有人能做出预计。程世腾没办法向小鹿做出任何建议,甚至根本无法和小鹿取得联系,所能做的,便是天天坐在家里翻报纸,越翻越是绝望,因为感觉这一次日本军队来势汹汹,显然是再没有和谈的余地了。
不和谈,那就只有打了。要打,那就有生有死、有输有赢了。
程世腾在阴暗的屋子里读报纸、想心事,想着想着犯了困,不知不觉的歪在沙发上打起了瞌睡。
然后,他梦到了父亲。
梦中的程廷礼背着双手,在他面前焦虑的踱来踱去,而他垂着双手站在一旁,像先前无数次挨骂时一样,心不在焉的做了个诚恳领教的姿态。程廷礼踱到了一定的程度,忽然抬头怒道:“你还不走?!”
程世腾连连点头答应着,也感觉自己是应该走,至于要往哪里走,梦中的他则是根本没有考虑。他点了头,程廷礼也还是焦虑,对着他又瞪眼睛又挥手,一声声的只是咆哮:“你还不走?咱家这些年树大招风,谁不认识你程大少爷?到了这时候你还不走,你等什么呢?混账东西,你真是要把你老子活活气死!”
程世腾不以为然的一撇嘴,心想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这个念头一闪,程世腾瞬间醒了过来。睁开眼睛望向上方,他盯着天花板,就感觉粘稠的汗水顺着自己周身万千个汗毛孔,在一点一点的往外渗。
他不知道自己是有所思故有所梦,还是父亲真的死后有灵,给自己托了梦。的确,自家树大招风,平津一带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自己如今已经躲进了租界地里,难道也还会再把风招过来吗?
中国军队一败涂地,王师长等人早逃了个无影无踪,自己的武装后盾随之消失。没有力量,然而有钱有名,是程廷礼的儿子,在省政府招招摇摇的当了好些年肥差,栽培了不少人,也得罪了不少人。如今日本人来了,世道变了,自己这棵树,又将会招来什么风?
程世腾一身接一身的出冷汗,先前想都没想过的问题,如今一股脑的涌上了心头,越是思量,越是恐慌。他让仆人去厨房给自己端来了一壶热咖啡,一口一口的慢慢喝了两大杯。两大杯热咖啡下了肚,他的思想也重新恢复了条理。偏巧这个时候,来宝回来了。
来宝哭也哭过了,将老娘媳妇也妥妥当当的下葬了,现在再出现在程世腾面前,也就收敛哀容,照常的管事。然而程世腾并没有让他像往常一样满公馆里巡逻,而是把他叫到屋内,很秘密的告诉他道:“来宝,我知道你心里难过,但是为了我,你不能歇着,你得继续奔波。”
来宝现在没了自己的小家庭,眼里也就只剩了个程世腾。对着程世腾一弯腰,他哑着嗓子答道:“大爷,我没事儿了,您有话就吩咐吧。”
程世腾说道:“你买张船票去上海,坐外国客轮,安全。我在上海不是有一处小洋楼吗?你把它收拾出来,然后就在那儿等着我。”
来宝登时惊讶了:“您要往上海去?”
程世腾一点头:“嗯,天津这边儿局势复杂,我打算到上海去住一阵子,那地方没人认识我。你先走,我等等小鹿。”
来宝有些为难:“那您是打算过去长住?可那房子小门小院儿的,您要是去住着玩几天还行,长住的话,那不憋闷?”
程世腾不耐烦了:“让你去你就去!都什么时候了,还挑三拣四?”
来宝一听他语气不对,立刻就不言语了。
翌日清晨,来宝拎着个小行李箱,也不言语,自己悄悄的就奔了码头,临走前不放心,把家中的一名保镖叫过来嘱咐了半天,让他多照顾着大爷。此保镖外号叫做胖三儿,人如其号,基本可算是一个胖子,然而功夫不浅,吃饱之后尤其剽悍,能以一人之力打败五六个壮小伙子。胖三儿因为功夫出众,所以成了保镖中的头子。来宝语重心长的对他嘱咐了又嘱咐,他也听得神情严肃、连连点头,每点一次头,都能挤出三层左右的下巴。
来宝走了,程世腾关门闭户,则是开始清点自家的财产。程廷礼对于钱财,很有一点新观念,得了钱并不一味的买房子置地,而是换成外国钞票存进了外国银行。这给程世腾省了不少的事,因为他没法把地皮卷起来随身携带,更不能扛着房子上船。
至于钞票的数目,乃是一个天文数字,程世腾纵是看惯了大钱,可每一次清点完毕,也还是要感觉不可思议,没想到父亲会不声不响的积蓄下了如此可观的财富。存折是容易携带的,可除了存折之外,租界内的几处房子中还有不少古董字画,保险箱中也有许多珠宝玉器,程世腾这一次无非是要南下避避风头,并没有举家南迁的打算,所以那些东西,也就暂且不管了。
程世腾一边算账,一边观望着察哈尔的形势。观望了不到一个礼拜,形势当真有了变化,可惜是恶化——日本军队开始进攻张家口了。
☆、第一百九十一章
小鹿从师部回了家,一进家门腿就软了。
他在师部连轴转了一天两夜,一直在紧盯着张家口那边的战况,同时紧急安排布防——赵将军跑到山西一带去了,一直没有对他下达任何军事命令,所以如今他须得自己打算盘拿主意,而且没有支援,也没有方向,除了防御之外,不知道还能再做什么。
因为自从开战以来,中国军队就一直是节节败退,所以小鹿的精神十分紧张,几乎带了几分恐慌。精神紧张,肉体却是柔弱的,因为病愈之后一直没有机会让他静心休养,那失去了的元气,也就始终没能补充回来。平时他是最健康的,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