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了,想起来看看他,却忘了自己也是个伤患,不自量力地一坐起,顿时就觉得眼前天地颠倒,立马倚着床沿吐了出来,可也没东西可以呕,光流了一脸的眼泪鼻涕,这动静吵醒了陈沛青,他抬了抬眼睛,“快躺回去。”声音稠糊,也是动弹不得,伸出完好的那只手臂,按了警铃,立马奔来几个护士,训斥了几声,又将顾撷之按回了床上,手脚利落地将呕吐物清理干净了,不依不饶地再叮嘱几句,这才离开。“没事吧。”陈沛青问,声音比之前还要细弱。“没什么。”经过这么一弄,顾撷之也老实了,安安分分的,不敢再随便起身。“阿青,你的肩膀怎么样了?”“麻醉还没退,没事的。”“阿青,接下去该怎么办?”“你指什么?”“我指李先生。”“我也不知道,顺其自然吧。”“阿青。。。。阿青。。。。?”再叫他两次,就没回应了,听到他又呼了一声,知道又睡了过去。
当病患的日子说痛苦痛苦,说逍遥也十分逍遥,三餐都有人送有人喂,递到嘴边的水果都是洗净削皮的,前几日还难熬一些,因为吃得清淡,都是一碗白粥撒几缕榨菜,后来习惯了反而吃出了味道。顾撷之的父母一把年纪还攥着生意不放,所以来的都是小绸,陈沛青的床前冷落,于是她一个人就要照顾两个。可陈沛青比顾撷之要好一些,伤口愈合一些后就能自如走动了,所以对小绸来说无非是多送一份饭。可陈沛青的伤势要更缠黏,钢筋直接捅穿了他的肩膀,左手神经受了损伤,又疼又麻,举也举不起来,日后能不能自如使用都是个未知数,后期还要经常复建,麻烦一连串。这些都是医生与陈沛青私底下说的,他并没有完全告诉顾撷之,只对他说肩膀没什么大碍,愈合了就好了。
几日后,小绸照例送来了饭,因为有事就又走了,于是陈沛青下了床,将饭盒一个个拿出来打开,摆在顾撷之的床头喂他,现在是要进补的时候了,于是菜色丰盛了不少,陈沛青跟着沾了光,也有些不好意思,一般是不敢多吃,好菜更是不会去碰。其实顾撷之早就可以自己动手吃饭了,可他就是愿意陈沛青喂他,于是就干脆继续躺在床上装病弱,陈沛青只能用一只手,所以多少就有些不方便,本来想先让顾撷之吃完了自己再去吃,却被他催促着一同吃起来,于是只好自己一口,再喂他一口。饭盒里有一条鱼,去了头尾,只留一段最肥美的鱼身,放了笋片与咸菜,隔水蒸过,陈沛青与顾撷之一同住了十天半月,多少也摸清了他的口味,夹了腹部那块的肉送进他的嘴里,细腻无刺,顾撷之吃得十分舒畅,脸上有了得色。
正是午饭的时候,走廊里空无一人,个个都埋首在饭碗前,只有一阵食物蒸煮后熟腻的味道,窗外的绿地此时也静了,偶尔哒哒地跑过一人,转眼就没了踪影。阳光正好,不急不躁,已有了春的铭刻,温和地笼住了陈沛青的半个肩头。他夹了一筷子澄黄的鱼籽送去顾撷之的唇边,他嘴一张,却忽然一句:“阿青,我喜欢你。”毫无预兆的一场骤雨。在陈沛青的耳里,是他在戏台上时一阵吊人心肝的鼓板,汹涌急促地从后头推他,从前头牵他,就是不愿让他停下。“你这是真心话?”陈沛青低沉着嗓音。“对。”顾撷之点头,没有半点动摇,脸有些红,也是逞一时意气。“那你是想。。。。?”“我想和你交往。”话一说透,顾撷之之前的执着与亲昵都有了落脚。陈沛青愣了半晌,断然一句:“不行。”“不行,不行,不行。”又像是着急了似的喋喋几句,将碗筷一推,就想逃了。“阿青,我知道你和李先生。。。所以,也没关系。仍把我当成普通朋友就好。”顾撷之面色僵滞,其实心里早就有了底,可陈沛青这样的反应倒像是他要吃了他似的。陈沛青却不理他了,套上鞋子就跑,顾撷之也不管了,心急火燎地下了床,双脚一落地,脸就顿时没了血色,脑里像是炸开了一般轰鸣起来,呼吸猛地被阻断,当场就昏在了地板上。
☆、十五
陈沛青并没有跑远,只在医院的绿地里走了一圈,等想明白了,就又回去了病房,却已经不见了顾撷之的人。于是干脆就顺势做出了决定,将衣服收拾了一下,执意办了出院手续,此日之后,再无联系。因为经济原因,肩膀没有去做复建,吃的东西也简单潦草,恢复得不尽人意,不能肩负重物,手臂也抬不了太高。他也不知道顾撷之,初诊是脑震荡,实则是颅脑受损,医生一直被脑震荡的症状蒙蔽,等真的症状发作了,病情已经被拖延了很久,在晕倒之后,顾撷之一直在手术室之间辗转,病危通知都不知下了几次,更是没有心思来联系他,还好凭着年轻力壮,硬是扛了过去,可身体还是受了重创。
等他能够下地走动时,已经是暮春时节,面露苍色,以往的精气神都萎靡了大半,记忆衰退,食欲缺缺,走几步就要大喘气,多亏小绸不离不弃地随身照顾着,这才逐渐调养了回来。他知道陈沛青是想要一心与自己断了的,于是也没有再纠缠过去。初夏,他终于离了医院。又过了一个月,手术时被剃了精光的头发蓄起了一些,脸上因为心里的微妙转变而逐步重拾了气色,下巴更是圆润了许多,也许比病前还要健壮。再过一个月,他与小绸订婚。
因为没了顾撷之这个中间人,陈沛青也无从知晓李弄璋的近况,不过这也是好事,他从此放下,一心一意要过起自己的日子。天气转眼就入了伏,阳光简直像是被开了刃,照在身上就是被扎了一刀,满耳都是嗡嗡营营的蝉鸣,往外走几步就是一身大汗。南方的热总有一股潮气,脏且湿,与这里的冬天一样,无孔不入的,是下雨都无法缓解的,就连汗水,都要黏腻了许多。还好店里冷气充足,陈沛青也不至于被影响,舒舒服服地叠起一件被客人弄散了的T恤,正专注着,身边突然暗了暗,立定了一个人。“阿青。”这一声就足够让陈沛青心惊肉跳了。“撷之。。。”他手中镇定,将衣服一板一眼地摆好,这才敢转身去看。人还是这么一个人,穿着简便的T恤和仔裤,头发削得薄薄的,露出了耳廓与额头,隐隐看到一道疤,像只灰色的虫,却不敢去深究。看见顾撷之眼里的一派澄澈,心底忽然就软了软。“你这是。。。?”“很久不见了,想碰碰运气来这里找你,还真的被我猜对了。”“我上班可不能聊天。”陈沛青笑,拿着一件挂错地方的衣服走开了。“那我就随便看看。”顾撷之一步不差地跟了过来,翻着衣架上的新款牛仔裤。
一时都在肚里找着话头,结束时并不愉快,又是几个月没见的,还是有了隔膜。“李先生的案子一个月前就判下来了,5年,他所有的财产都被清查了一遍,新帐旧账一起算,来路不明的全被罚没了,他正经赚来的应该也剩了些。在里面表现好的话,减了刑,过几年也就出来了。”他似乎看中了一条裤子,拎起抖了抖,看着前后左右。“那你呢?”陈沛青笑了笑,听进心里,却没了喜怒哀乐。“我么?我爸的公司我没兴趣,打算在现在的事务所里再做几年,就出来自立门户。”“那挺好。”陈沛青打量了顾撷之的身材,拿了条大小合适的递给他,“要试下么?”“好。”他拿去了试衣间,帘子拉上,下面露出了两段脚踝。
陈沛青原地站着,心绪不宁的,他见顾撷之对之后的事情都有了规划,可自己还是走一步算一步,事实上连一步都没走,心里还是想着唱戏,可知道自己这肩膀受了伤后,连亮相都做不端正,又怎么还能上台甩袖踏步,在这些底下,还有那么一点点微弱的念头,想要再去拼一拼。帘子一晃,顾撷之探出了半个脑袋:“阿青,拉链卡住了,进来帮一下。”“好。”陈沛青回神,连忙走了过去。手刚将一角帘子拉住,又一只手从里面伸出来,抓住他的手腕,朝里用力一带,陈沛青被拉个正着,直朝里面跌进去,刚撞进顾撷之的怀里,就被转而困在了墙角,“阿青。”他贴着耳朵叫他,热热的一股气,手已经攥住了衣襟,要往上掀,头低了低,再过来吻他,耳后照旧是佛手柑的味道,有些潮湿,像是被雨淋过,鼻尖贴近了就知道是汗,他的嘴唇饱满,像是灌饱了蜜糖,舌头轻而缓地舔着陈沛青的两瓣唇,唇周到唇角,他觉得膝盖发软,往后退了一步,逃不走了,他看进了顾撷之的眼里,盈盈的两点光芒,不见一点瑟缩,心意已决似的,他竟是笃定的。陈沛青也糊涂了,摇摆不定,有些抵触,可这抵触又不够坚韧,手抵在他胸口,要推不推,推了会怎么样,不推又会怎么样,思来想去就更乱了,就是下不了这个心。手往下一摆,去拉顾撷之抱在腰间的两只手,忽然就摸到了指间的戒指,顿时就醒了醒。
陈沛青要将他推开,可顾撷之胡搅蛮缠,知道陈沛青发现了戒指,于是力气就有些骇人了,也顾不及吻他了,一把将他抱进怀里,死活都不松开了,生怕他又转身逃得干脆。“你可想清楚了。”陈沛青声音瑟瑟,两条胳膊接连甩了下来,终于有了镇定的模样。“想清楚了。”顾撷之哪里敢否定,恨不得连声说好,将眼前的人挟走。“我看你是神志不清了。”这话偏偏触了陈沛青的怒头,他拉起顾撷之的手,将那枚戒指转端正了,直往他眼睛里戳去,让他看个明白。“你这是想清楚的样子?还是你以为喜欢男人是件什么荣耀的事情。”话里有了高了一格的教训,反而不像是朋友间的好言相劝了。
顾撷之不声不响,乌珠似的眼睛寸步不退地盯着他。“你好好过日子去吧。”陈沛青叹气,掀起帘子就要走,却又被顾撷之发狠,咬牙切齿地拉了回来。“我是想好好过日子。但是有你在,我就不能好好过。”“那错的还是我了。”陈沛青冷笑。“只要你在,我就不能安分。你离开,我就要想着怎么把你找回来,你留着,我就要想着怎么对你好。我没有心思去过安生日子。”“你有这枚戒指。所以你不能喜欢男人。”“这是妥协,我需要应对我父母。”“那你应该应对他们一辈子,而不是半途而废。”“我做不到。”“那之前就不应该妥协。”两人的语气逐渐轻缓,有了彼此商量的意思,顾撷之将额头倚在陈沛青的肩上,一会儿又搭上来两条胳膊。“来我的婚礼么?”“好。”陈沛青搂住了这比他宽大的人,像抱着个敦实的大孩子,脸上欲泣欲笑,纠结成了一团。
☆、十六
人在重重的铁窗后头,可总归还活得安好,于是就总有几个人要牵肠挂肚。说不惦念他是假的,只是嘴上不说起罢了,手里闲下来的时候陈沛青也会在想,有没有人去探望他,在里面又是怎么一个境况,可他没有这个勇气,在他脑子里停留至今的永远是意气风发的李弄璋。
除了他之外,还有李弄璋的一双父母。之前还以为李弄璋的母亲是遭遇了暗中报复,后来才知道是因为积郁成疾,还好老人家身体硬朗,在医院里休养了十天半个月就没了大碍,关于李弄璋的事情是由顾撷之代为转告的,两位老人似乎已经想通,听到后十分的镇定,接着就让顾撷之带他们去探监。那段时间顾撷之的身体刚刚复原,之后又开始着手自己的事务所,一来二去就耽搁了下来,老人虽然还头脑清楚,但是探监的手续繁琐,总要有个人陪着,于是这事就托给了陈沛青。可这件事并不是由顾撷之来说的,因为两位老人竟然直接找上了门,地址自然是从顾撷之处打听来的。
他们坐了三个小时的火车,又在完全陌生的杭城里左右问路,因为老人固有的节俭脾性,能走就走,走累了就在路边的石墩子上坐着歇脚,上午就到的杭州,一直要到傍晚才找到了陈沛青的家门。还好陈沛青难得有了两天休假,这才没有遇个空,见他们风尘仆仆地找了过来,知道一定是有事要求,那无非就是李弄璋。心里有了底,于是将他们请进来,搬椅子泡茶水,开了极少动用的空调。在他们说明来意后,陈沛青不好意思拒绝,再来他心里也想壮起胆子去见一见李弄璋,另外有件事,他一直耿耿于怀,同时陪着他的父母,也不至于太过尴尬。于是就顺势答应了,将两位老人送去了附近的旅馆,回到家后就打了顾撷之的电话。
顾撷之几乎是立马就接起的,轻快地应了一声,听见几声杯盏的碰响,便知道他酒意正酣。“李弄璋的父母刚才来我家,要我陪他们去探监。要带些什么吗?”“户口本身份证,能带上的都带上。”他的声音顿时凉了,过一会儿,才说了一句:“阿青,我不想你去看他。”“为什么?”“你太念念不忘了。”“你觉得这是坏事?”“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与他才相处了多久,就这样对他。”“那我与你才相处了多久,你这样对我。”若是声音里有些笑意,这句话就当是玩笑过去了。可偏偏陈沛青一本正经,顾撷之的这句话进去了他的心里,于是自然就不客气,倒像是嫌弃顾撷之多管闲事了。这次他没有再像上次那样含糊着过去,嗤了一声就挂了电话,等不及陈沛青的一句道歉。陈沛青知道自己失言,可拉不下脸,于是只好随他去了。
第二天,陈沛青起一个大早,与监狱联系过后,就去旅馆找了李弄璋的父母,叮嘱他们带好证件。三人打车去了位于郊区的监狱。远远地就看见了灰瓦白墙,一条公路直通到门口,下来后就见到这铜墙铁壁似的建筑,墙沿之上拉起了铁丝电网,森严压迫,周围又都是寸草不生,简直就是座孤城。角落里开一道铁门,上去一推开,就上来两个狱警拦住,领进了办公室,检查证件还不够,再要盘问几句,恨不得将身世都刨根问底,最后做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登记,这才放行。三人一同朝深处走,有狱警紧紧盯梢领路,坐进了接见室里,这才放宽了一些。放话让他们等着,接着就走去门口监视着。
可陈沛青的心里没有丝毫懈怠,反而像是上了弦,越抽越紧。掌心与额头全是汗水,如坐针毡似的来回踏着脚,眼珠乱转,耳廓通红,他见过这个人的光鲜亮丽,可哪里见过他的潦倒落魄,这简直就像是看着一座光辉的建筑坍圮成了沙石。心里一面心疼他,一面又知道是他自己的错,偏偏他又对他念念不忘,狠心了几次都失败而终,同时又想着他对自己是不是又是这么一片心,这千思万虑一并汇进了脑里,百般纠缠,他猛然发觉,他快要记不清这张脸了。于是就更加急切,眼眶鲜鲜地红了一圈,可记不清就是记不清,眼睛鼻子都淡成了影。这时听到深处传来的一记脚步,惶惶地判断是他,心跳就开始一拍一拍地笃定。人从玻璃后头的过道里走来,一张脸浸润了阳光,就是李弄璋。
头发剃短了,隐约都能看到头皮。瘦了一些,削尖了下巴,可也不至于瘦骨嶙峋,脸上还有气色,可比之前颓唐了许多,蓝底白条的囚服自然没有西装革履来得合身,宽而肥大,他人又高,就显得短了几寸,露出了脚脖子与一双塑胶的球鞋。他坐好了,与身后的狱警小声说了几句什么,面上十分客气,那狱警就自顾走远了。然后先抬头看了自己的父母一眼,分别叫了一声,接着就看去陈沛青,不声响,眼里却明显亮了亮,抿着嘴一笑。陈沛青也跟着笑,却是寒噤噤的,像是层浮影,一张嘴就要破功了。李弄璋的父母贴近了隔断玻璃开始了嘘寒问暖,李弄璋脸上第一次有了因为亲情而生的亲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