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这位年仅十三岁的少年领袖压下心中满腹狐疑,脱下帽子,深深地向爱兰格斯致礼,并且说:“嘎帝安第三十三任统帅席恩?嘎帝安,前来参见。”
爱兰格斯伸出了她的手,扬了扬眉,表示对他乖巧的赞赏。她说:“我的名字是爱兰格斯。”
席恩便小心翼翼吻了这只手:“愿意为您效劳,爱兰格斯巫女殿下。”
对于自己的身份,席恩自懂事起就有了觉悟,他始终是个拘谨,一丝不苟的孩子,努力使自己不辜负全族人的希望,因此背负了太多东西。而唯有在莎拉面前,他才犹如脱下了烦恼的外衣,显露一个孩子应有的天真。“莎拉”,他一直这么直接称呼她,现在他才发现,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他居然对一个巫女直呼其名!
一个小时后,席恩从房里走出来,他摸了摸起伏的心脏,确定它还在那里,才不由得吐了口气。多么惊人的威慑力啊!他揪起眉头想,同样的一张脸做出不同的表情,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区别呢?
对于爱兰格斯吩咐下来的事,他集中了全部的精神去记忆,照他的说法,几乎连脚丫子都拿来用了,却仍然没完全记下来。爱兰格斯似乎是急不可耐,想把莎拉没做的工作一口气全赶出来。这可苦了席恩,他不认为自己可以在如此短时间内做如此多的事,更何况,还并非是他所擅长的。比如说:要以怎样的书写格式给一位国王陛下写信?语气如何,字体怎样?信封是哪一种质地的,火漆又要用什么材料?再比如:巫女殿下希望看到一场为上流人士举办的特殊舞会,究竟要邀请多少人,又邀请哪些人?
噢!真是苦恼极了!席恩敲了敲小脑袋,发愁地在走廊上挪动脚步。
这时候,他看到了萨克,仿佛看到希望的曙光,欢喜地蹦到他面前。“嘿!感谢上天,萨克里菲斯先生,我现在只能指望你了!”席恩带着往常那种腼腆的微笑,向萨克发出求助。
萨克也回以微笑,平静地,听他诉说烦恼。席恩费劲地重复着爱兰格斯给他出的难题,尽可能使萨克听得明白,他坦率地表示,只要萨克给予适当的提示就行,他并不希望完全依赖他人。
萨克仔细地倾听了,然后点点头说:“好的,这些都不难。但你是否愿意先听我说一些话?”
“当然可以,你想说什么?”
“谈谈莎拉。”萨克说,“相信你也注意到了,那个身躯上发生的变化,你难道不想知道原因吗?”
回答出乎萨克的预料──席恩竟然一口回绝了。他毫不犹豫地说:“不了,我不想知道。”他说这话的时候,已经不再是普通的男孩席恩了。他的身上仿佛有种笔直、坚硬的东西,像脊柱一样支撑着他高昂的头。有一刹那,他听到了萨克呼吸停止的声音,同时也听到了自己紊乱的心跳,但他仍然保持拒绝的姿势,把头瞥向一边。
让上天听听他的心声吧!他怎么会没有想过莎拉呢?他如此兴奋地千里迢迢赶来,不就是为了早一天看到莎拉吗?他想像在盛夏的午后,安静地趴在莎拉腿上,听她发表一些可笑的见解,或者在一个雨夜她发愁的时候,把脑袋靠在她胳肢窝下给予安慰──他怀念这一切,但是他心怀忧虑,担心这些回忆会动摇对爱兰格斯的忠诚,潜意识里把两人比较会影响他的感情和理智。
他对萨克说:“很抱歉,先生,我的名字是席恩?嘎帝安,效忠巫女殿下是我的义务。不仅如此,我身后还站着整个嘎帝安家族,他们都将在我的统率下为爱兰格斯巫女殿下效力。”
萨克沉默了好长一会儿。席恩低声补充说:“很遗憾,我是个冷酷无情的人,对于莎拉,我无能为力。”
“我明白了。”萨克这才点点头,说他完全理解了,并很感谢席恩清楚地表明立场。然后他镇静地转过身,阳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他对自己说:现在,只剩我一个人战斗了。
第十章 天使的面纱 舞会惊鸿
自从悲剧发生之后,萨克开始观察爱兰格斯的一举一动,有时是暗中留神,有时则正大光明地把视线停留在她的脸上。每当有某个动作与记忆里的莎拉重叠,勾起他的一部分联想,心脏便剧烈跳动,疑神疑鬼。他白天徘徊在爱兰格斯周围,不断用问题试探她,从一句话甚至一个词上面寻找线索,夜晚就把自己长时间关在神殿的藏书室里,翻阅大量古籍查找讯息──这一切把他弄得筋疲力尽,寝食难安。他睡得很少,也很不安稳,时常在夜间醒来,思绪颠倒、胡思乱想一直到天亮,结果使得次日更疲惫──然而想念和执著始终支撑着他,一思及梦中的莎拉,他就以更大的热情投入战斗。
爱兰格斯继续为她充满野心的前程忙碌,对萨克疯狂的劲头置之不理。可她也并非毫无打算。
在某个下午,爱兰格斯盛装打扮,要求萨克陪同她去一次海底西蒽王国。
“西蒽?”萨克吃惊地重复,猜不透她究竟想干什么。
“不错,我想我最好亲自去一趟。”
“该怎么去?从很久以前开始,那是个就几乎与陆地隔绝的水底妖精国度,别说不存在通向西蒽的道路,它甚至连大门也没有。”
“对你来说的确是这样!可你别忘了,我的身体曾经在西蒽作客,受到了相当不错的礼遇,而且,在我的脖子上至今还挂了一条显示有西蒽入口的项链。”爱兰格斯拿出坠子晃了晃,她的那种说法令萨克很不快。
她理了理高及下巴的竖长领,一边对着镜子别胸花,一边指责里娅给她的狸皮圆帽太厚了,要求立即换一顶。扑了点香水,她突然转身说:“萨克里菲斯,已经春天了,你难道没发现吗?”
“在我看来,现在还是冬季,殿下。”
“我倒觉得,那是你内心的错觉。不过别担心,你那里很快就会火热起来的。”爱兰格斯冷冷地说,说完却笑了笑。望着她那张叫人难以捉摸的脸,萨克只是皱着眉,什么话也说不出,心里有种糟糕的预感。
“快些吧!”爱兰格斯严厉地催促他换上里娅准备的着装,她强调他们即将去的是王宫,她无法容忍一个男人在正式场合穿着仅适合旅行的轻便衣衫,即便他终将只是一个旁观者。
―――在海底王国西蒽,如今正是欢庆的时节。虽然多少也和春天到来带点关联,可更多的原因则是:王子殿下要选妃了。这个惊人的消息一经穿出,举国上下一片喜气洋洋,到处洋溢着的欢悦热闹气氛,使得西蒽仿佛又回到了从前那个繁荣活跃的时代。
在决定为妖精王国选妃的前一个月,丽马海沙国王陛下刚刚宣布恢复了弗西斯特王子殿下,也即是德纳斯?久里安的继承权,并把象征着王室继承人的十六连珠王冠赐予了他。据说,那王冠上的十六颗珍珠不仅又大又圆,在海底属十分罕见,更令人惊讶的是,每一颗都天然相连,排列成半圆弧,自贝壳中挖凿出来时便已似一顶天生的王者之冠,因此又被妖精们称作“蕾德西亚”,意即“神之牙齿”。
现在,这顶王冠被一位年老的瘦长条鱼精捧在手里,他的两根胡须微微颤抖,面色发青,战战兢兢地请求王子殿下快点把王冠带上。
德纳斯唉声叹气地摇摇头,抬起两条胳膊向后伸展,疲倦地倒在躺椅上。“我究竟在干什么呢?”他发出唯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苦恼地自问,“这几个月来,我如此辛苦地讨国王陛下的欢心,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殿下!哎哟哎哟,当心哪!”另一只老鱼精慌张地哇哇乱叫,一边阻止德纳斯大幅度伸懒腰,一边心疼地替他抚平起褶纹的华丽衣衫。
他说,这件披风可是陛下当年最喜爱的宝贝呀!每当他以这种语气说话,德纳斯便知道这位老鱼精要开始他的唠叨了。果然,还不等他有所反应,老鱼精口若悬河地描述,这件披风用了多少金丝线,缝了多少个金流苏,里外镶嵌多少枚宝石,又花费多少时间等等。亏他还算得那么清楚!德纳斯不耐烦了,上次那件所谓的宝贝衬衫,还不是照样给他睡成烂咸菜,这难道有很大的关系吗?
瘦长鱼精又在催他戴王冠,德纳斯感到头疼极了。他的一头浓密的金色长发,已经被镶上了太多装饰,沉甸甸地垂在脑后,仿佛是一顶下了诅咒的帽子似的,时刻撩拨着他抽搐的神经。还有他那身行动不便的贵族服装,光是看着那些刺眼的金属饰品,他的眼睛就不自觉地酸疼,以至于他几乎怀疑两个老鱼精是在故意和他的眼睛过不去。
看见王子在揉眼睛,鱼精立刻要上前帮忙。“走开,走开!”德纳斯挥手,不小心碰落了蒙面布的一端,露出半张脸。他暗自诅咒了一声,立刻重新把它系在耳后,同时在心里忏悔──不管怎么说,他已舍弃了一切,蒙面是他最后的坚持了。
这时候门开了,一个年轻的仆从来催促王子出席舞会,从他的身后,隐约飘来前奏的音乐声。两只鱼精跪了下来。
德纳斯感到心烦意乱了,他抓起脚边的小墨鱼妖精,敲了敲他的肚子,在雪白的海椰叶上写了个硕大无比的“出去”。从这个气势惊人的词上,再迟钝的人也看得出他的怒气了,鱼精只好无奈地告辞,退出房间,总算把清静留给了德纳斯。
他于是迅速地把头上、身上凡是累赘的装饰全都拆下,顶着一头蓬松柔软的乱发,疲倦地躺在地毯上。“不需要太久,我就会被这样的日子压垮的。”他凄凉地对自己说。
小墨鱼妖精挣脱他的手,跳跃着又回到笔筒里,德纳斯怔怔地望着它,一时间思绪万千。他想像着回到三个月前,莎拉还在身边的时候,同样在海底过禁闭般的生活,穿戴烦琐考究,终日受人牵制,却有着截然不同的心境──那时他至少是快乐的,假如他的理解不错的话,他还可能过着此生唯一幸福的时光。他突然记起,自从莎拉离开后,他就再也没吃过任何东西了。
“莎拉……”他尝试这么叫,“你能听得到吗?──噢,不,这是不可能的,自从你离开,命运已经完全夺走我的声音了。”
即便如此,他还是愿意用“自言自语”的方式告诉她,她在临走之前希望他做的事,他全做到了:他试着与人沟通,不是用手势就是用文字──现在凡是他可能会进入的房间,全都摆放着墨鱼笔和优质的海椰叶,只要他想,完全可以用它们和人聊上一整天;他也努力和国王陛下和睦地相处,正如莎拉所说的,丽马海沙虽然不是个好父亲,但对他怀有感情,而且还是一种躲藏在面子底下的父爱,一个父亲往往会羞于启齿的亲情!他在了解了这一点之后,变得十分温顺了,尽量按照父王的意愿来行事,这让国王陛下深感欣慰;除此之外,他的床头放着一张和国王之间的协议书,丽马海沙愿意从头教导他作为一个王子应具备的品质和能力,而他,承诺这一生将永不离开西蒽。
“你听到了吗?莎拉,我按照你的希望,成了这个国家真正的王子!”德纳斯向着空气喃喃地说,他闭上眼睛,眼眶湿润,神情悲伤地说,“可是,我并不快乐,恰恰相反,我感到很疲倦,每天都为着未知的目标而忙碌。我没有朋友,有的只是仆从。我的心疾时常发作,那是王后陛下在提醒我一个事实──不幸福,我甚至不知道我这具行尸能‘活’到什么时候……”
他换了个姿势把手贴在胸膛上,沉浸在恍惚中的麻醉感令他不舍得睁开眼睛。他仿佛被抛到了波澜起伏的海面上,有一股清朗的微风把烦恼和厌倦吹散。
“你对我说了什么啊?莎拉,你说等我有了新的生活,便不会像这样看重你了,更不会要求你嫁给我,你讥笑我的感情还没到达可以结婚的程度……这是什么话呀,真无情!”德纳斯咬着嘴唇,在心里叫,“可我现在直截了当告诉你,你错了!虽然,我缺乏经验,不明白真正的爱情是怎样的,但倘若我终日思念你,渴望对你说话,那样也及不上你心中的感情吗?”
他有时想,就算他把寂寞和爱情混淆了,他还是可以娶莎拉作王妃。人们往往会那样做的,因为说实在,没人能真正意义上把两者区分。
不一会儿,两名老鱼精再次进入房间,丽马海沙国王陛下绷紧了脸,不悦地命令德纳斯立刻整理着装,说希望十分钟以后在王室席位看到他的出席。德纳斯只得顺从地照做了,在心里他蔑视以选妃为目的的舞会,暗中发誓他将一个也不娶。
音乐停止了,原先跳舞的妖精们纷纷让开一条通道。弗西斯特王子殿下穿戴整齐,出现在舞场里,颇引起了一阵骚动。对他的说法褒贬不一,有人认为他是使国家失去王后的罪人,有人抓住了他的残疾当话柄,然而年轻人却大多不这么想。一来他的地位高贵,身份特殊,而且由于多年流浪在外的空白期,在足不出户的海底妖精心中造成了一种似是而非的崇敬感;二来他自从回到王宫以后,总以黑布蒙面,带着神秘的令人着迷的气息,所以赢得不少年轻妖精──尤其是女性的好感。
妖精们害羞可爱的切切私语,德纳斯故意装作没听见,更不愿去看一双双怀有憧憬和期待的眼睛,那在他没有任何意义。他目不斜视地走向王子席位,向国王陛下和空缺的王后席位各鞠了一躬,然后抬手示意音乐继续进行。
白色的大海螺壳低沉地鸣了两声,紧接着在银针琴,旋转风琴以及海铃铛等乐器的伴奏下,舞场又活络起来,一对一对微笑的舞伴在舞池旋转而过,轻柔而优雅地划出一串串晶莹的水泡。
只是针对选妃而召开的舞会,男宾只占少数,女性们得不到邀请,只能空坐在一旁,互相开着敷衍的玩笑,不时拿眼角瞄着王室席位上的主角。在舞池中央,始终舞动着那几对,尽管舞姿迷人,但这样的场面就不免让人感到冷清了。
“去吧!弗西斯特,你一定要跳舞!”丽马海沙对德纳斯说,“去挑一个你中意的,把她带到舞池里就行了。”
德纳斯摇头,在手心里写着:我可不会跳。
“你必须跳,舞蹈也是一个王子必须具备的才能。”
德纳斯不想在这种场面令国王发火,他犹豫了一会儿,丢下手中的扇子,起身走下座位。
事实上他一站起来,全场几乎所有的姑娘们都听到了自己心头的“咯噔”一声,她们努力装作自然地捋捋头发,挺起腰,收敛嬉皮笑脸,开始专注地、端庄地凝视某一个点。这个点可以是某条花裙子上的斑点,也可以是风琴演奏者的大拇指,总之要能使她们的表情看上去既可爱又迷人,更重要的是,要让别人觉得,她们一点都没有注意到王子殿下已经朝她们走过去了。
王子的第一支舞,被选中的幸运儿是一个皮肤黝黑的乌鱼小姐。她像所有其他的乌鱼妖精一样,有着长长的脸,粗脖子,卷曲的头发,和相对漂亮的身材。至于她的五官,实在不好形容,因为她的皮肤那样黑,人们几乎看不清她的脸上长有什么。
丽马海沙国王气得眯起眼睛,他的眼睛本来就小,仿佛嵌在肉里,如此一来更小得像是扁豆上的一条缝了。不过他又转念一想,也许弗西斯特是看中了乌鱼小姐的家世呢!没错,她看上去温文尔雅,仪态颇有教养,也许是某个小领主的宝贝独生女,那么他倒反而要赞叹儿子的眼光了。
德纳斯随意地把手搭在姑娘的腰上,僵硬地踏舞步。乌鱼姑娘结结巴巴地要说她的名字:“我叫……我叫……,却被德纳斯用手制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