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萨克把它看得很淡,即使偶尔会有伤感,也只是一晃而过,牵动不了深层的灵魂。只要对将来还有憧憬,他便不容许自己回头看。过去算什么呢?逝去的已经逝去,缅怀除了增添悲伤毫无意义,也就不值得唤起悔恨。相对地,未来就在眼前,它并不叫永恒,并非一成不变,只要伸出手努力,就有可能抓住希望,那么他有什么理由不为此拼尽全力呢?有了这个信条,他始终保值心态平稳和乐观,安静地,期待幸福重回身边。
他看了看四周,晚霞为谷中的林木抹上了温暖绚丽的颜色,昭示着初春的来临。不远处的袅袅炊烟,混合草木的清秀和芳香,则使山谷呈现一片丰富、迷人的景致,如同一双家乡亲人的手,缓缓将他包围起来。
这座寂静而美丽的山谷位于北岛玄诺尔最偏僻的东北方,一抬头便可望见不远处的莱斯雪山,不久前萨克来到了这里,为的就是寻找莱斯雪山上的巫女墓穴,他感到在那片诸多巫女长眠的圣地里,或许能获得拯救莎拉的方法。
假如他没记错的话,这附近还有一个名叫沃丁的村庄,居住着大约六百名龙人族的后代,炊烟应该就是从村子上空飘起来的。
休息了一会儿,萨克起身沿着林间小道向北走,果然遇见了龙人部落的村民。那是两个年轻的女子,有着尖又翘的长耳朵,长发及腰,肩膀上各停了一头颜色鲜艳的龙。据说,每个龙人在出生时,手上都抱着龙卵,卵中诞生的便是和自己先天属性相符的守护龙,龙和人同生共死,永不分离,因此龙人通常也被称为“德拉贡鲁尼”,意即──龙之恋人。
这两个龙人女子提着盛满嫩叶的竹篮赶路,谈话中夹带着清爽的笑声,偶然间听见动静,其中一个回过头来,用惊讶的目光打量萨克。
“实在打扰……”萨克走上前说,满身的灰尘使他有些狼狈,而且叫他烦恼的是,他的龙人语也不怎么熟练,某些音只能凭模糊的印象大概发出来,“请问,唔……”
“哎呀!”不等他支吾完,两个姑娘以尖叫打断他。原来她们的守护龙在眨眼之间亲昵地跑到一个人类头上去了!
“叽!叽!”其中一个身形瘦小的少女大声呼喝着要她的龙回来,可那两条小龙非但不离开,反倒把萨克抓得更牢,不断用爪子磨蹭他的脖子和头发,喉咙间发出愉悦的叫声。另一个姑娘年纪稍大,长脸,鼻尖有颗殷红的痣,从行动上看起来更为大胆果断。在萨克不知所措的时候,她放下竹篮,上前在两条龙的屁股上各拍了一巴掌,声音清脆,令萨克感到发怵,就好像直接打在他脸上一样。
“抱歉抱歉!”有痣的姑娘笑着对萨克说,随即板起面孔,斥责小龙不懂礼貌,“你们要道歉,向这位先生鞠躬,然后拱手,快一点!”
龙照她的话做了,又重回少女的肩头,显得十分乖巧。两位姑娘也向萨克道了歉,同时热情地邀请他去村子做客。年轻的姑娘约莫十四、五岁,指着龙得意地说:“别看它们小,这可是凶猛的洛迪玛斯山龙哦!但你不用怕,它们喜欢你,这也是我们邀请你的原因。”
这么说来,倒不难理解了。萨克想起,大约半年前,他曾经为一条巨大的洛迪玛斯山龙治疗过,它的血也被作为礼物赠与了圣疗骑士──那还是在他拥有这个荣耀头衔的时候──后来龙血则被莎拉吞进了肚子,成为保护身体的力量。也许,这两条龙和大山龙有很深的渊源,才会立即认出他来。
萨克没有拒绝好意,他已经累了,天色也不早,此地虽然很美,荒山野林终归比不上点燃火炉的房舍,因此他对两人的盛情报之微笑:“十分感激,两位小姐。”
他的彬彬有礼每次都能赢得好感和尊重,这回也不例外。姑娘们想他很漂亮,举止富有魅力,而且那个微笑十分迷人,便不自觉害臊地涨红脸。
“我叫兰亚,她是我的姐姐苏亚,我们都是村子的龙战士。”年幼的兰亚小姐向萨克介绍,并补充说,只有洛迪玛斯的主人才有资格成为龙战士,那是件很值得骄傲的事,她的脸上写满了自豪。
萨克说出了他的名字,自称是流浪的魔导士,事实上也的确如此。他试着向她们打听巫女墓穴,没有得到答案,这真遗憾。他认为她们太年幼了,兴许村庄里的老人还残留着遥远的记忆。
沿着山路很快到达莱斯雪山的山脚,沃丁村庄的名字赫然刻在了一座高大的尖形碑石上,底下还有一些小字,萨克只模糊地认得几句:雪莉大人……蒙您庇护,我愿以虔诚之心,诚挚地……效劳。
雪莉是谁?萨克对龙人族的信仰颇感好奇,不过现在这个时候他不便提出来,也没有机会。兰亚已经进村去通报,一个身材魁梧的大胡子壮汉向他走来,他穿着体面,气势十足,肩上有一头比他体形更大的红龙,张开的翅膀足有半个屋顶那么宽,以致将萨克头上的光线完全遮盖。
“嘿!你看起来不坏,比那时更强壮了!”萨克仰着脖子,伸出手,温柔地抚摸红龙嘴边的鳞片,认出它正是自己曾救过的那头龙。
而当时的那条洛迪玛斯山龙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沃丁村长佛尔斯。他握住萨克的手哈哈大笑,以此表达喜悦。像对待最尊贵的客人那样,他把萨克请到自己屋里,以最好的食物和红酒款待。萨克也在这灰色、陈旧、温暖的房屋里找到独特动人的魅力,一种和谐的安宁使他身心愉悦。
丰盛的晚餐后,端上了热茶,萨克捂着茶杯思忖向村长提问的措词,他还没想清楚,大胡子佛尔斯便帮了他,代替他说出来。
“你来到这里,是遇上了什么麻烦吗?我的好人,我能够为你效劳吗?”佛尔斯的声音洪亮,高耸的颧骨因微笑而拱起,目光闪烁着睿智的光芒。
“是的,我需要你的帮助。”萨克回答,语言不怎么流利,“事实上……我想打听雪山上安葬历代巫女的圣地在哪里。”
佛尔斯想了下,说:“很遗憾,我不清楚。”但是萨克觉得里头还有文章,否则他就会直截了当回答,而不会思考那么久。
果然他又接着说:“但也并非毫无线索──雪莉大人,她也许能帮上你的忙。”
“这是谁?”
“啊,我本不该告诉你,作为村长,我有义务为她老人家保守秘密。”佛尔斯耸耸肩,做了个俏皮的手势,笑着说,“不过对于你可以特别通融,我和我的宝贝红龙都喜欢你,当然了,还有我的两个女儿苏亚和兰亚──我们都十分希望能报答你的恩情。”
“感激不尽,先生。”
佛尔斯喝了一大口热茶,递给萨克一支卷了干草丝的烟,但萨克表示他不抽,佛尔斯又收了回去。
“雪莉是玛吉娜,用人类的语言来说,就是血巫子。”他说了这个词。萨克耐心地等待他说下去。
这个大胡子摸了摸红龙的翅膀,解释道:“在这个世界上,各种族之中,生来能力最突出的便是巫女了──这点我相信你很清楚──巫女拥有崇高的地位,力量,权力,并且受到大多数人的爱戴和尊敬,可以说,生来紫属性的她是个极幸运的人。你知道,好运通常只会降落在一个人身上,但天意莫测,偶尔也会碰到意外情况,比如说──同时诞生了一对双胞胎,恰好都拥有紫色的先天属性,那么……”他顿了顿,神情突然变得黯淡,嘴角微微抖了一下,“那么其中一个就会成为血巫子。”
“双胞胎在诞生的那一刻起,就开始了残酷的竞争,落败的将会浑身浴血,丧失所有力量,因此称为血巫子。血巫子是被命运诅咒的人,就像巫女的影子,永远呆在黑暗中,不见天日,同样拥有紫色先天属性,却没有强大的魔力,有着相同的相貌,人生遭遇却千差万别。”
“……真叫人难以置信,我以为血巫子只是个传说。”萨克感叹道。
“不,她千真万确存在着!庇佑我们沃丁龙人的这位大人,雪莉,就是十三代巫女的姐姐。”
“十三代?”萨克着实吃了一惊。
算起来,莎拉应是第十七任巫女,巫女的寿命通常很长,而且要等死后,下一任才会诞生,那么隔了三代的这位雪莉大人,恐怕少说也有两百多岁了吧?一个人类能活这么久吗?
“呵,你似乎不相信,我可以理解。”佛尔斯并不介意萨克的疑惑,他站起来,晃动的壁炉火光把他的侧脸映成桔红色,“但假若我能有办法让你见到她本人呢?”
“请务必接受我再次感谢。我丝毫没有怀疑的意思,恰恰相反,我为自己的无知羞愧,虽说长年为巫女殿下效命,对于这位雪莉大人的存在却一无所知。”
佛尔斯说:“很自然,因为即使是巫女殿下,也不见得了解世上的每一件事。”他笑了笑,允诺萨克让他在最短的时间内见到雪莉──这使萨克由衷庆幸,再好也没有了!
两姐妹在空房屋为远道而来的贵宾准备了热水和炉火,还有软榻、羽绒被以及所需的用品,一应俱全。佛尔斯在向萨克道晚安前,带有深意地问他,在他眼里两姐妹苏亚和兰亚哪一个更出色一些。萨克怔了一下,立即明白了村长的用意,便淡淡地笑了。他回答说:“两位小姐都值得你为她们骄傲,但是对我来说,我的妻子更出色。”
这样一来,佛尔斯露出失望的神情,他转身不无遗憾地说,其实他一点也不反对异族通婚。
随着萨克离开沃丁村庄的日子越来越接近,苏亚小姐和兰亚小姐就越来越伤心,这段时间萨克无论到哪儿她们都陪着,几乎热情过了头。她们喜欢他用奇怪却十分温存的语调说龙人语,喜爱他人类独有的圆耳朵,也喜爱他灰色的、深沉的眼睛,微笑时会形成那种好看的弧度,尽管她们时常发现笑容里有忧伤。出于恋恋不舍,她们几次提出要陪伴萨克向莱斯雪山,但都被他用委婉的措词拒绝了。
有天晚上,苏亚小姐来找萨克。她算不上漂亮,脸过长,眼睛毫无特色,鼻尖上的痣尤其破坏整体的美感,但不可否认,这是个率真可爱的好姑娘,话语中有种动听的音质,能使人放松心情。
她一见到萨克,便在他手心里放了个鸡蛋大小的东西:“给你!”
萨克发觉那是一枚金色的龙卵,椭圆形,两头布满细小的白色斑点。他问:“苏亚小姐,这个是?”
“给你的临别礼物。”苏亚坦率地说,目光急切地搜索萨克脸上的表情,但她发现那儿什么都没有。
这枚龙卵是她们的弟弟出生时带到这个世上来的,龙却没有诞生,死在了卵中,因为它的主人由于一场突然的疾病去世了。于是龙卵成了唯一的纪念,苏亚把它当成护身符,许多年一直带在身边。而现在则赠送给了萨克。
萨克拿着它,不打算收下。看到他为难的眼神,苏亚立刻着急地叫道:“噢,是啊!在你眼里这的确是孩子气的行为,我也不希望被你看作一个轻浮、不懂矜持的姑娘!可是……可是……”她搜遍枯肠,找不到合理的借口,只得突兀地说,“也许你的太太会喜欢的呐!”
听到这种说法,年轻的魔导士脸上蓦地出现了不可思议的红晕,在黑暗中显得暧昧极了。更叫苏亚难以置信的是,这个不成体统的理由,竟让他爽快地收下了龙卵。
“谢谢你,苏亚小姐,她的确喜爱这类东西,我替她向你道谢。”萨克愉快地说,却令苏亚沮丧得都快哭了。
―――几天之后,萨克离开沃丁村独自上路,按照佛尔斯先生给的提示,攀上莱斯雪山。
雪山高大雄伟,幽深的山谷从中将它一分为二,一侧山石终年为白雪覆盖,另一侧草甸却郁郁葱葱。然而无论是溪流,山谷,森林还是草原都呈现最原始的自然风貌──冰川银雕玉塑,林间随处可见横木腐烂,枝叶枯败,石块布满了青苔,似乎千百年不曾有人打扰──而且由于埋葬了诸多巫女的灵体,整座雪山充满令人敬畏的圣洁气息,以至于,连最为普通的地底魔物都不见踪影。
这方土便是圣地!萨克心想,哪怕经历了一次惨烈的战争,大部分山林被毁坏,剩下的草木依然生生不息,圣地依旧是圣地,仿佛充满最高阶的净化魔法,能驱逐污浊,使心灵沉淀。
为了缩短时间,他时而运用空间移动飞行,时而也停下辨明方向,遇上清泉河流,便喝几口水,继续赶路。
登上半山腰时,萨克依照佛尔斯先生的地图,找到两棵参天雪松,从树中间进入了充满迷雾的森林。
两脚刚踏上松软的泥地,萨克便感到强烈的不安──他止步不前,四处张望,浓雾令视野变得很小,几乎只能看见一臂以内的东西。他可以听见附近的声音,像是某种动物的爪子踩在森林的枯叶上,又像是顽皮的妖精在啃噬脆嫩的果实,声音由远及近,在到达他身边的刹那间,又一下子拉到了遥远的尽头。
“有什么东西在这儿吗?”萨克轻声自问,右手悄悄伸向背后的魔杖。他尽量克制心跳,不动声色地慢慢向前走,假如真有什么在暗中窥视的话,他的平静足以引诱对方毫无防备地上钩。
然而诡异的声音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雨滴的淅零声。天堂突然降下帷幕,黑暗涌入森林,雨水夹带雪花从上空泼洒下来,一瞬间风云突变。看着被乌云笼罩,骤雨冲刷的前方道路,萨克感觉自己仿佛被吸入黑暗的洪流中,湿答答的魔爪和寒冷侵袭了肉体,而精神却由信念支撑着,艰辛地拖着脚步,向森林的深处走去。
“糟!……我的魔力?”他意识到不对劲。
“咔啦!”声音又一次接近了,这回听起来那么真切,萨克绷紧了全身,严阵以待。随即,一只手攥住了他的脖子!他猛地挥舞魔杖向后砍──却不料那只手早已消失,而力气过大反倒使萨克重心不稳,一脚踩空。呜!他惊呼一声,身子下坠,径直掉进了黑暗的深渊里。
第二章 密室 记事簿
海底王国西蒽,王子德纳斯赤着脚,在空旷的、充满苦涩药味的宫殿里慢慢走着。他身后的卫兵像往常一样,戒备地留意王子的一切举动,按照丽马海沙的指示,一旦王子有逃离的念头,就强行把他摁倒。
不过今天事情有些反常──王子殿下应该是痛恨身体检查的,事实上他厌恶任何与检查有关的词,从骨子里排斥被人碰触,从他五岁起至今,每个月的例行检查都让士兵们吃足了苦头──而这一次却是他主动提出来的,难以置信,他甚至自觉地脱下靴子,做好准备。
难道是因为婚事临近的关系吗?是的,在旁人看来,多半是这样。每个人不管真心假意都在祝福着他,随时随地都能听见恭贺的声音。
可事实真的是这样吗?德纳斯自己十分不以为然。近日来,爱兰格斯一直居住在海底,换言之,莎拉整天可以陪着他说话,这才是令他满意的地方,因此气色好转,心疾竟一次都没有发作。
德纳斯相信找到了最好的良药,只不过,这中间仍然存在很大的问题。他向莎拉承诺要想办法解决,为了她也为了自己。
他的思绪拉回眼前,士兵已经把他带到了宫殿外的一座环形尖塔里。
那是王国炼金术士久里安先生的住所,德纳斯诞生的地方。它的模样十多年来一成不变,德纳斯所能看到的,和他刚来到这个世上的第一眼面对的画面几乎一模一样:就是一个白色的天花板,四、五个摆满了各种书籍的木制书架,一些奇形怪状的彩色瓶子,以及一位花白胡子的老海螺妖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