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的身后,有个女人安静地面对她,无论是身姿还是脸孔都那么美丽,就像个夜间的女神,冷冷地俯视这片大地。她的手上握着剑,剑尖还淌着血──德纳斯的血。
“不!”莎拉浑身颤抖地跪倒在地上,胸中巨大的悲哀和痛惜把她压得喘不过气,她清楚地听见了胸口的一个叹息声──噗通!噗通!
野兽说:为什么要忍耐?绝望和恐惧压垮了你,不反抗就会被征服,为什么要忍耐?
“不──不──不要啊!!天啊,别这样对我,别对我这样残忍!”莎拉仰天乞求,疯狂地嚎叫,哭喊,声嘶力竭。胸口霎时就像着了火一般,烧着了她全身。伴随着一阵阵的抽搐,有个惊人的东西就要破茧而出了!
第十一章 星陨落 无休止的安魂曲
“这真是愚蠢!”爱兰格斯轻声说,对着德纳斯的斗篷擦拭剑上的血。她看着痛苦得蜷缩成一团的莎拉,眼中带着轻蔑,但这并不是针对莎拉──她看所有人几乎都用这样的眼神。
爱兰格斯念了道咒文,一道紫光笼罩了莎拉的全身,吞没了她的哭泣、呼喊和所有的呼吸声,把她完全同这个世界隔绝起来。做完这些,巫女没有停留便转身走开,她之所以连头也没回一下,是确信这道光足以要了莎拉的命──没有了萨克里菲斯,莎拉是个什么呢?她弱小得像蝼蚁,与世间任何渺小的生命没有丝毫区别,她什么也不是,因此根本不值得她费劲。
真正值得她花费心思的,是她曾经的圣疗骑士萨克里菲斯,一个强大而拥有理智头脑的魔导士,也是个最佳的利用工具……只要她能够利用他!
但如今连这点也无须她烦恼了,爱兰格斯扬了扬嘴角,感到十分愉快。她快步走到萨克面前,低头看着他,她实在很想知道:假如他从醉酒中清醒过来,发觉莎拉已经死了──这次是真正的死亡,他该会有什么样的表情呢?
“啪!”
空气里突然出现了一个轻微的声音。就像一锅快要沸腾的水里,一个气泡调皮地冒上来,它破裂了,轻轻地叫了一声。
爱兰格斯警觉地回头,四下看了看。
“啪!啪!”更多气泡破裂了,接二连三地发出声响。
这些声响开始是轻柔地,有节奏地,到后来却愈来愈多,愈来愈响,连成了一片震耳欲聋的轰隆声。气泡还在破裂,沸腾将至,空气变得焦躁难安,充满了不祥的预兆,这种预兆就如同魔咒,挤压着爱兰格斯的灵魂,企图用恐惧和诡异的把戏摧毁她。
爱兰格斯的脸狰狞起来,她的灵魂,噢,她的灵魂岂是能够轻易动摇的?!
她同时放了好几个魔法,保护她的全身,直到确信没有任何魔法能够伤害她了,她开始集中注意搜寻那个捉弄她的东西,脸上带着一股狠命劲。但周围什么都没有,只有白光笼罩着的莎拉──她仍然蜷伏着,颤抖不止,捂着心口压抑悲痛。
她为什么还没有从这个世上消失?爱兰格斯恼怒地诅咒。她走过去。
突然间,一道冲天的火光从莎拉胸前迸射出来,把爱兰格斯前进的脚步震慑住了。令她难以置信,她施放的紫光就像脆弱的鸡蛋壳那样,从莎拉身上剥落下来,莎拉的尖叫,狂乱的嘶喊又重新来到这个空间,钻进她的耳朵,直逼她的心脏!她隐约感觉到陌生而不可预知的力量,抬头看着半空中巨大的影子,那个张牙舞爪的野兽令她震惊得目瞪口呆。那个怪物是什么东西?为什么、为什么会从莎拉的身体里钻出来?看它的模样──在透明和混沌之间,透着宛如地狱般邪恶的气息,轮廓和阴影交错着,宛如流淌的液体,又像尖锐的金属,散发寒冷彻骨的杀意──它真的不是幻觉吗?既不是魔法,不是生物,更不是错觉!
野兽笑了起来,眼露精光,突然转头瞪着爱兰格斯,伸长了舌头迅速扫向她。
“滚开!”爱兰格斯恼怒地举起剑挥舞。她开始相信了,这个满嘴獠牙,笑声凄厉的家伙,正是它制造了之前撩拨她怒气的怪声音,从一开始,它就是冲着她来的!
她朝莎拉冷冷喝斥道:“你这个怪物!”
“怪物?”这时莎拉抬起脸孔,咬牙切齿地从牙缝里挤出字眼,“爱兰格斯……你难道算是个人吗?你还有良心吗?看看你做了什么!你把他折磨成这个样子,天哪,他是你的丈夫啊!”她哽咽着,一双因痛苦而扭曲的手指,死死地抱紧德纳斯的身躯,悲哀的声音回荡在夜空,绝望地引起山谷的回响。
“我为什么要忍耐?我心中的魔鬼、怪物──无论你是什么──爆发吧!我不再压抑,不再克制自己,尽情发泄你的怒火吧!我不怕与命运作对!”她用尽全力吼叫道,由于暴怒满脸通红,疯狂使她浑身战抖。
“我要你杀了爱兰格斯,杀了她!”
这道声音,犹如指令解开了古老的封印,野兽随即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嗥叫,呜呜地摇晃脑袋,巨大的身躯上下起伏,撼动了整片陆地。
刹那间,风从四面八方同时涌来,脚下的草丛不断发出嘶嘶声,乌云遮住天空,唯一的月光被野兽瞳孔中的精光所取代。大地仍在晃动,山谷狞笑了,草原上突然降下瓢泼大雨,登时雷电交加,狂风肆虐,雨滴打在地面上,犹如粗重的喘息,黑暗在悄无声息中延伸开来。野兽越涨越大,几乎触到天边了,它弓起背,全身的鬃毛竖立起,像是被激怒的狮子,恶狠狠地盯着爱兰格斯。
爱兰格斯吸了两口气,眼光在莎拉和野兽之间快速移动。这是怎么了?这场异常的狂风暴雨真是叫人不安!还有这个怪物,眼睛仿佛能穿透她的身体,叫她胆战心惊。她感到有双冰凉的手扼住了她的喉咙,让她喘不过气,充满力量的影子抓住了她的袍子和长靴,正在拉扯她的头发,撕裂她的脸,她的身体!
“格罗答里亚拉?撒拉卡!”她用魔法点亮了四周,却什么也看不到。
她皱着眉头,黑暗令她失去自信,有那么一刻,慌乱的神色掠过她的脸──在她眼里,这已经不是个“吓唬人的把戏”了!
“呜……啊!”随着一声惨叫,身上传来巨大的痛楚,爱兰格斯断断续续的吸气,浑身被恐惧笼罩。这不可能!她的防护魔法完好无损,究竟是什么力量弄伤了她?
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她疼得大声诅咒,辱骂莎拉。“我得暂时离开这里,这场战斗必须尽快结束!”她一边治疗自己,一边走向昏睡的萨克。她拖起他的一条胳膊,背在自己肩上,大口喘气,等待着野兽的反应──未知的伤害果然停止了。
“算你走运,莎拉,一场幻觉拯救了你的命,但你不可能次次都走运!”她阴狠地笑了,忍住剧烈的伤痛,念起空间移动的魔法,“听着!萨克里菲斯我带走了,到我的宫殿来找我,假如你还想见到他的话!”
一阵恍惚的烟雾撒下来,空气弥漫了浓烈的香味,莎拉眼睁睁看着爱兰格斯带走了萨克,却动弹不得。她深刻感受到了心中的恨意,身体却已经虚弱到极限,眼皮再也支撑不住,耷拉下来,雨水冲刷了她满是泪水的眼睛。
篝火晚会开不成了,大伙顶着斗篷冲回洞里,看到这副惊人的场面,纷纷倒抽一口冷气。莎拉最后一眼,看到班西叫着她的名字向她走来,她用尽力气指着德纳斯,作出“救救他”的口型,然后头一软,一阵疲惫使她失去意识。
―――莎拉醒来时,头脑是空白的,她就像高烧过后等待恢复的病人,身体虚弱,皮肤麻木得几乎没有触感。她刚睁开眼,一个焦急的妖精语传入她耳朵,是夏在叫唤:“醒了吗?醒了!太好了,把那个人类抬到这里来,快点!”
那个人?是谁?莎拉迷糊地想,是喝醉了的萨克?她的思绪游移到脑壳之外,尚未完全清醒,班西轻柔地在她额头上搭了块冰凉的毛巾,她哆嗦了一下,突然整个儿跳起来!
“萨克!萨克在哪里?”
“很遗憾,我们没找到他。”夏回答。
“什么?”
“等等!”夏很快做了个手势打断她,急切地指着躺在石板床上的人,“我说,红巫女,这样好吗?这个人快死了,我们治不好他,我想带他去塞弗亚斯城找个白魔导士,可是他死活不肯离开你。”
莎拉蓦地心揪起来,某个悲哀和失落感啃噬了她的心脏,使她隐隐作痛。她顺着夏的手指看过去──德纳斯仰面躺在那里,身体以奇怪的姿势扭曲着,脸朝着她,正困难地呼吸着,每一下都伴随着可怕的痉挛。他浑身上下,仿佛只有眼睛是活的,犹如两道闪着蓝光的烛火,专注地凝视她。
“德纳斯!”莎拉痛苦地叫他,她的勇气仿佛一下子消失了。
“莎拉,别出声,听我说……啊,我已经觉得越来越冷了,我得抓紧告诉你一件事。”他就是为了这件事,才拼命支撑到莎拉醒来。
他说这些话十分费力,于是莎拉立刻闭上嘴,焦急地俯在他耳边。
“我砍断了我的一条胳膊,才从爱兰格斯的控制下逃了出来。你知道,她想杀了我,因为我知道了她的秘密──在西蒽国的东海域里,有座漆黑的、用来供奉神的祭塔图拉恩,塔的正中央有个巨大的贝壳,被海底妖精视为守护西蒽的神器……而现在,爱兰格斯在那个贝壳里孕育了她的下一个转世容器,她打算让她的生命通过这种方式不断轮回!”剧烈的咳嗽打断了说话,他的眼里迸射出愤怒,“摧毁她!莎拉,别让这世间的悲剧重复!”
“别说了,德纳斯……”他的声音告诉她,假如再不停止,他很有可能再也说不上话。莎拉伤感地抚着他汗湿的金发,和一只断臂,啜泣着:“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你现在和我们在一起。”
莎拉试着安慰他,但她实在太害怕了,根本不知道该说哪些安慰之词。德纳斯再次痉挛起来,一阵阵的痛苦使他面孔苍白,深深凹陷的眼眶里,眼球怪异地突出,目光无神。从他肚子上流出的血,把床单染成了红褐色。
“阿尔切!阿尔切!”莎拉左右张望,大叫着树人,“你是红魔导士,快救救他,随便什么魔法,救救他!”
“……实在抱歉,红巫女。”
“别道歉!噢,我恳求你,阿尔切,救救他吧!我不能让他就这样走啊!”
屋子里的人都低下了头。他们都看到了,德纳斯和莎拉一样,是个行尸,任何魔法都不能对他起作用,包括白色和红色的治疗魔法。假如世上有种魔法能够救他,他们早就使用它了,噢,可它根本不存在!
看着莎拉哀痛地乞求阿尔切,泪流满面,感情是那么真挚,老树人也忍不住落下热泪,把脸埋在手掌间;牛头人杜拉姆重重地把拳头砸在洞壁上,低声咒骂什么;班西抱着她的孩子,默默地祈祷。
“别为难他,莎拉……我已经活不成了。”德纳斯用一种听天由命的口吻说,事实上他别无选择,“噢,到我身边来,在最后的几分钟里,和我在一起。”
莎拉深深看了他一眼,发觉死亡真的已经笼罩在他脸上,他的眼睛黯淡了,焦距对在了遥远的地方,好像透过另一个世界看着将来。莎拉停止了哭泣,请求大家让她和德纳斯单独呆上一会儿,并且,直到她允许后才准进来。
等众人走后,她拉过德纳斯的手,把那个饱受折磨的身子抱在怀里,贴着他瘦得只剩下皮和骨头的脸。“好了,德纳斯,这里没别人了,就我们俩……别怕,我会陪着你。”
“是你在拥抱我吗?莎拉,这是你的脸颊吗?”德纳斯颤抖地说,他已经失去了视力,再也看不见莎拉的模样。
“是的,我拥抱你,亲爱的德纳斯,如果你不介意,我还想吻吻你的额头……噢,看你颤抖得多厉害啊!”
“不!别这样,我宁可你别碰我,我太丑陋了!”
“你现在就像个天使,德纳斯!”莎拉的吻落在他的眉心,使他冰凉的皮肤起了一阵颤栗。
德纳斯空洞的眼睛里控制不住地淌出泪水,他请求莎拉替他擦掉它们,因为他的手无力抬起来。莎拉照他的话做了,当温柔的手指碰到他的眼睛时,更多的泪水溢了出来。德纳斯开始断断续续地喘息,激动使他哽咽:“我感到我要走了,噢!莎拉,我不想告诉你,可是我害怕,我真的怕极了……”
“天哪!告诉我该怎么办?我要怎么做啊!”
“把你的手给我,莎拉,让我最后一次握紧它!”
他们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再见,莎拉,我不得不和你告别了……”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在打开天国之门的一刹那,他睁开眼睛,嘴唇微动:“神啊!假如你存在,请把我变成……”
声音消失了,他再也没有说出一个字。
不仅是声音,他的肉体也在一瞬间成了虚无。如今在染血的床单上,只留下了一个纤瘦轮廓的痕迹,一颗碎裂的珍珠,以及一小撮金色的头发。
德纳斯死了,离开了这个世界。可在不久前,他还是个年轻、俊俏的国王,他站在夕阳下,对着成千上万的子民宣誓,他是那么威武,那么英俊啊!
他那个带着含糊鼻音的声音,仿佛还在莎拉耳边回响:“小姐,我认为我需要个妻子,这种需要不是肉体而是精神上的,她必须能听见我的声音,理解我的心灵,扶持我陪伴我,和我永远在一起……我觉得,你生来就应该是我的妻子──非这样不可,而我也会属于你,我非常愿意,给予你庇护和我的忠诚。”
为什么她没有发现呢?德纳斯一直履行着承诺,给予她庇佑和他的忠诚,即使他被折磨得体无完肤,即使到了最后时刻,他心里还是惦记着她!他并不强大啊,他没有力量,甚至连走路都是摇晃的,他却为了一个根本不需要兑现的承诺,执著地守护她──是的,她一想起来简直伤心欲绝,德纳斯,他是因为她而死的!
可是她却从来没为他做过任何事!她甚至没有从心里真正重视过他,从一开始随口答应他的求婚,经历矮人村庄,到海底西蒽,王位、再造身体,她始终把他视为一个可有可无的朋友,她自恃是唯一能听到他声音的人,在得到了他的全心爱护的同时,残忍地践踏他的感情──而她直到现在才明白!
已经晚了!她的懊悔无济于事,他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从今往后,她再也听不到那个温暖的声音了!
“莎拉,我一无所有,我只剩下你了。”
“莎拉,你是否喜欢我,是否愿意成为我的王妃?”
“记住!莎拉,我想娶的人,自始至终只有你一个!”
“莎拉……莎拉……”
“德纳斯!”莎拉攥紧他留下的一小撮头发,哀号着揪紧自己的胸口,“你这个傻瓜呀!别乞求什么神,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神!假如有的话,他一定瞎了眼睛,我唾弃他,我要诅咒他!噢,我憎恨自己,我憎恨这个充满绝望的世界!”
第十二章 咏者 银色巫女
莎拉感到疲惫,有生以来她第一次感到那么无力,那样丧气。每个认识她的人都认为她精力充沛,仿佛从她的口中说出一句“我累了”是绝不可能的事。但他们错了,如今她真正感到疲倦了。
她从前依靠了太多人的力量,凭借那些力量她才走到了今天,而现在,老院长死了,德纳斯死了,萨克又被爱兰格斯带走了──她的力量全消失了,好像一个全力冲刺的人突然松懈下来,精力枯竭,感觉麻木,连挪动一步都十分艰难了。
德纳斯死后,莎拉把碎裂的珍珠当作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