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心事重重的样子,简直不像你了。”窗口突然有人说话。
啊﹗她吓了一跳,望向声音的来源……正对上楼砂深邃的眼。
“你怎么来了?”温柔虚弱地笑,“而且从来不走正门……当心哪天我没认出你, 老大花瓶砸你头上。”
“只是来看看你,顺便告诉你,我在今天正式成为市井无赖、无业游民,被王府革 职了。”楼砂说着,自动自发地在桌边坐下,静静地看着温柔。
哦,这么快?“那本假秘籍已经易主了﹖”
他点了点头﹕“昨天的事。现在消息灵通的人已经知道,今天一早我被踢出王府, 下午时追着金蟒帮往陕北去了……看吧,金蟒帮的人马上会名副其实变很『忙』。”
温柔撇了撇嘴﹕“唔……这样倒不错,少了一群想不劳而获的混帐东西,杭州城应 该会清静很多。”
她的口气还真有点冲……楼砂深深地看着她疲惫的脸﹕“我已经回答你的问题,换 你了。”
“我什么?”她干脆装傻。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楼砂叹了口气,“为什么心事重重的﹖”
男人不都是粗枝大叶的吗,怎么独他没有少那根筋﹖温柔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我没有……有点累罢了。”累﹖“是生病了吗﹖”楼砂关心地走到床边,伸手探了探温 柔的额头。他微皱眉﹕“没发烧,可是你怎么一身的酒气﹖”
“陪酒啊。”温柔觉得嘴里尝起来有些苦味,牵了牵嘴角:“一共六壶花雕,其中 被我喝的起码也有两壶半。”
两壶半的花雕﹖那也不少了。真是……“如果你的内功好一点,我会建议你把酒逼 出来。一次喝那么多伤肝。”楼砂摇了摇头,掀起茶壶盖看了一下,“温柔,有没有茶 叶﹖”
“你左前方的那个柜子看到没﹖茶叶放在第三格。”温柔有气无力地说,揉了揉额 角。她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吐血﹖高兴他没有因为陪酒而看轻她,反而幽了一默,劝她 向绝世高手看齐。不过,他大模大样闯进她的香闺,也不多安慰她这主人一下,反而到 处找茶喝,也够让人吐血了。
“你被王府革职只是名义上的?”
“是,为什么有此一问?”
“好奇罢了。”温柔偏头看他,“说真的,你这人的脾气有够古怪,怎么看也和师 长二字扯不上边。我怀疑除了那位康成少王爷,没什么人受得了你这种夫子。”
他加了撮茶叶在紫砂壶里,笑:“你担心我会变成货真价实的无业游民而加入丐帮 ﹖其实我本来就另有副业,没打算靠这个过活。”
“哦﹖祖上的家产吗﹖”
“那倒不是。要说家传的,大概只有这身功夫了。我父亲曾是江西首富家中的总镖 头,说穷当然不穷,说有钱也不见得多有钱。”楼砂双手捧着那茶壶,从来冷澈的眼里 闪过一丝波动的情绪,“我父母都在七年前染上霍乱而死,那混老头怕我身上带病,把 我也赶出来。在那之后,猎户、镖师、护院,凡是用得上武艺的,我差不多都做过。”
唔,这么说他还真是不简单,难得在那样的情况下还能文武双修,而且修得挺出色 。哪像她自己,琴棋书画因为必要有了不错的根底,那身功夫就有点三脚猫了。
她轻轻问﹕“那后来呢﹖怎么会跑去康成王府的﹖”
楼砂笑了笑﹕“偶然在山上猎狐时遇上关宇飞,就这么给他缠上了要拜师。本来不 想答应的,没想到康成王宠儿子,出聘金两千五百两银子,再加月薪一千两。我先在王 府待了一个月,教些基本功看看这小王爷有多少耐性。关宇飞倒是能忍得下我的脾气, 也挺能吃苦,我就留下了。”
他说着,耸了耸肩:“尤其最近因为这衡天心经的事,康成王一口气给了八百两银 子和两斛珍珠,又加薪到一千二百两,要我确保王府安全,我当然没有不赚的道理。”
这康成王出手倒阔绰。不过,也要像那位小王爷一样有谦虚耐劳的气度,才学得到 真本事吧﹖可惜很多官家子弟骄纵过度,虽请了大堆名师,却好吃懒做,只是一群花天 酒地的草包。就好象……杭州知府的那位顾二公子。
唉,想起那匹色狼就火大!温柔叹了口气,有些牵强地笑:“康成王一心要在后花 园挖出衡天心经发财,没想到反而被你捞一笔……你倒是挺会赚钱。”
“只要不是太勉强自己,我不和钱过不去。又不是什么世外高僧,贪念难免啊﹗” 楼砂说着,将手中茶壶放回桌上,拿起茶杯倒满一杯,走过去递给温柔:“喝了解解酒 气,不然明天可能会头痛。”
唔,错怪好人了。原来他找茶叶是为她。温柔有些过意不去地笑,伸手接过杯子︰ “谢谢。”
“当心汤手。”楼砂淡淡嘱咐,就在床沿坐下看着她喝。
啊,真的是汤的!他的内功修为也真是很高。小口小口地将一杯浓茶喝完,胃里舒 服了不少,头脑也清醒些。温柔感激地朝他一笑,不能否认,心里还真是乱感动一把的 。
楼砂默默从她手里拿过空杯放回桌上,叹了口气看她:“你还是没有告诉我,到底 为什么心情不好?”
“我……”这叫她从何说起﹖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变得如此的情绪化。心里的 烦郁竟像是千头万绪,说不出口。摇了摇头,她近乎逃避地躲着他的视线:“别问了好 不好?算我求你。”
“我无意逼你什么。你若不想说,就别说。”楼纱耸了耸肩,“只是有时候事情是 说出来比较好受些,相信你知道。”
“我知道……只不过是有点无从说起的感觉罢了。”温柔的嘴角微微上扬了下,“ 我不会虐待自己,憋到内伤的。相信你对此深有体会,不是吗﹖”
“……也对。”楼砂有点戏谑地点头。两人相视而笑,不约而同地想起那天在地洞 里的经历。
有他在,心情真的会好些。温柔猛然想起那天晚上听楼砂吹箫时,曾动过与他合奏 一曲的念头,当下站起来﹕“你看上去挺闲,陪我弹两个曲子解闷如何﹖”
楼砂挑了挑眉﹕“合奏,在这里﹖会有人以为你房间闹鬼。”
温柔捧起方几上的琴﹕“我还不想名誉扫地。你知道有什么空旷,不会被泼洗脚水 也不会被追杀的地方吗﹖”
楼砂笑着点了点头,顺手捻熄桌上两只蜡烛,拔起来揣在怀中﹕“难得你有这兴致 ,我怎好推辞﹖随我来吧。”
第八章
跟在他身后用轻功行了约莫两柱香的时间,温柔发现自己正望着竹林繁茂处,一座 简单古拙的六角石亭。楼砂这回有带火折子,拿出来点上了蜡烛,温柔顿时看清,这石 亭中还有一张小小的白石八仙桌和四个刻花的圆石凳,颇为精致。
将手中古琴放在桌上,温柔环顾四周,赞叹地低语:“人都说西湖旁藏幽掩胜无数 ,果然不错。五云山我也来好多次了,从来没发觉居然有这么个石亭在。”
楼砂轻笑﹕“我也是偶然发清b这好地方的……算我自私吧?舍不得昭告天下,怕 人多了会糟蹋一般。”
温柔点了点头,颇能体会他那想要独占的心情。在桌前坐下了,她问楼砂:“选哪 个曲子呢﹖”
“……俪人行,会不会?”
“会。”嗯,挺适合琴箫合奏的曲目。不过他和她都是偏向随兴、不受拘泥的风格 ,凑在一起,不知会不会反而变成凄惨的杂音?
“你来起头吧。”楼砂靠坐在栏杆上,将玉萧横在唇边。等温柔试了几个音、定下 节拍,他候准了时机和温柔同时起步,将箫声溶入琴声中。
琴音清脆,萧声婉转;好似有一位艳丽无双的女子翩翩顾盼,越舞越近。足音抑扬 顿挫、节拍强烈,舞姿却温和优雅,潇洒无比,和在一起当真让人心旷神怡。
突然琴音一变,越转越高,最后竟是高昂激烈,隐含锵锵铁声,似有发泄之意。萧 声亦突然拔尖,好似一撮烟火突然窜起,接着在夜空爆开火星点点,五彩缤纷却始终纷 纷絮絮围绕着琴音。萧声清亮却无琴声激昂,反而悠扬古雅,似与琴音一问一答,中正 平和,隐含劝慰之意。
又过片刻,琴音渐渐低落,就好象大海退潮,一波小过一波,终于变得风平浪静。 萧声却还是高亮,清澈空明,好象宁静的海面上升起的一轮明月。海滩上,俪人轻歌漫 舞,恬然自在地越行越远,终于看不见人影。琴萧之声亦一前一后,变得低柔又几不可 闻,最后终止。
双手离开琴弦,温柔轻轻吐出一口气。
有没有人会被自己的乐声感动的﹖也许听起来自恋得让人受不了,但是……她是真 的被刚才的“俪人行”所撼动了!
这就是所谓的知音难寻吧﹖要找个人合奏一曲容易,可是难得、难得有这般契合! 两个一般随兴的人凑在一起,没变噪杂,反而是互补互助,高潮迭起。
这一曲俪人行,弹得好生尽兴﹗心下畅快,温柔趴在石桌上看楼砂,轻轻地笑﹕“ 多和你合奏两次,我会开始自命不凡的,搞不好将来顶个琴仙的名字出来混江湖……说 真的,我从来都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就是爱把音乐和武林扯上关系﹖”
“用铁笛揍人比用棍子高雅吧﹖”楼砂跳下栏杆来到桌前,优雅地挑了条眉﹕“有 没有兴趣听听我的琴,……温琴仙﹖”
温柔立刻移坐到另一个凳子上,将琴让给楼砂:“当然想听!——你懂的倒很多。 ”
楼砂坐下,轻轻嗤了一声:“兴趣所在,自然学得快也学得好些。可惜琴棋书画这 四样里,能拿来稍加卖弄的也只有一个琴而已了。”
能有一个可卖弄,也已经很不错了吧?温柔朝他拱了拱手﹕“过谦了,楼大侠﹗我 是否该说,刀剑拳脚中我能卖弄的也只有一个脚,因为我开溜比较快﹖”
楼砂朗笑一声,伸手弹奏起来。他的琴音一如他的箫声,低柔、浑厚,听起来说不 出的受用。
温柔不再出声,趴在桌上静静地听他的琴。眼前跳跃的烛火闪得她眼花,索性合了 眼,用心去听,让她的世界只剩下那悠悠回荡的乐声。
一直都觉得,楼砂的音乐比她的更为自由,随兴所致、不受拘束……好象能说话。 心里想说什么,全在乐声中了。就像现在,好详和的琴音!点点滴滴如细水长流,在刚 才那一番发泄后,听这琴,让渐渐沉淀的心更见清明。
他……是真的懂她吧﹖上次西子楼顶吹箫,这次又是五云山上抚琴,也难得两次都 能适时宽慰她烦躁的心绪。他的这份心意,很有点让人感动。
唔,夜风徐徐……好舒服。温柔打了个哈欠,眼睛一闭上了就不想睁开。说真的, 到现在还是不能适应,生命里突然冒出这么个人来,搅乱一池静水……嗯,这么说也不 很对,大多数时候其实是她皮痒了的成份居多,比如夜闯康成王府、比如弄出那子虚乌 有的南屏宫主和衡天心经。但是不能否认,在认识他之后的这段日子过得相当——多事 ,不论是经历或心境都是。
不过,经历或者可以归罪于不小心淌了浑水,这心境……真的也可以嫁祸吗﹖也许 ,也许无关他人,只是她自己罢了。以前一些不曾想过,或是潜意识里刻意逃避的问题 ,全都渐渐在思索了。呵,她这个花魁,是不是到了“花将落”的阶段了﹖才会认真地 去正视一些以前用洒脱来掩饰逃避的问题?例如出路、例如她那总被世俗剥夺的尊严… …算了,不去想了。这种问题对她有些微醺的脑袋来说太深奥,她是花将落、花没落还 是花已落,都可以留到明天再说。今晚风清月明,天气还暖,正是赏乐夜……也是,也 是……好眠夜……楼砂瞧见温柔闭着双眼,半天没动静了,慢慢将乐声终止,试探地叫 ﹕“温柔﹖”
没反应。听她鼻息较为沉重了些,多半是撇下他找周公下棋去也。看她一动不动, 嘴角凝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睡得还挺香,这下倒是不忍叫醒她了。楼砂叹了口气, 摇摇头无声地自言自语﹕“虽然我这琴音是带了点催眠的成份在,可是你这样倒头大睡 ,分明是吃定了我做苦力……”
想了想,他脱下外袍放在一旁,用那束带将瑶琴捆绑在背上,然后弯腰小心地抱起 温柔,腾出一只手扯起外袍覆在她的身上。温柔动了动,似醒非醒地半睁开眼﹕“我… …睡着了?”她玻ё叛巯裰汇祭恋拿ǎ醋盘炜瘴⑿Γ啊枚嘈切桥叮
“我看你跟本还在睡。”楼砂认命地抱着她走出石亭,“我送你回去。”
“嗯……”温柔含糊不清地应了声,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将脸帖在他胸口 挡风。
楼砂苦笑﹕“把我当作那位姓柳名下惠的仁兄了吗,温柔﹖”天知道她这半睡半醒 的样子有多妩媚,她也未免对人太过放心。
温柔在重新坠入梦乡前,口齿不清地嘀咕了一句话,如果楼砂的内功修为差了些, 搞不好就听不到了。
她说的是﹕“你敢当柳上惠,我一拳打得你满地找牙。”
呵,这个嚣张的女人!楼砂没辄地摇头,宠溺地抱着她,施展轻左5c飞快地下山去 了。背负着琴又抱了个人,他可得小心点,别让人发现了形迹。如果有人看到他抱着红 香院的花魁回飘香阁,别的不说,温柔也许会认真考虑打到他满地找牙的可能性。
还好,无惊也无险地回到温柔的香闺中,偷渡成功。楼砂好人做到底,将温柔抱上 床,替她脱了鞋又拉上被子。
将背上的琴卸下放在桌上,他终于能够穿回自己的外袍。唔……这会儿上面已经有 她那淡淡的白兰香味了。楼砂微微一笑,绑妥了腰间束带。
……说真的,他这辈子,好象还没这样宠过、纵容过什么人吧﹖床上的温柔一无所 知地睡得正香,楼砂一言不发静静地望着她的睡颜半晌,深邃的眼里,悄悄闪亮起一抹 坚定的认知。
他早该发觉的,自己对她从一开始就不同,破了太多的例……是她了﹗当从青涩少 年长大成熟后,他渐渐摆脱了偏激和轻狂,有很多事懂得不去强求,懂得看淡。虽然还 是很我行我素,但是,这几年里他执着过的东西,确实屈指可数。不过这次……这次他 却想再执着一次,想……想要生命中有她在。她太特别,错过了,这世上哪里去寻第二 个温柔﹖默默凝视温柔恬静的睡颜,良久,终于一挥手,衣袖卷起的风扫灭了房间里的 烛火。窗打开又悄悄合上,楼砂带着有些不一样的心情离开。
闲梦远,南国正清秋。
千里江山寒色暮,芦花深处泊孤舟,笛在月明楼。宿醉就是这种感觉吗﹖一 早起来就头胀得厉害,只要站起身就血液直冲脑门。温柔闷闷地靠坐在湘妃褟上,泡了 杯乌龙茶慢慢地喝着。还好坐下后就不觉得太难过了,昨夜楼砂的那杯浓茶至少还有些 醒酒的功效,没头痛欲裂,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吧﹖说真的,昨晚是他抱她回来吗﹖那时 简直睡得像猪,隐隐约约记得被抱出小石亭……其它的,真的不记得什么了。一早醒来 时自己舒服地和衣躺在床上,身上也盖了锦被。她……没发酒疯丢人现眼吧﹖“小姐! ”小媚一阵风似地卷入房里,张嘴就大呼小叫。
“拜托轻一点。”温柔揉着太阳穴呻吟,“我没耳聋,你不用趁现在练习河东狮吼 。”
“哦,忘了。”小媚吐吐舌头走到温柔身边,“小姐要不要吃点山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