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地不可闻地一声轻叹,神色之中已不可抑止地透出几分疲态。
王猛接过苻坚递回的奏折,抬眼扫了一眼对方,又偏过头望向窗外。一夜长谈已尽,此刻天色已是透出几分明光来。
这一夜的商议之下,君臣之间已初步定下日后的打算:两年内发兵,先伐凉国,后灭代国。尽快此事还需在朝堂上同众臣商议一番,但王猛也知,苻坚对此势在必得,商议之后的结果,也不会有太多变更。
而自己要做的,便是全力助他。
过去他曾极力劝阻苻坚不要莽撞出兵,因为他一直在等一个时机,一个桓温按捺不住司马昭之心,发动政变篡位的时机。然而桓温政变之事虽未超出他的预计,但他不曾想到的,却是晋国谢安的半路杀出。
彼时桓温以大军威迫,自知有恙在身,故愈发急切地逼迫晋国朝臣草拟继位的檄文,意欲尽快过一把帝王的瘾。而谢安对此却刻意拖延,一拖再拖,直到桓温病症日益严重,终于不治而亡。篡位之事,由是夭折。之后他借朝中宗族势力,极力平息了朝臣瓜分政权的野心。由此观之,不出数年,此人必是晋国的第二个桓温。
故错失了一次时机之后,王猛心下便有了另外的考量:若要与晋国为敌,观秦国的目前的势力仍是不够。而此刻晋国朝政仍有些不稳,不会趁势出兵发动战争。故当务之急,应是先灭掉西面北面的后顾之忧,扩张版图,方才足以与晋国相抗衡。
由是他对苻坚表明了此番念想,并与之长谈一夜。一来是为政务,二来,王猛近日曾暗中留意,心知这几日苻坚倒并非夜夜留宿御凤宫,心知苻坚此番当真是对自己的劝谏之眼有所动摇,他便打算亲自来窥探一二。
然而及至来了,他却隐约感到,苻坚虽然人在此处,但心神总是不宁。口中虽与自己谈着军国之事,时不时地却稍稍走神,面露疲态。王猛纵然早知他心内必是挣扎非常,而今日见了他有几分失魂落魄的样子,反而只觉得那让他魂牵梦绕的慕容冲,怕是愈发留不得了。
只是他看在眼里,却又并未严明。因为这么多年的君臣,他已然足够了解苻坚。他知道苻坚绝非是不辨是非的昏君,即便是一时为情感所获,他心内的理智却是一直存在的。他深谙是非,明辨曲折,只是过去不曾为谁动过真心,故一时被迷了心神而已。
换而言之,他末了定然会听从自己的意思。一切,只是时日问题。
念及此,王猛面上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然后他后退一步,深深一拜,道:“叨扰了一整夜,臣此时便告退了罢。万望陛下保重龙体。”
“有劳景略了。”苻坚露出几分清淡的笑意,冲他微微一颔首。
王猛再拜,顿了顿,却抬头望了一眼苻坚,似是欲言又止。
而苻坚触到他的目光,却忽地笑了一声,三分疲惫,七分无奈。
“景略不必开口。你要说什么,孤心中明白。”他叹了叹,又低低地道,“成大事者,终是需要舍弃些什么的,这道理,孤心里明白。”
王猛闻言,却并未作答,只是深深一揖,不动声色道:“陛下圣明。”
苻坚呆住一般地看着他弓身退出,直到听闻门“吱呀”一声被轻轻掩上,才忽地回过神来。
然后,他怔了怔,似乎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什么一般,慢慢垂下眼,无奈地笑了声。而这一笑,却让隐忍了太久的疲惫一齐涌上了心头。
苻坚两肘撑在御案上,低下头,把脸埋进了掌中。许久之后,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然后,门外响起宫人的声音:“陛下,早朝的时辰到了。”
苻坚抬起脸,忽地站起身。在原处定定地站了片刻,方才对门外扬声喊到“更衣”。
然而一开口,不知为何,声音里竟已有些沙哑。
*****
慕容冲披着一件外袍里在窗畔。
时已秋末冬初,院中梧桐的枝叶已不如当初那般繁茂。寒风一吹,便零星掉落在院中,沙沙作响。
慕容冲不让宫人清扫,任由它们肆意积聚在院中,落满了一地。每每踩过,足下便是此起彼伏的碎裂声。他爱极了这种破败的声音,以及毁灭一般的触感。
而今日风大,他不便去院中,便只是站在这房内,定定地看那院中黄叶如云,随风起舞。手不知不觉地扣上了素来习惯的一处窗沿,便陡然触到了一处凹陷。
低头看了看,不由地笑出声来。
挪开五指,见那原本应是粉刷一新的窗沿,竟已重新有了几处深浅凌乱的凹痕。然而这痕迹是自己何时留下的,他倒反而并未曾留意。
顿了顿,五指还是轻轻地覆了上去。重新抬头望向窗外,却不由得连起眉来。
苻坚已经数日不曾来过这里,这让他隐隐心有所感。有些忧心,甚至是有些急迫。
因为他此刻正做着的一切,已然赌上了自己的所有。他要在苻坚心里占有一席之地,然后一点一点地将他变成昏君。为此,不顾所有屈辱,不惜主动求欢,只求坏他朝纲,乱他心绪。
做个祸乱后宫的红颜祸水又如何?留下一世骂名又如何?他已然一无所有,何需顾惜这些?
苻坚已然毁了他,而他想要的,便是将这一切还给苻坚。在此刻的境遇之中,以此种玉石俱焚的方式,一点一点地和他一起毁灭。
只是,他可以不计后果,却不能不论成败。
苻坚对自己的沉迷已是日益明显,而接连几日未来,定是有其缘由。只是,自己在这深宫之中,却难以有所耳闻。
慕容冲满怀心事地揣测着,握住窗沿的五指不自觉间越来越用力。直到感到一双手覆上自己手背的时候,才受惊般蓦地松开。
“陛下?”回过神,面露讶异之色,却又很快添上三分不满来,只淡淡继道,“陛下来了。”
苻坚笑了笑,感到他五指冰凉,便索性用掌心覆盖住。又一手揽过他的肩,将人整个地包裹在自己怀中。
怀中的人身形瘦削,肌理发间隐隐散发着独有的气息。这种气息对自己而言太过诱人,每一次哪怕只是嗅到,都能在内心激荡起一阵冲动来。
由是揽住对方的臂膀不由得慢慢用力,越揽越紧,末了竟是将对方紧紧地箍在怪里。仿佛要将人融进自己身体,否则一松手,便再不复寻得。
身体紧紧相贴,热度隔着衣衫隐隐地透入,徐徐地覆满了背脊,然而抱着自己的臂膀却并未松开分毫。慕容冲被对方勒得有些喘不过气,却反而微微屏住了呼吸,只感到对方呼出的气息带着湿热的温度,时轻时重地喷薄在脖颈。
静默地,无声地立着。一切地生息仿佛都瞬间淡去,唯有二人的心跳声此起彼伏相连,几乎不分你我。
“陛下?”慕容冲试探着轻唤了一声,感觉到消失数日之后,苻坚今日的这般举止,分明是有些异样。
“无事。”过了片刻,苻坚才一点一点地松开了臂膀间的力道,长叹了一声,答非所问道,“孤只是有些乏了。”
慕容冲被扳过身子,抬眼见他蔓延的血丝,竟是异常地疲惫。他不动声色地看了看,把原本想说的话尽数收回了去。只微微露出担忧之色,道:“陛下看来十分疲惫,可要在此歇息一下?”
苻坚看着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轻轻地抚上他瘦削苍白的面颊。听闻此言,似是方才回过神来。扭头看了看窗外的薄暮之色,随即点了点头,叹息一声笑道:“好。孤当真是……有些乏了。”
*****
慕容冲沐浴更衣之后回到床畔,发现苻坚已然睡去。
天色已暗,皎月东升。月色穿过朱户,在房内留下一地水色。慕容冲走到床畔侧坐下,但见苻坚和衣侧卧,面容朝外。月色之下,原本英挺的五官被镀上了一层银色,愈发显得轮廓分明。
片刻之后,对方的眉尖微微皱了皱,低声地,含糊地说了些什么。很快,又恢复平静,只余下均匀低沉的呼吸。
慕容冲垂着眼,面无表情地看着,分明听清了他低唤的内容,而神情并未有所改变。许久之后,他忽地伸出指尖,缓缓地朝对方的面容上触去。
然而及至快要触碰到的时候,却又如同恍然惊醒一般猛地收回。怔了怔,然后自嘲地笑了。
大抵是那月色的缘故罢,方才苻坚那声“冲儿”低低低唤落在耳中,竟让他心头莫名一颤。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然想,便是梦中也对自己这般牵念的,这世上,大概不会有第二人了罢?
他早已能预知,凭自己如今的所作所为,有朝一日必只能死无葬身之地。然而及至那一日,这偌大的人世间,可会有谁为自己露出一丝悲悯?
国破家亡,妻离子散的自己,万人唾弃,千人颐指的自己……一旦死去,只怕应是人人拍手称快罢。
然而因为自己,而有哪怕那么一分一毫悲戚感怀的,除了这人,可还再会有那么一人?
不会有。如何,还会再有啊……
毫无征兆地,慕容冲死死握紧拳,默然冷笑。
可是那又如何?怜悯,同情,这些对自己而言早已没有分毫意义。而这人在梦里心心念着自己,而自己又何尝不曾在无数个屈辱的梦里陡然惊醒过,然后死死地忍住泪水,将一切埋得更深更重。
自己对他,又何尝不是“日思夜想”?
念及此,慕容冲蓦地收了思绪,恢复了冷冷的神色。垂眼再度瞟了一眼对方,然后上了床,和衣卧倒在他的身旁。
*****
然而不知过了许久,他却是在苻坚的怀抱中醒来的。
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便看见对方在黑暗之中,睁着一双眼,很近地看着自己,几乎是目不转睛。
“陛下?”慕容冲起初一惊,很快却是笑了起来,伸出手想抚上他的面容。然而五指落在半空,却被对方蓦地擒了去。
苻坚蓦地翻身,拉着那手按在床上,便将他压在了身下。慕容冲仰卧在苻坚身形笼罩的阴影之下,抬眼只见他两手撑在自己肩侧,双眼死死地盯着自己。
这样的情形有过太多次,他比谁都更清楚这意味着什么。然而几乎是本能地,一种恐惧已经从心头隐隐腾起。他缓缓地闭上眼,竭尽全力地去抑制,然而身子却仍是开始轻微地颤抖起来。
他不曾料到这些,并未事先准备。所以没有媚药,此时此刻,他仍是那个对床笫之事无比恐惧的慕容冲。
然而,正当他的恐惧开始在周身不断蔓延的时候,苻坚动作仅止于此。他定定地俯视着,却一动不动。
慕容冲再度睁开眼,试图和他的目光对视。然而对方双眼之中的神色,却是他从未见过的。
他见过这眼里的情…欲和冲动,见过这眼里的暴虐和残酷,见过这眼里的惊惶和悔恨,也见过这眼里的柔情和怜爱……
可惟独,不曾见过这样的神色。仿佛是将所有一切能表露出的情绪,都尽数地混杂在这双眼中,竟让人一时无法用言语去形容。
然而目光相触的一瞬,那眼中的情绪却仿佛已然尽数涌进了自己的心头。胸口仿佛被什么陡然堵住了一般,慕容冲仰头定定地看着自己上方的人,一时间竟无可言语。
直到过了许久,他才看到对方的神色慢慢地缓和了几分。轻轻一笑,然而开了口,声音里竟是夹杂了几分叹息。
“冲儿,你……想离开孤么?”
作者有话要说:从明天起我要发愤图强,握拳!!!
不要霸王哟~~~~~不要霸王哟~~~~~不要霸王哟~~~~~不要霸王哟~~~~~不要霸王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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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十九章 爱恨别离 。。。
慕容冲闻言怔住,定定看着上方的人,一时竟不知做何言语。
而此时苻坚却下眼,默然半晌,复又径自问道:“冲儿,如果孤让你离开这宫中,你会如何?”
而慕容冲仍是睁大了双眼地看着他,不发一言。
他曾暗中忖思过自己和苻坚日后的无数种可能:古时惑主献媚者,要么是死于臣谏,要么死于君命,或者……便是国破家亡之际,二人一同毁灭。无外乎这些罢了。
可是,他却唯独不曾想过,苻坚他竟会有心……让自己离开?
“冲儿,你会如何?你会恨孤么?还是……这一刻你已期盼了太久?”耳畔却又传来苻坚的低语,喃喃如同自言自语,可声音分明有些低哑。
苻坚慢慢地俯下…身子,把脸埋在对方颈窝,慢慢地吐出一口气来。压在心头太久的事,今日终于开了口,可是却没有意想之中的释然,反而觉得身下人每沉默一刻,自己心头便愈发沉重一分。
不知为何,这一刻他忽地又觉得自己是不了解他的。倘若当真让他出宫,他会如何,自己会如何,日后他二人又会如何……自己心头当真是没有半分把握。
可是他别无选择。因为对待慕容冲,他此刻只有两条路:杀,或者送出宫去。
二者,必有其一。
所以他好奇而又焦急地等待着对方的反应。因为他不知道,倘若慕容冲表现出悲戚或者不舍,自己会不会立刻转变心意,将他留在身边,一生一世也不放手;然而,如若他露出的是难以抑制的喜色,自己……又当如何?
愤怒地就将他掐死在这床上,宁肯将其毁灭也不愿让他得逞?
念及此,苻坚自嘲地笑了笑。然后忽地,他感到身下的人伸出手,慢慢地搂住了自己的脖颈。随后一个声音低低问道:“陛下……爱我么?”
苻坚一怔,心道,若是不爱,怎舍得将你放走?然而顿了顿,却只道:“冲儿,孤待你之心,你怎会不明白?”
慕容冲闻言默然片刻,方道:“如此……陛下定是有苦衷的。”顿了顿,一字一句道,“便是要了我这性命,亦绝无半分怨言……”
苻坚听得他声音有恙,抬起眼,却见身下那人平静地看着自己,然而不知何时已是泪流满面。
方才的种种疑虑顿时荡然无存。他心头一紧,再度俯身将人死死抱住,道:“冲儿,孤做此决定,亦是迫不得已。有朝一日,定会……定会让你重回此地的……”
慕容冲仰面看着模糊灰暗的帐顶,许久之后喃喃地开口道:“我……信陛下,我自然是……信陛下的……”
而此刻他的表情,比那月色还要冰冷。
*****
“陛下,诸事已然安排妥当,车马行装也已备齐。”王猛拱身一揖,道,“慕容冲将赴平阳任太守,明日便可启程。”
“是么。”苻坚看了看手中无力握着的奏折,无奈地笑了笑,道,“景略何必催得如此急迫?”
“陛下,长痛不如短痛。”王猛闻言正色道,“望陛下明鉴。”
苻坚微微颔首,分明是心不在焉地看着桌面,却不再言。
“陛下,”王猛在原地小立了片刻,悄然将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