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的屈辱,十几年的隐忍,十几年的不择手段之后,自己所追寻的,终究是近在咫尺了!
这种兴奋让他一瞬间有了放声大笑的冲动,然而他终是克制住了,只是攥紧了衣袖,无声地笑出声来,笑得周身不住地颤抖。
而正在此时,身后响起一人的脚步声。慕容冲收了笑意,一回首,便看见韩延站在自己面前。
“韩大哥。”他很平静地看着韩延,面上露出几分笑意。轻唤了一声之后,却只是转过头去,不再说话。
韩延如今已然是军中大将,凭借长期各处的笼络走动,手握重军,已立下不小的威信,而人人皆知他只忠于慕容冲一人,故一时间在军中便有如定海神针一般,无人敢忤逆。
此刻他抬起眼,亦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慕容冲。见他仍是一身素白的袍子,但那身形较之过去,却反而愈发瘦削了几分,不由轻轻叹息。
他可以明显地感觉到,自打做了这三军统帅之后,慕容冲便蓦地少言寡语起来。终是自己是自顾自地沉吟,纵是微笑,也让人觉出几分阴厉之感。
于是他走上前去,从后面轻轻环住对方的腰,低低唤道:“冲儿。”
慕容冲此刻却也不再躲闪,仍是望着远方,淡淡道:“大哥何事?”
韩延顺着他的目光一眼望见那劫掠而归的将士,不由得皱眉道:“冲儿,虽说过去慕容泓刑罚太过,可适当约束终归是好的。你如今对他们这般放任,只怕会遭至百姓的反抗。”
“是么?”慕容冲不以为然道,“若有反抗,杀了便是。”
韩延握住他双肩,迫他翻过身子面对自己,低头看着他,一字一句道:“冲儿,你可知,你如这般血洗下去,纵是日后攻入了长安,落入你手中的,也不过是一片寸草不生的贫瘠之地。届时你又如何重整旗鼓,取苻坚代之?”
慕容冲闻言却只是低低地笑了一声,许久之后,幽幽道:“韩大哥,你可知,这里的一草一木,兴许都是有记忆的。”见韩延面露不解,便垂下头去,喃喃道,“这长安百里,的一草一木,都会记得有一人,名唤慕容冲,也会记得曾有一首歌谣,唱的是‘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
韩延闻言霎然怔住。脑中轰然一声,他忽地明白了慕容冲话中之意!
放任部下烧杀劫掠,每过一处屠城放火,一花一草,一山一石都不曾放过……他是在抹杀自己过去的痕迹啊!
草木记得,便烧尽山原;百姓记得,便屠尽人命。
以最斩草除根的方式,用血用火光用杀戮用人命,去毁灭他曾经历过的种种屈辱。
念及此,韩延蓦地就心疼起来,他忽然伸手将慕容冲搂抱进怀里。将下颚抵在对方的头顶,低低道:“冲儿,你受的苦楚我自然明白。可是你又何必决绝至此……”
慕容冲紧贴在韩延的胸口,此时只是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却默然不语。
“冲儿,复仇绝非你生命的全部。”韩延顿了顿,又继续道,“答应我,杀了苻坚之后,再好好重头来过,可好?”
慕容冲慢慢地抬起头来看着韩延,许久之后,缓缓道:“韩大哥,取苻坚而代之并非我所愿。手刃他之后,我绝无法继续留在那里。到时,你可愿带我一道……”顿了顿,又垂下眼,“……无论去何处,都无妨。”
韩延闻言,心中一紧,竟是无可自持地狂喜。他从不曾料到慕容冲竟会主动开口说出此言,激动之下,他再度将人紧紧抱住,口中连声道:“好,好……无论去何处,都无妨!”
慕容冲任韩延紧紧拥着,感到对方的温度无疑是炽热,可那种热度却注定难以传递到自己这里。他知道自己的身心注定是冰凉的,是任何人任何事也无法温暖的。
正如他明知前方是火坑,仍要义无反顾地跳下,明知自己终究不得善终,仍不会扭转半分的决绝。
可是他此刻仍是慢慢地闭上了眼,十分顺从地依靠在了韩延的怀抱之中。
——韩大哥,为了你所憧憬的以后。此刻,你定会奋不顾身地为我而战,对罢?
——如此便够了。我想要的,只有你的奋不顾身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马上就到高潮了,好激动!求霸王冒头!!
24
24、第二十四章 驻军骊山 。。。
苻坚恍然地睁开眼。
想要看清眼前,可是视线模糊,不辨虚实;想要活动四肢,可是手脚虚软,不听使唤;想要开口说话,可是口干舌燥,声音喑哑。
苏醒的感觉恍若隔世,仿佛死过一次,又疲惫的苏生一般。
苻坚茫然地盯着帐顶,许久之后,一片混沌的思绪里似是才逐渐出现了一处清明。
自己似乎是昏倒了。
是的,是昏倒了。
还隐约记得,那个时候自己正站在御凤宫的窗畔望着那满院的桐竹,那是自己在许多年前便命人种下的,如今虽未到秋冬,枝叶仍是翠碧。但哪怕是这般看着,已足以想见那满城的枫红景致。
十年的时间,昔日的幼苗已长成参天的枝干。可是自己似乎仍是停在原地,等待,或者空盼。
疆土,爱子,爱将,子民……或许是接连失去了太多的缘故,这些日子,他忽地觉得,自己便好似当真成了“孤家寡人”。
他频频地开始回想起慕容冲的种种。想起二人床笫之间的种种缠绵,颠鸾倒凤之际的肌肤相亲;想起他安静地倚靠在这窗畔的样子,见自己来了,方才回身浅淡一笑;想起起他离开的前夜,在自己怀中颤抖着说着“不要忘记我”;想起他立在城下,深深地看向自己,然后无声离去。
可是直至如今,这御凤宫内,仍是空无一人。
念及此,不由得攥紧了衣袖。
——冲儿,人道凤皇非梧桐不栖,非竹食不食。而今孤在这长安城里种下了千万桐竹,待到秋日,待到这长安尽是一派枫红之时,你可会当真会归返?
然而正在此时,宫人送来各处急报。
苻坚收回思绪,回首接过急报,一一展开。
第一封,秦王姚苌反扑,打败秦军。
第二封,燕国慕容垂占领中山,守将苻晖弃守洛阳,带领七万人马正投奔长安而来。
第三封,晋国谢玄挥师北伐,正奔徐州,兖州而去。
第四封,济北王慕容泓已死,众军拥立一人为统帅,其人不明,单知自封“皇太弟”,其十余万人马已驻扎在骊山脚下。
苻坚静静地扫过急报上的每一个字,目光平静而缓慢。然而忽然间,他只觉得自己脑中响起了巨大的轰鸣声,那是山河的分崩离析声,是自己臣民的哀号哭泣声,是祖宗先辈的责难声……日日回想在耳边的声音,此刻轰然大作。
他握紧了急报,忽然后退一步,然而手还不及握住窗沿,眼前一黑,人已经倒了下去。
……
追思之际,回忆才一点一点地苏生过来。而苻坚仍是定定地看着帐顶,看着其上精工的绣文,一动不动。
“陛下……陛下醒了?!”耳边忽然响起一声惊喜的呼唤。
苻坚微微偏过脸去,只见床畔出现两个熟悉的脸庞,面容俱是秀美非常,神色俱是惊喜中带着些忧虑。
其中一人乃是清河,而旁边稍稍年长的,唤作张夫人,伴在苻坚身边已有多年。为人深明大义,颇晓事理,这些日子对苻坚而言,与其说是嫔妃,更多的已然成了贤内助。
不久前,苻坚自知国力日衰,也无心顾及后宫之事,便传令下去,让那些妃嫔愿意离开的,便各自散去,绝不强留。由是后宫佳丽一月之内去了大半,而留下来的,也只有面前这二人能让他觉得亲近几分。
此刻那张夫人见苻坚睁开了眼,不由得抚胸叹息,连声道:“陛下终于醒了,太好了,太好了。”顿了顿,转头对一旁的清河道,“陛下已然醒了,此处有我,妹妹守了几日,快去歇息罢。”
清河立在一旁,闻言拭了泪,看着苻坚哽咽道:“陛下国事繁忙,可……还请保重龙体……”
苻坚看着她微微颔首,然后哑声道:“孤已无碍。你也去歇息罢。”
清河退下之后,苻坚疲惫地闭了眼,问道:“孤……昏迷了几日?”
“三日。”
“是么……”苻坚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不由得自嘲地笑了声,“孤老了,果真是比不得当年了,不过几封战报,便支撑不住了……”
他心里清楚,自淝水之战之后,直至此刻的这半载时间里,自己便好似老去了几十年一般。曾经的睥睨傲然,曾经的不可一世,曾经的无所畏惧,似乎一夜之间,便远离自己而去。剩下的,只有这副日渐衰老的躯壳,以及其内衰朽无力的心智。
“陛下切勿作此想,”张夫人闻言连忙出言宽慰道,“御医道陛下由于这些日子太过操劳,一时气虚,方至昏迷。安心调养几日,便可复原。”
“安心调养……”苻坚又是无奈的一声轻笑,“军情如火,岂可容得片刻耽搁?此四面楚歌之际,孤如何还能心无旁骛地安心调养?”
张夫人闻言一时也是无语。
苻坚见状也不再多言,只问道:“这几日,战情如何?”
“受进犯的各处皆有还有些兵力,足以抵抗些时日。另外,苻晖大人已率七万人马,抵达城中待命。”张夫人顿了顿,又补充道,“那身份不明的皇太弟,在骊山脚下已然开始进犯,其军士如豺狼虎豹一般,锐不可当。”
苻坚闻言怔了片刻,忽地挣扎着起身。
“陛下方才醒过来,此刻……”张夫人想要阻拦,然而无果,只能伸手扶住了他。
苻坚一言不发,在张夫人的扶持之下穿戴完毕,便匆匆朝外走去,边走边对门外的宫人道:“传百官至御书房,不得耽搁!”
张夫人立在原处,看着他消失在门外的背影,只能摇摇头,轻叹一声。
*****
慕容冲立在帐内,目不转睛地看着墙上挂着的地图。
群雄并起,九州疆土此刻已是四分五裂。关中有自封燕王的慕容垂,陇西有自称万年秦王的姚苌,南面晋国趁势北上反攻,连取数城……此刻仍在苻坚掌控之下的,实则只有长安的弹丸之地,以及在慕容垂围攻之下已摇摇欲坠的邺城了。
苻坚的天下已然千疮百孔。只是,这些都和自己没有丝毫关系。
他慕容冲要的,只是在这千疮百孔之上,给他最后致命的一击而已。
在这长安东二百里的骊山脚下盘桓了十几日,附近的村落已被洗劫一空,焚烧殆尽。其间并未遇见秦军,可见苻坚自顾不暇,仍不及调兵遣将前来抵抗。
可是这定然只是暂时的。
正此时,韩延一身铠甲自帐外大步步入。
慕容冲原本及至阴沉的面上立刻浮现出几分浅淡的笑意,抬眼看了他一眼,道:“如何?”
“冲儿,果真不出你所料,苻坚已派苻晖率军五万,奔此处而来。”
慕容冲闻言神色一派平静,只冷笑一声道:“我大军若尖刀一般刺向他心房,深入几分,便足以要他性命。他如何能不防?”
韩延闻言稍一迟疑,敛眉道:“如何应战……你可有良策?”
“不需良策,”慕容冲垂下眼,轻描淡写道,“硬打。”
“硬打?”
“我手中有十万亡命之徒,而秦军不过五万疲敝之师,如何不能硬打?”慕容冲幽幽一笑,声音一点一点变得阴冷起来,“再者,纵是用巧计俘了对方,我也一样不会留下一个活口。”
韩延看着他,不知为何周身忽地起了几分战栗。然而慕容冲的面色忽地一变,仍是回复到最初浅淡的笑容,道,“更何况,有韩大哥在此,冲儿又有何惧?”
韩延闻言怔了怔,正待开口,帐外却忽地响起一个声音:“将军,营外有人求见。”
慕容冲回身问道:“何人?”
“不知何人,只自称是万年秦王姚苌派来的特使。”
“哦?”慕容冲闻言不由得一挑眉,但很快只是笑了笑,道,“让他进来。”
韩延见状连忙上前一步,立在他身前,道:“冲儿,这姚苌事前并无书信相邀,此刻贸然遣使前来,只怕有诈。”顿了顿,低声道,“再者,你不愿他人知晓你身份,此刻见了那特使,万一被认出……”
“万一被认出,杀了便是。”慕容冲轻描淡写微笑道,“韩大哥不必担心。”
言语间,小卒已带着那特使行至帐外。
那特使对慕容冲恭敬一礼,随即抬起眼笑道:“见过将军。”
慕容冲抬眼看向那人,面上的微笑逐渐散去。面无表情地同那人对视了片刻,忽地转头对韩延道:“韩大哥先退下罢。”随即微微一扬下颚,对帐外的守卫道,“把守好此地,不得让任何人靠近。”
韩延看了那特使一眼,见对方依旧是谦恭有理地微笑着,不露端倪。迟疑了片刻,终还是对慕容冲一抱拳,退出帐外。
“进来罢。”慕容冲转身行出几步,站在帐内。回身见那特使已然跟随自己走入帐内,关了帐门,面上有回复了几分笑意。
“不想万年秦王派来的特使,竟是他本人,这着实让我有些惊讶。”
他早年在宫中曾与姚苌有过数面之缘,彼时他看来倒是一心忠于苻坚的模样,不料他后来竟亦是揭竿而起,自立为王了。
“不想盘踞骊山剑指长安的皇太弟,竟是当年后宫里的慕容冲,这着实也让我吃惊不小。”姚苌眉目挺拔,面色略为黝黑,此刻对视之下,亦是不动声色地微笑。
听闻对方提及旧事,慕容冲眼中忽地闪过一分凌厉,面上却仍是笑道:“秦王这般贸然前来,便不怕我让你有去无回?便是方才,我可还和韩将军玩笑说,若那特使认出我来,便直接杀了。”
姚苌闻言确实哈哈笑了一声,道:“慕容将军,我信你隐瞒身份定有其缘由。我可以保证不告知他人,故你不会杀我。”
慕容冲看着他微微沉下了面色,“秦王何以如此笃定?”
“因为,除了攻进长安外,其余琐碎诸事,又岂还入得了你的眼?”姚苌淡淡道,“况且,你我目的一致,本是同一阵营,你又何必杀我?”
慕容冲沉吟片刻,道:“你要如何?”
“请你尽快攻入长安。”姚苌单刀直入道。
“即便你不说,我也会如此。”慕容冲冷笑一声道,“只是,你我兵力相当,为何执意让我先动?”
“我自有我的缘由,今日前来,只为此事,请慕容将军慎重考虑。”姚苌神色平静,对慕容冲的问题避而不答道,“为表诚意,愿送犬子姚嵩为质。”
慕容冲哼笑一声,道:“我对你的爱子可并无兴趣。”顿了顿,“你促我发兵,不过是为了保存自己实力而已,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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