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冲走到近前的一棵梧桐边,背身慢慢地靠了上去,垂下眼,却只淡淡道:“无事。”
韩延见他不欲作答,只得叹了叹。然而见慕容冲一路上沉默寡言,却终是按捺不住,再度问道:“那在城头上,苻坚又……”
而这次他化为出口,便被慕容冲立刻打断。
“什么也没说。”他仍是垂着眼,声音很轻,“你退下罢。”
韩延见状无法,只得对他道了句“那你好生歇息”,便转身离去。
慕容冲平静地着韩延上了马离开,然而直到对方消失在视线中时,他却忽然弓下…身子,用手掩住了嘴,剧烈地咳嗽起来。
殷红的血顺着他指缝不住地淌下,滴在血红相间的衣衫角上,已然分辨不出,落入树根周遭的泥土之上,也很快隐没不见。
许久之后,他才徐徐平复了呼吸。身子顺着树干一点一点地滑下去,末了靠坐下来,仰起头,看着自己头顶那枝叶交错的梧桐树,慢慢地轻笑了一声。
然而知道他举起手在眼前,看见了自己满掌的血红时,那种轻笑却忽然转变成几近疯狂大笑。
这种疯狂的大笑不知持续了多久,然而却是以内流满面,蜷缩在树根的姿态告终。
作者有话要说:我又把自己逼到日更的境地了,挖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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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三十六章 长安城破 。。。
自打上次攻城一日不下之后,慕容冲便疯狂一般地派兵围攻长安城。在接下来整整一月里,几乎未有一日的停息。
然而长安城内却已是数月,未有降过一次雨了。苻坚困守在内,眼见着今夏城内颗粒无收,水井更是渐渐干涸见底,可是派出城去求援的人马却一一石沉大海。
苻坚立在城头,斜阳如碎金般洒落在关东的平芜之地,分明应是绚烂,可看在眼中却只显荒凉。
原处的骊山上,仍是隐约地腾起几点火光和烟雾。苻坚知道,这仍是燕军大肆劫掠过的痕迹。在这久旱无雨的季节,自己快要一步步被逼向绝路,然而那流寇一般的燕军,却仍能在抢劫和掠夺中,自在无虞地生存下来。
这些日子,偶尔会有冲入城中冒死为自己送粮的百姓。据他们说,骊山之上,长安周遭,几乎没有一处不是被劫掠过的。有的村庄被烧杀殆尽,有的得以幸免,然而没了粮,实则却已与死无异。
而这些冒死送粮的百姓,乃是及早听闻了烧杀的风声,才免于此劫。然而实则,他们十人中,却也只有一人能侥幸逃过慕容永的截杀,真正进入城内。
苻坚闻言,只是吩咐将他们好生安顿下来,并未多说什么。然而实则,他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比任何人都明白,自己许是撑不下去了。
即便自己撑得下去,这长安城里的军民,或许已然不能了。
念及此,苻坚默然无语地转身走下了城头,寻了一匹马,在街道上慢慢地走着。街上的房屋残破不看,南面那些焦黑的来不及修葺的屋檐,便是慕容冲曾经放下的那一把火,所留下的残迹。
苻坚徐徐闭上了眼,极力地去回想这长安城曾经的模样。那……应是二十年以前的事了罢。那时自己方坐上秦王的位置,正是血气方刚,初生牛犊的年纪;那时自己坐拥关中之地,虽不无后来雄踞北方的鼎盛,却无论如何也要好过此刻;那时王猛也还在左右,亦臣亦友地伴在自己身旁,辅佐着秦国的千秋大业……
他分明记得,这长安曾是歌舞升平,百姓安乐的居所。可是如今,那十里的繁华,却究竟去了何处?
足下的马蹄漫无目的地走着,许是街上已无人烟的缘故,每一步落在青石板上的跫音都分外的清明。
然而片刻之后,他忽然听到远处隐隐添了几分喧哗。睁开眼,便才发现屋内的百姓,竟是纷纷地走了出来。他们看着自己,在原处站定,然后忽然又齐齐朝自己这便奔来。
苻坚垂下眼,看着自己马周围围绕着的一张张面黄肌瘦的脸,以及盯着自己那一双双凹陷进去的眼眸,心头不由隐隐作痛。他深知,这些日子,城中的人诺能吃得上一顿饱饭,便可谓奢侈至极了。
可是这一切的坚持,有究竟是为了什么?
而这时,他听无数的声音响起在自己周遭。
“陛下,请容我等出城!我等愿入燕贼营中,替陛下做内应!”
“陛下,正是!若能一把火烧了他们的营地,纵是死,却也值了!”
“陛下,燕贼杀我父兄,烧我村寨,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陛下,我等愿以性命报效家国!”
“陛下,……”
“陛下,……”
每一句话落在耳中,便足以让心跟着沉重了几分。苻坚默然地听着,待众人言毕,方才慢慢地翻身下了马。
“诸位的忠诚,孤心领了。”他尽力地维持住面上的平静,缓缓道,“人道是因果有偿,今日一切演变至此地步,大抵便是孤应得的果报罢。今危难之秋,已绝非一二人所能变更。孤不愿尔等这般白白送死了,只望各位好自为之,不要做徒劳无功之事……”顿了顿,低低地,如若叹息一般道,“且好好爱惜性命,等待一个真正圣明的君主罢……”
说罢他不待众人作答,便径自再度上马,转身离去。
这一刻,他发现自己已然没有了坚持下去的理由。当自己的臣民饱经杀戮,食不果腹的时候,自己这番坚守,又究竟还能为谁?当曾有的河山已然只剩这长安十里之地的时候,自己这番固执,又究竟还有何意义?
眼前忽然变得模糊,苻坚微微地扬起脸,去看天际那一抹火红的夕阳。
人道为战天时地利人和,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然而此刻的自己自己死守长安的高墙,坐拥百姓的死忠,却偏偏败在这场无休无止的大旱之上。
这大抵……便是天意罢。
只是景略,你若泉下有知,看到今日种种,定然……是会怪罪孤的罢……
*****
苻坚默然地回到宫中,而未及坐下…身子,苻宏便急急来见。然而及至在苻坚面前站定之后,却又面露犹豫,久久不言。
苻坚看着他的神情,心下便已然有了几分感知。他慢慢地闭上眼,伸手扶在前额,轻声道:“有什么,便说罢。孤已然做好准备。”
“是……”苻宏低低地道了声,随后却仍是迟疑了许久,方才开口道,“父王,前方来报,新平……已失。”
即便是做好了心理准备,而听到此言,苻坚仍是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死死地盯住苻宏。过了许久,神色才缓和了几分,却是疲惫地瘫坐会椅子里,闭上眼道:“继续讲。”
苻宏此时只得颔首,慢慢道:“姚苌取新平之后,屠城数日。活埋平民……一万五千余人……”
苻坚落在扶手上的五指猛然扣紧,然而面色之中却是一种苍白的平静。苻宏眼见他半晌无言,默然片刻,才终是开口道:“父王,这城……只怕是守不住了……”
新平之地的重要程度,他和苻坚都是再清楚不过。此处乃是通往陇西的咽喉要道,连通青藏高原——氐族的发源地,也是他们坚守长安的最后一条逃生之路。
然而如今,新平却已然失守。
“父王……”见苻坚听闻只是恍若未闻一般的沉默,苻宏不由轻声唤道。
苻坚仍是没有应答,整个人却依旧是异常的平静。过了许久,紧握住扶手的五指才如释重负一般地松开。
直到再一次睁开了眼,对上了苻宏盯着自己的目光时,他觉得这一切开始变得有些恍惚,可是苻宏下一刻开口对自己说的话,却又是分外的清晰。
是不是因为这句话在自己心头已然响起过太多次,是不是自己心中早已有所感知,所以即便不曾听清,他仍然能知道,苻宏站在面前,对自己说的是——
“父王……弃城罢!”
*****
慕容冲高坐于马上,举起手中佩剑,朝不远处的长安城门一指。身后的将士便如同洪流一般奔驰而去。
他闭上眼,静静地听了听耳畔那地动山摇的驱驰之声。这声音太过熟悉,这一月来的每一日都是如此。他知道终有一日,这长安的城门也终会在这驱驰声中变得不堪一击,直至轰然倒塌。
然后他睁开眼,握紧手中的剑柄,准备随他们冲杀过去。
然而左手方一触及马缰,便被韩延用力握住。慕容冲皱眉偏过头去,只见韩延看着他,皱眉道:“冲儿,你已连着攻城数日,今日且让自己歇息一下罢。”
而慕容冲却冷笑一声,未发一言便径自打马驱驰而去。
韩延在原地低低地叹了口气,随即也跟了上去。实则他心里明白,此刻的慕容冲已几乎入了魔怔,只要还有一口气,便不会停止进攻。
可恨的是自己竟无从阻止。唯一能做的,也只有在战场之上拼死护他周全罢了。
却不知,究竟要到何时才是尽头,要到何时,才能给慕容冲,给自己一个解脱。
*****
而与此同时,在皇城之内,苻宏负手立在窗口,听着城外撼天动地的呼喊之声,神色却是异常的平静。
片刻之后,一名宫人来到他身后。苻宏没有回身,却不等他作答便径自问道:“陛下如何?”
“回殿下,”那宫人微微怔了怔,随即道,“一切恰如殿下安排,并无差池。”
“甚好。”苻宏慢慢地颔首,双眼仍是盯着窗外,似是低叹一般道,“此处……我大抵也撑不了多久了……”顿了顿忽然回身,对他宫人道,“车马行装可已安排妥当?”
宫人颔首,道:“已然妥当。”
城外木桩撞击着城门的声音已然清晰可闻,一下一下的重击,便如狠狠同落在心头一般。苻宏在这撞击声中再一次回头望了一眼窗外,窗外不过是死气沉沉的长安街道罢了,血肉横飞的战场,并不在视线之内。
然而他看了许久,才慢慢收回视线,对身旁的宫人道:“那便走罢。”说罢再未回头,径自走出了宫门。
*****
伴随“轰”的一声,长安城最后一道防线被击破。慕容冲眼见城门洞开,挥剑甩开身边纠缠的秦军,率先打马冲了进去。
在他身后,气势如虹的燕军亦是纷纷跟上。
然而城门里侧,寸草不生的长安城内,却只剩下手无缚鸡之力的平民百姓。所有的战力,已在这场战争中被消耗殆尽。
而此时此刻,慕容冲已然无力思考这些。自打踏入门内的这一刻,他便感觉到自己周身的每一滴血液都在沸腾,那种近乎疯狂的兴奋让他整个人几乎不能自抑。
十四年,十四年了。他真真正正地重回了长安故地,也是真真正正地将苻坚踩在了足下,一血当年的耻辱。
他此刻已然站在了城内,剩下的,便是……抬头望了一眼那九重宫阙,忽然一笑。随即将大部分人马留在城中,任他们肆意劫掠,而自己即刻带着一对精锐奔宫城而去。
到了宫殿门口,慕容冲吩咐燕军率先入宫,只擒苻坚,其余一个不留。燕军得令各自入宫,很快宫里便响起尖叫和哭喊之声,而伴随着一阵闷哼,却纷纷戛然而止。
慕容冲默然地立在宫门前,顿了顿,却忽然举步,走了进去。
韩延带着几个护卫急忙跟了上去,却见他几乎是马不停蹄地,便径自来到了一座宫殿前。
然而及至站在了门外,却蓦地停住了脚步,抬起头,去看那门上的匾额。
韩延随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匾额上工整地写着三个字“御凤宫”。心头一紧,他侧脸去看慕容冲,然而对方的面容中,不知何时已褪去了方才的疯狂和快意,而只剩下一脸超乎寻常的平静。
韩延终是没有开口说出什么,只是吩咐护卫在门外守着,而自己则是站在门内,看着慕容冲的一举一动。
慕容冲一言不发,慢慢走近屋子。十年过去了,屋内的陈设,却果真还是一如当年,没有分毫的变化。而那桌椅立柜,甚至是几案上摆放的茶壶茶杯,都仍是崭新如初,便……好似无时无刻不在等谁的归来。
走到窗边,习惯性地伸手搭上窗沿,却发现自己曾经在那处死死扣出的痕迹,已然不再。而若定睛看去,便可知这窗沿仍是如故,唯有那凹陷进去的痕迹,被重新修葺过罢了。
苻坚,看来十四年后的今日,你终是明白了么?只是修葺了这残破的窗沿,一切却也已然太晚。
一抬头,便霎然看见那满院的梧桐翠竹。这窗口的景色自己看过千次万次,几乎已然烙印在脑海之中。连同他生命中最为深刻的二载时光,连同苻坚这个名字,一同深深地溶进了记忆之中,无法抹去。
倒当真应了当日的那句“同长同老,同生同死,不离不分”了么?
这个念头闪过脑海的那一刻,慕容冲猛然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然被回忆拉扯得深陷进去,不知何时,扣住窗沿的五指,已用力到全身颤抖。
韩延站在慕容冲身后不远处,看着他背影隐约地有些颤抖,心头不由也微微收紧。或许这些年的休戚与共,已能让他对慕容冲能有几分感同身受,他几乎可以想见,慕容冲此时此刻的心情,却又始终觉得,自己想见的,终究不过是妄自猜测罢了。
而正此时,原本只是立在窗边的慕容冲忽然转过身来,径自便往门外走。韩延待人匆匆跟了上去,只见慕容冲负手在门外立定,却忽然对周遭的护卫吩咐道:“把这宫殿……烧了!”
侍卫们闻言一愣,却很快会意地折了些梧桐枝,堆在周遭。因着这御凤宫本就坐落偏僻,邻近之处并无其他宫殿,故大火燃起,并不会牵连到周遭。
慕容冲立在原地,眼看着火光自宫殿周遭徐徐燃起,逐渐化作烈焰冲天。然而只是定定地看着,火光在他的眼里不住地跳动着,然而他的神色如何,旁人却看不出分毫来。
他就这般一动不动地站着,目不转睛地看着,直到一名偏将忽然来到身后。
慕容冲立即回身,盯着他目光如炬,道:“苻坚何处?”
“回陛下,”那偏将却有些迟疑地避闪开了目光,道,“末将等已然搜查过整个宫中,没有放过任何一处角落,却并未发现……苻坚的踪迹!”
作者有话要说:看文不冒头神马的,最讨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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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第三十七章 生死何如 。。。
马车在林里飞快的驱驰。
山间路面崎岖不平,急行之下,连带着车内亦是颠簸不堪。
身旁的张夫人紧紧地搂着怀中最为年幼的孩子苻诜,蜷缩在角落里。苻坚抬眼望过去,见她虽有些瑟缩,然而眼神却仍是坚定,不由得露出一丝安慰的笑容,伸手覆住了对方的。
然后他别过脸,将窗边的帘子掀开一角,朝外望去。
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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