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别过脸,将窗边的帘子掀开一角,朝外望去。
暝色已近,山中已是一片昏暗。然而透过山中繁密交错的枝叶,却隐约可见原处几欲褪色的残阳,尚还留有一丝如血的光芒。
下意识地望向长安城的方向,暗夜之中,那里却是通天的火光。心头一痛,苻坚忽地收回目光,闭了眼,强迫自己不再继续望过去。
感受到了手边忽然加重的力道,张夫人反手握了握苻坚几近冰凉的掌心。苻坚抬眼望了望他,二人却只是相顾无言。
或许一切已然明了,本就无需多言。
这山林之间,除却身下这马蹄声,车轮声,周遭护卫的脚步声,另一种声音也时刻响在周遭,忽远忽近,忽急忽缓。
分明是这逃亡的生死关头,可不知为何,苻坚的心头没有任何慌乱,剩下的,反而只是这死气沉沉的平静。
脑中空空如也,无暇回忆过去,也无从设想日后。便只是随着这颠簸的马车不住地前行着,前行着,如若有幸,应是能回到陇西之地罢。
只可惜……
“陛、陛下……”马车忽然刹住,随即传来一声带着惊恐的呼唤。
然后便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动,所有人仿佛都在等待着什么。
苻坚松开了张夫人的手,而当他准备下车的时候,苻诜却又伸出小手死死拽住他的衣袖。苻坚回过身来,只见对方睁着一双清澈的眼定定地看着自己,眼神竟是异常的固执。
弯起嘴角笑了笑,苻坚伸出手,轻轻地扯开了他的手,握了握,才放开。把食指方在唇边做出一个噤声的动作,然后转身下了车。
马车前面,是一列握着火把的骑兵。而他们身后,是拉弓如月的弓箭手,无数的箭簇正指向此处,一触即发。
而原本跟随着自己的百余名部下,逃散之际早已流失大半,剩余的十几名,正握紧刀剑紧簇在马车周围,却也只能徒然地对视着,不敢亦是无法妄动分毫。
苻坚定定地看着对方,直到一人一马从人后幽幽地走了出来,对自己抱拳一笑道:“秦王陛下,吴忠在此恭候多时了。”顿了顿,似是想起什么,又笑道,“我倒忘了,慕容冲已入长安,如今这长安的秦国已然不复存在。这秦王,普天之下也只剩下‘万年秦王’一人了。”
“万年秦王?”苻坚闻言,面上仍是一派平静,只是轻轻地笑了笑道,“孤离开长安不过一月便能派兵至此,你家万年秦王陛下的消息倒甚是灵通。”
那名唤吴忠的部下听出他话里的讽刺,并不答话。只是冷哼了一声,示意一旁的些许人马出列,然后望向苻坚道:“还请秦王随我走一趟罢。”
苻坚闻言没有挪动分毫,只是轻笑了一声。闭上眼,听着脚步声逐渐朝自己逼近,他知道,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
姚苌拉住缰绳,连人带马地停在一座寺庙门口。抬头草草望了一眼,便翻身下了马,径自朝内走去。
寺院不大,略有些破败。姚苌方一步入,立在院中的将士便急急过来行礼。姚苌挥手止住,一面朝内走,口中一面道:“苻坚何处?”
“回陛下,这边。”一名护卫伸出手,将姚苌带往了寺院西院的一处偏房内。
姚苌在门口站定,对门口的守卫道了句“任何人不得进入”之后,便屏退了左右,独自跨入门中。
然后他一抬眼,便看见房间里,盘腿坐在角落的苻坚。他手上戴着镣铐,闭着眼依靠在墙边,神色异常的平静。而靠在他身旁的,是个一个已近中年的女人和一个尚还年幼的孩子。想必,便是那张夫人,和他的幼子苻诜了。
似是听闻到响动,房中的三人俱是睁开了眼。然而姚苌却只是盯着苻坚,慢慢地走了过去。
苻坚似是用了一会儿功夫,才看清姚苌的面容。然后他面露自嘲的笑了一声,垂下眼低低道:“是你……”
“怎么,没想到是我?”见苻坚不答,姚苌却并不在意,反亦是笑了一声,慢慢道,“自然……当年你将我逼走之时,又岂能想到你也有一日,会落于我手?”
“确是如此。”苻坚闻言,冷冷道,“孤如何能料到自己当年从断头台上抢下,并且不计前嫌所倚重的人,竟是如此恩将仇报,背信弃义的小人?”
“恩将仇报,背信弃义?苻坚,你救我性命,予我职衔,待我确是不薄。可当年苻睿死于慕容泓之手,分明是他自己刚愎自用,盲目追击中了埋伏所致,我百般劝慰,可他却听不进哪怕一字。然而你却将这一切,都归罪于我!”姚苌慢慢地走到苻坚面前,蹲下…身子,盯着他。然而片刻之后,却又是轻笑出来,一字一句道,“苻坚,我当年确是真心钦佩于你,有心随你征战天下,平定四方,可是末了,你却逼得我不得不反!”见苻坚原本平静的眼中露出几分讶异,却又站起身来,以一种俯视的姿态看着他,徐徐笑道,“可你看,凭我一人,又如何不能再立一个‘秦’来?并且这天下,如今却也唯独只剩下我这‘秦王’了!”然后他忽然拔出剑,指向苻坚,“交出玉玺罢,昔日的亲王陛下!”
苻坚闻言,却只是冷笑一声。平复下神色,重新靠回墙边,缓缓道:“你……休要妄想了。纵是杀了孤,这玉玺也绝不能给你。”
姚苌垂眼看着苻坚,听闻他声音低哑,话中却分明是生死看破的平静,不由得皱了眉。但很快,他的眉间又松开,换做一派笑容。
下一刻,人已经走到一旁张夫人的面前,一剑便刺穿了她的胸膛!
听闻声响,苻坚睁开眼的同时,几乎已是本能般扑了过去。然而剑尖已没入张夫人的胸口,随后狠狠地拔出。
鲜血四溅。
张夫人双眼含泪地凝视着苻坚,整个人霎然倒在了地上。这一切来的太过突然,她甚至未及开口说任何一句话。
她怀里的苻诜满山满脸都是血,吓得愣住半晌,才忽然爆发出一阵哭声。连滚带爬地靠近张夫人,一声一声地喊着“母妃”。
然而没能等到回应,整个人已被姚苌走到身侧,一把提了起来。
“交出玉玺罢。”他攥紧了苻诜的衣领,盯着苻坚发出最后的警告。
苻坚保持着瘫坐的姿势,定定地盯着自张夫人一点点渗出的殷红血迹,没有答话。他想要伸出手去,最后触碰一下张夫人或许仍是温热的身体。毕竟她曾是无怨无悔扶持自己半生的人,也是在这生死关头,伴在自己身边的最后一人。
可是末了,伸出的手在空中顿住许久,终是无力地收回。
苻坚垂下眼,没有抬眼看姚苌,甚至没有看姚苌手中自己的幼子。吃力地挪动了身子,重新靠回墙边,却是再度闭上了眼。
“玉玺不在孤这里。”异常平静地吐出了这几个字,他知道,这是他这名不副实的帝王所拥有的,最后一点尊严了。
此刻的自己,已几乎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可到死,苻坚也不愿丢掉这最后一点东西。
“苻坚,你该知道,纵是没有这玉玺,我一样是万年秦王。”姚苌闻言,慢慢眯起眼,盯着他沉声道。
“可是没有这玉玺,你便不算是真正取代了孤。”
话音方落,苻坚感到一阵热血斜斜地划过面颊。苻坚身子一抖,镣铐中的手紧紧地攥住了衣角。片刻之后,一声沉重的下落声响起在面前。
一切很快便结束了。
可是苻坚仍是正坐在墙边,依旧没有睁开眼。他知道张夫人和自己的孩子,是因自己最后那一点骄傲而死。可他也知道,落入姚苌手中,无论自己如何,只怕都不会有善终了。
所以倒不如这样,让他们先行去了,落得一身轻松。
而自己,随后就到。
慢慢地松开了攥住衣角的五指,苻坚静静地等待着最后属于自己的惩罚。人之将死,心内反而是异常的空明澄澈。一时间,许多画面闪过脑海。曾经辉煌的,而今落寞的;曾经以为的,而今醒悟的;曾经妥协的,而今后悔的……
曾经……而今……
只可惜已然全无意义。虽有太多不甘,若有来世,再续罢……
姚苌紧握着手中的佩剑,新沾上的鲜血顺着剑身徐徐流淌下来,在脚边的地面上积出一滩小小的血洼。而他只是一动不动地立在苻坚身前,定定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被苻坚一语道破心事的愤怒,在杀掉苻坚幼子之后,已然平复了下来。此时他才忽然意识到,哪怕已至这般境地,苻坚仍是能将自己看得如此清楚。
而自己纵是这般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却终究不知他那平静的面色之下,除了求死,又究竟还存了怎样的心思。
可恨的是,即便自己已然凌驾于他之上,却竟终究看不透他!
许久之后,姚苌忽然轻笑出来。苻坚闻声,慢慢地睁开了眼,看着他的神色里却全无半分波澜。
“苻坚,既然你一心求死,”仍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姚苌慢慢地举起了手中的佩剑,露出一丝诡谲的微笑,“那么……便让我圆你的心愿,如何?”
“有劳……”苻坚低低道,随后平静地闭上了眼。
姚苌定定地盯着他,恨不能立刻将剑尖插…入他的胸口。然而不知为何,握着剑柄的五指,却因太过用力而竟是有些颤抖。
而这般僵持了半晌之后,下一刻,他却又变得异常地决然。手中银光一闪,剑尖便不再犹豫地,直奔苻坚的脖颈而去。
苻坚,唯有你死,我才能真正地,将你取而代之。
*****
“区区一个苻坚,找了这么久竟全无半分消息,你们还有何颜面来此见孤?”
慕容冲猛地将手中的剑抽离,跪在面前的小将嘴角渗出一丝血迹,沉重地倒了下去。身旁的人见状急忙伏倒在地,口中直道:“陛下息怒!”
走到另一个小将面前,慕容冲慢慢举起手中的剑,指向他的鼻尖。那小将见状抬起头来,一眼看见慕容冲阴沉可怖的面色,周身不由得立刻颤抖起来。
很快又伏倒在地,道:“陛下饶命!末将等已搜查过整个长安城,当真未曾……”
“你当真搜查完毕?”慕容冲定定地盯着他,忽然开口打断道,“你如何知道,苻坚并未曾乔装打扮,混入平民之中?”
“这……”那小将闻言一愣,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那平民百姓,末将等也已然一一查看过……”
“苻坚为人阴险狡诈,只是搜查又如何能发现?”慕容冲闻言冷笑一声,下一刻,向前一步盯住那小将,眼中骤然凝聚起种种阴霾,“这长安氐人,孤要你即日起,见一个,杀一个,验一个……直到找到苻坚为止!”
“冲儿,这……只怕不妥罢。”一旁的韩延见状,不由上前一步,劝阻道,“倘若苻坚已趁乱逃出城中,我等在城中一直寻不到他,那岂非……无异于屠城?”
“屠城?”慕容冲转身望向他,忽然大笑,“屠城又何妨?那些捍卫他的臣民,如今在我手中一个一个死得干净,便教他苻坚看看,又有何妨?”言罢不等韩延答话,忽然转头对面前的小将厉声道,“即日便开始,若有耽误,为你是问!”
“是、是!”那小将见状,不敢有任何迟疑,闻言立即带着众人匆匆退下。
待人走后,慕容冲转过身子,几步走到窗边站定,不言不语。片刻之后,忽然伸手,重重地捶在了窗沿之上。
韩延快步走到他身边,只见落拳之处已然深深地凹陷下去,不由得心头一紧。却见慕容冲的五指仍是死死地扣在那处,指节已有些发白,显然是用了极大的气力。
伸手轻轻覆住对方的,想要让他松开几分气力。而慕容冲却似乎从才沉思中猛然收回了神色,抬眼凌厉地看了韩延一眼,片刻之后,才挪开目光,淡淡道:“你先退下罢。”
韩延闻言,只得依言行事。行至门边,不由回头再看一眼那白色的人影。悄然握紧了拳,却终究只能叹息一声。
慕容冲素来是阴郁低沉,少有言语的。然而自从失了苻坚的踪迹之后,他整个人却忽然变得异常焦躁。焦躁到失了理智,喜怒无常,焦躁到寝食难安,几乎疯狂,焦躁到动辄便是轻取人命。轻则一二人,重则几十成百人,直至今日这般……下令屠城。
灭了秦国,取了长安后的今日,他心中反而再无旁骛。整日整夜地,便只是用全部身心,全部气力念着苻坚这个名字。
除此之外的任何事,则俱是置之不理。
这样的变化,韩延是分明地看在眼中的。可他担心,再这般下去,若迟迟寻不到苻坚,终有一日,慕容冲整个人会不会先行崩溃。
他心里这根弦,整整绷了十
37、第三十七章 生死何如 。。。
四年,可日后,又究竟还能再坚持多久?
念及此,心口不觉抽痛起来。韩延出了门,便立即吩咐下人出城去打探,若有苻坚的下落,立刻来报。
即便知道无法轻易改变和阻止什么,然而自己此刻唯一能做的,便也只是如此了。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结尾啥的,我真的一直都有努力暗示哦~(* ̄︶ ̄)y
38
38、第三十八章 凤止阿房 。。。
攻破长安之后,慕容冲仅在城中停留了数月便摆驾回了阿房,而却在身后本已破败不堪的长安城中,再度留下了一场屠戮。
也是最后一场屠戮。
在燕军不问男女老少的大肆屠杀之下,长安城内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几乎无人生还。不过月余的时间,便俨然成了一座空城。
然而,却依旧没有苻坚的消息。
城池荒芜,人烟尽散,却只是这日复一日的凭空等待着。些许时日之后,军中开始传出种种声音,比如弃了这荒芜之地,比如东去邺城,投奔慕容垂。
慕容冲闻言,一剑便斩断了前来提议的将领的头颅。然后伸出手,慢慢抹去剑身上的血迹,头也不抬地幽幽道:“再有人提议投奔慕容垂,这便是前车之鉴。”
众人见状岂敢再言?便只得战战兢兢地告退。
周遭恢复平静之后,慕容冲慢慢地转过身子,仰面看着面前的那株梧桐。这梧桐枝叶参天,矗立在自己宫室的院中。由于已近夏末,阔野的边沿已然有些泛黄大卷,然而总体观之,却仍是一副枝叶参天,覆天盖日之态。
实则他也明白,方才那将领所言不假。
他帐下这批乌合之众,流寇之兵,奋战至今的目的不过一为报氐人之仇,二为烧杀劫掠罢了。而今日,秦国业已覆亡,无仇可报;长安一片火海,无可劫掠。留守此地,守着的,也不过是一片残垣断壁罢了。
而那慕容垂此时于邺城一带对战守将苻丕,邺城即日可得。他此时若率军去投奔,则必不会推辞。
毕竟乃是同室宗亲,鲜卑氏族。毕竟邺城,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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