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一身轻裘缓带的装束,观之略显消瘦,全然一副文人的和善模样。然而当他抬起头朝自己这边投来目光的一瞬间,那眼神却又格外凌厉和冷静。
这模样倒着实出乎自己的意料。慕容冲顿了顿,冲他淡淡一礼,道了声“见过丞相”。感觉到对方定睛看了看自己,并未作出反应,却仍是徐徐一笑,径自离去。
慕容冲推门而出之后,王猛在原处顿足片刻,才举步上前。方欲说什么,苻坚却已大步迎了上来,笑道:“景略可终于回来了!”
王猛一笑,施礼道:“承蒙陛下如此挂念,臣安敢不回?”
话中虽有戏谑,态度却仍是谦恭。言毕君臣二人相视片刻,立即会心而笑。
苻坚示意王猛坐下,略略询问了一番邺城境况,心中却着实喜不自胜。他心知,此人对于自己而言,便如同管仲之于齐桓公,诸葛之于于刘备。即使自己有纵横天下之志,无此人,便终是欠一把东风。
而自打覆亡燕国之后,书信往来间,王猛却只是告知自己,大战方歇,民力枯竭,不可大动,要以休养生息为上。于是这些时日,他便着力发展民生,对周遭各国,只是按兵不动。
而此刻,二载已过,他权衡全国之力,自视凉国张氏,代国拓拔氏,都已不足为敌。将淮北之地尽数收入囊中,也只不过是时日的问题了。
每每思及此,心中便一阵壮怀激烈。
“景略,”而此刻王猛归来,万事已备,这东风也已然有了。苻坚也并不顾左右而言他,此刻便开门见山道,“这天下大计,你心中可有何考量?”
王猛闻言徐徐一笑,却道:“陛下荡平四海之心,臣自然明白。只是,这天下迟早是陛下囊中之物,又何须操之过急?”
苻坚闻言,微微皱眉道:“景略此言何意?”
王猛见状,便也正色道:“陛下,臣以为时候未到,不宜妄动。”顿了顿,不等苻坚答话,便继续道,“西侧凉国,北侧代国,二者虽不足为惧,然而淮南一带的晋国,才当是陛下的心腹大患。晋国此刻时局虽乱,却仍不可轻视。若贸然发兵,平定凉、代而过虽势在必行,却难保晋国不会趁虚而入。若如此倒不如先结交凉、代二国,稳住淮北,待时机成熟之后,一举荡平西晋。如此,天下事济矣。”
王猛语气虽淡,但却字字铿锵。苻坚稍作沉吟,道:“景略所言极是,只是这‘时机’却要待到何时为止?”
“陛下切勿忧心此事,晋国丞相桓温独揽大权数年,其篡位野心已是路人皆知。”王猛此刻又缓和了神情,却是胸有成竹道,“三年之内,晋国内部必有一乱。待到彼时,便是天赐给陛下的时机了。”
苻坚素知王猛行军用兵之道便有如其人,严谨沉稳,不走险棋,不打无准备之仗。然而即便如此,却频频稳中取胜,教人无法不信服。由是听闻他一番言论,苻坚思量片刻亦知言之有理,便颔首道:“景略所言,确是如此。”
而王猛顿了顿,却又敛颜正色道:“只是陛下,比起‘外患’,臣以为‘内忧’,不可不除。”
苻坚闻言,立刻知晓他话中所指,当即不以为意地笑道:“景略为何定要除掉那慕容垂?他自请降以来,并无过失。”
“陛下,慕容垂此人狡黠,留之必成后患。”
“景略怕是多虑了罢。慕容垂此人并无二心,孤是知晓的。”苻坚却仍是笑,“再者,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孤既然纳降于他,若无故将其除去,如何能稳住帐下异族人氏之心?”
王猛见他并无听劝之意,便也不再坚持,微微颔首,缓和了面色,却道:“陛下,方才从房中走出的,可是昔日的燕国中山王、大司马慕容冲?”
苻坚未料他忽然问起此事,顿了顿,才笑道:“正是。”
王猛闻言微微颔首,只笑着叹了声:“果真是名不虚传。”片刻之后,推说还有要事操办,便起身告辞。
王猛走后,苻坚起身行至墙边悬挂着的地图边,凝神看了许久,心内却终是有些焦躁。片刻之后,他匆匆踱开步子,转身出了宫。
*****
慕容冲回到御凤宫之后,借着和使女闲聊之机,总算是对这王猛了解了一二。
此人出身贫寒,起初在晋国桓温帐下为谋,自觉不受重用,便弃之而投奔秦国。苻坚欣然接纳,与之一论天下之势,只恨相见太晚,王猛在入仕秦国之后,很快步步高升,据说彼时他力行变法,整顿吏治时,曾得罪过不少朝中旧臣。旧臣们纷纷上奏苻坚,对王猛极尽诽谤之能事,然而苻坚置若罔闻,末了更是处死了部分贵族,以示其心。自那以后,朝中便再无人敢妄论其半句是非。
而王猛实则,确是文武双全之才。对外南征北伐,胜多败少,对内整治朝纲,纪律严明。由是数年下来,秦国日渐国力昌盛,法度严明,方才有了今日横跨江北的睥睨之势。
但即便如此,此人为人一向沉稳平和,寡言少语。纵然此刻已是一人之下,在朝中更是威望已极,而于其自身,却一如往常,未有半分恃宠之态。
念及此,慕容冲立在院中微微沉吟,忽地却感到一双臂膀自身后包覆过来,环至身前,隔着衣料细细摩挲。
这种感觉太过熟悉,熟悉到几乎不需确认。慕容冲匆匆收了思绪,随即却被源自身前的触感掠去了所有注意,不由低低地呻吟了一声。
苻坚把手伸进他外袍,再深入里衣,五指在其下徐徐滑动,触感却更胜衣料。感觉到这怀中的人的身量体形,较之刚入宫时,已大为不同。自骨骼到肌理,都日渐褪去了少年的生涩,期而代之的是一种不经意的风流毕现。
他并非好色之人,当初将此人收入后宫也不过只是一番恶意的惩戒。然而时至今日,苻坚却又不得不承认,自己对这个身体的迷恋,已远远超出了预料。
但即便如此又如何,这人此刻已是被自己牢牢地握在手中。只要他苻坚不放手,这人一辈子都是自己的,只能是自己的。
如此,纵是迷恋,又有何妨?
这人是逃不出自己手掌心的。更何况,他应该早已放弃了这种无谓的念想。
然而脑中腾起这个念头的时候,苻坚却意识到自己根本不能肯定,事实是否如此。不仅如此,苻坚此刻才发现,他过去甚至从来不曾在意过,怀里的这个人,心中究竟存有怎样的念想。
念及此,苻坚微微皱眉,不由得加重了手中的力道。而对方又一声低低的呻吟,又再度撩拨起心内的欲望,终是按捺不住,一把将人打横抱起。几步走到院中的石桌上放下,随即倾身而上。
只要性子来了,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都足以成为欢爱的场所。这一点慕容冲早已习惯,也已不在乎。感觉到辗转缠绵间,自己已是衣衫尽褪,便自觉地闭了眼,例行公事一般地等待着后续。
然而下…身那种足以将自己一分为二的疼痛,却并没有立刻如期而至。慕容冲睁开眼,只见苻坚俯身在上,却是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微微一愣,随即伸出手抚上对方的面,道:“陛下,这是……”
而苻坚却一把抓了他的手,按在身侧。再度俯身几分,几乎是呼吸相连地看着他。顿了顿,忽然问道:“冲儿,你恨孤么?”
“恨。”慕容冲定睛看着他,回过神来,却是笑着吐出这一个字来。然而话音刚落,身下突然而至的刺痛便让整个人骤然绷紧。
“恨?”即便这是自己意料之中的答案,心中却仍是有些愤恼。苻坚惩戒一般地狠狠挞伐到最深处,俯下…身子一字一句道,“那么你时时刻刻都在想着离开?”
慕容冲身子颤抖着,双手按在对方的肩头,从呻吟里挤出两个字来:“不……不是……”
这让苻坚微有诧异,不由得顿住了动作,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对方,半晌才道:“不是?”
慕容冲从剧痛中微微找回了神智,仰脸看着苻坚,低喘间却是微微笑道:“因为……我早已……无处可去了,不是……么?”
苻坚起初愣住,随即亦是笑了。
随即便是一次又一次地疯狂挞伐,将冲撞深入至最深处,直到听闻对方应声而起的高低呻吟,方才觉得快意。
暴风骤雨停歇的片刻,方才俯下…身子,对着身下几近精疲力竭的人低低道:“冲儿,你该知道,不论答案如何,你的选择却只有一个。”
因为你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离开孤。
后背在石桌的摩挲下,已然变得麻木而火热,然而石桌自身的寒意,却贴着肌肤透入骨髓。慕容冲微微清醒了神智,恍然间隐约听到了苻坚在耳边流连的低语。
他此刻已无力作答,只能挑起嘴角吃力地笑了笑。心内却知,这便是苻坚要的答案,最诚实的答案。
他对自己做过的事,没有人更清楚。这一切,若说“不恨”,他苻坚自己只怕也绝不能信服。
然而即便恨他,却仍要这般留在他身边,在他身下辗转承欢。对国破家亡,众叛亲离的自己而言,这是唯一的选择。
这样的自己,对于苻坚而言,也许才是别有趣味的罢。既然他想要,便给他这样的自己。
因为离开他,对于此时此刻的自己,却是当真不可企及。
慕容冲再度闭上眼,轻轻地笑了笑。忽然意识到,方才的回答,对自己而言,也许亦是再诚实不过的答案。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各种颓,各种萎,各种废……球虎摸T…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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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章 何以为情 。。。
王猛回京之后,不日便力行改革。整顿吏治,发展教育,改革赋税,减轻徭役……原本稍有懈怠的种种,在他的公正严明之下,又再度被加强改进。
由是不消半年,朝中吏治清明,倒是一派欣欣向荣。
对此苻坚也不得不慨叹,得一王猛,岂止胜过十万大军。由是对王猛素来是全盘信任,言听计从,只是唯独在处理异族之事上,频频按压下他的意思。
秦国纵横四海统一淮北之际,纳降了不少异族人氏。王猛对此颇为忧虑,几乎以豺狼虎豹视之,以为留他们在军中,无异于养虎为患。这其中,又尤以慕容垂为甚。王猛常言此人才干非凡,不得不防。而苻坚对此却别有看法,他素来心胸宽广,认为君王以诚相待,方才是招贤纳谏的本钱。才干过人之人,与其未绝后患而杀之,倒不如为自己所用。
由是此事一直悬而未决。而王猛此人极善察言观色,心知苻坚对此不以为意,便不在坚持下去,只在暗中对慕容垂格外留心。
这日王猛同苻坚谈罢政务,直至一更天。退出告辞之后,行至半路,却忽地响起还有一事忘记奏报,便又打道而返。然而回到宫中再此求见时,却被宫人告知陛下已离了书房。再问去处,说是去了御凤宫。
“御凤宫?”王猛回宫虽已近半年,却一心只顾军国政务,对苻坚后宫之事素不过问,此刻闻言不由微微敛眉道,“不知是哪位娘娘的宫室?”
“回大人,”宫人恭谦一礼道,“御凤宫乃是慕容公子的宫室。”
王猛闻言,默然半晌,略一犹豫问道:“陛下近日常去御凤宫?”
那宫人闻言抬眼望着王猛,却嗫嚅着不敢作答。
王猛自知妄论苻坚私事乃是重罪,不敢作答也是情有可原。便不再追问,只是徐徐笑了笑,转身离去了。而观此情形,心知哪怕不需听闻半个字,答案却已是再明了不过。
*****
次日,天色微明。苻坚立在床边,伸手徐徐理着周身的袍服。一面垂着眼,帷帐草草撩起一侧,隐约露出里内的狼藉。
床上的人赤…裸着身子俯卧着,仍未醒来。垂散的丝发,凌乱的被衾胡乱地裹挟在周身,亦是浑然不觉。
苻坚盯着看了许久,忽地走上前,拿起一旁卷做一团的被衾,抖散开来,搭在那人的身上。
忽地意识到,在这后宫里,懒睡在床,不仅不替自己更衣,反而还需自己替他盖被衾的,也只有这慕容冲了罢。
念及此,不由得伸出手,五指深入对方搭在脸前的丝发间。将那三千青丝轻轻撩起在耳后,露出对方沉睡的面容来。
肤色如雪,长睫微垂,唇边因为昨夜的亲吻而微微有些红肿。而那自耳后蔓延到脖颈蔓延到锁骨的线条,带着点点的红斑,更是蜿蜒成一种绝美而诱惑的弧度。
当真是眉目如画,当真是倾国之色。
一瞬间,苻坚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此刻的感觉。只是忽然觉得,对方这种静如处子的美,在过去的床笫的颠鸾倒凤之间,是绝难发现的。彼时的自己,太过于沉迷于那纤细的身体所带来的重重快感,却未曾意识到,那人在这默然地凝视间,却又是一番风姿。
这是自己过去从未注意到的,因为自己过去,从未曾这样仔细地看过他。
而此刻看过之后,他却莫名地挑起了嘴角,微笑起来。
因为他是自己的。
这样美如尤物,却又烈若野马的人,除了他苻坚,还有谁能驾驭?还有谁配驾驭?
念及此,苻坚带着嘴角残余的笑意,俯身在对方的脖颈处一阵亲吻,方才收起心内的邪火,起身离去。
门掩上之后片刻,慕容冲才徐徐睁开了眼。坐起身子,伸手轻轻抚过苻坚方才亲吻过的地方,余温散去之后,只剩下点点钝痛。
苻坚便是一向如此,欢爱如惩戒,亲吻如啃噬,永远超出自己承受的范围。不过无妨,他早已习惯。
只是,方才对方的种种举动,自己却不曾遗漏一分一毫。慕容冲抚在颈项的指尖稍稍用力,末了紧紧地握住。
嘴角却徐徐上扬,心知也许自己所苦心等待的,终是要来了。若真如此,无论付出何种代价,也是值得的。
******
苻坚离了御凤宫,不知为何,一路上只觉方才所见的那一幕尽是频频在脑中萦回。稍稍定了定神,来到书房,却见王猛已经端坐其内。见自己来了,立即起身,谦恭一礼。
“景略?”苻坚微有诧异地挑了挑眉,却也很快回过神智,道,“今日如何这么早便来了?”
“回陛下,臣一时疏忽,昨日一事忘记奏报,今日特来请陛下过目。”说罢呈上一折子。
苻坚接过细细看了看,见仍是重点整顿朝中吏治,半晌之后合上奏折,道:“有劳景略了。”
王猛微微一笑,不答,顿了顿,却道:“臣近日在长安城内听得一歌谣,曰‘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不知陛下可知,究竟是何意思?”
苻坚微微敛颜,当即会意些许,便道:“景略不妨直言。”
“陛下,”王猛闻言,立即起身一作揖,正色道,“为臣者本不当过问陛下私事,臣自知僭越,却仍欲奉劝陛下一言:妲己亡殷,褒姒祸周,前车之鉴,陛下切要铭记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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