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生闻言,翻了个白眼,心里直犯嘀咕:每次你任性妄为,到最后挨打的还不是我?
周锦岚装作没看见,继续享用手中“天赐的美味”。
良久,阿生见他默不作声,又贼兮兮地过来搭话:“少爷,上次那件事儿我还没来得及问呢!那把您撑回来的伞,可是您自己个儿买的?”
看着他不怀好意的脸,周锦岚正色道:“是啊,怎么了?”
“哎?奇了…我记得那天少爷身上明明没有揣钱袋啊…”阿生故意摸摸后脑勺,一脸假模假样的疑惑。
周锦岚瞧着有趣,道:“哦,我忘了告诉你。那卖伞的是个小媳妇,见本公子生得俊朗,没有收我的钱。”
“啊?怎么这样?”阿生一双眼睛瞪得老大。
周三公子便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哈哈,你啊…”
谁料话还没说完,一阵马儿的嘶鸣响彻天际。
周锦岚抬头远看,一人一马正急速而来。又跑近了些,那人不待马匹停稳,急忙跳了下来,连滚带爬地奔向这边,一路上尘土飞扬。
二人定睛一看,竟是相府的护院。
“三少爷——不好了!夫人刚回府就晕倒了!眼看着就只有进气,没出气了——!”
“什么!”周锦岚大惊,手里的烤鱼落了地,滚在泥土里,黑乎乎一团。
京城的街道,总是繁华。无论白天黑夜,都是人挤人的热闹非凡。车来车往间,再宽敞的街面也显得拥挤。
周锦岚深知这一点,但他没有办法。他的生母,如今命悬一线。
“驾!驾——!”不住地用皮鞭抽着□的良驹,他率先过了城门。守城的将士认得相爷家的马,谁也不敢上来拦。
天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阴了下来,渐渐地,飘起了小雨。
周锦岚心急,一路上也不知踏翻了几户的小摊,吓坏了几家的娃娃,但他顾不了那么多。街上的人们老远就看见一匹白马风驰电掣而来,慌忙着纷纷让道。
拐过一个弯,周锦岚远远地看到一束白色的幡子,横在街道中央。想来是谁家死了人,正要送葬出城。
偏偏在这时候,真晦气!周锦岚在心里暗骂,却丝毫没有放慢速度。
本以为跑近了,那群哭丧的就会自动让开。哪知道他们一个个都低着头,哭声直上干云霄…
“吁——”一声马儿的嘶鸣,周锦岚来不及勒马,迎头撞上了打幡的那人。玉儿受了惊,又往后直冲了几步,险些踏着人。
可周锦岚此时哪里顾得了这些,扬鞭就要走。反正有阿生他们跟在后头善后。
“不许走!”一声尖利的叫喊,吓了周锦岚一跳。回头一看,却是那个刚刚被撞翻在地的打幡人。
只见他颤巍巍爬起来,就势横展开双臂,拦在玉儿面前。
周锦岚匆匆觑了他一眼:此人身材瘦小,穿着麻衣,戴着麻帽,八成是死者的儿子。逆着光,看不清人脸,却也见到满脸泪水,泛着莹光,嘴角还躺着血。
“你让开!”周锦岚声色俱厉。
“不许走!你得负责!”小个子嘶吼着,可能是刚才哭得过于厉害,声音沙哑的紧。说话时,整个人都在颤抖。
周锦岚正要发怒,眼睛一扫,却看见这人手里竟然拿着个牌位,只可惜已经裂成了两半。定是刚才那一撞的原因。
然而周锦岚此时脑袋急得发晕,完全没功夫跟他在这里耗着。
“我再说一遍,你让开!”他举起马鞭对着小个子威胁。
“不、许、走!”小个子一字一顿的吼回来。
“啪!”的一声,周锦岚冲着他的脸就挥了一鞭子:“晦气!”
小个子倒了地。
周围的人都看呆了,周锦岚趁机扬长而去。
“娘——娘——”一进府邸大门,周锦岚飞奔着往相爷夫人的居所跑去。下人们看着他像个疯子一般狂奔,纷纷给他让道。
“嘭”的一声推开房门,周锦岚眼中的泪水正要顺势而下。却听见房内语笑盈盈,欢歌不断。
雍容华贵的相爷夫人坐在一把太师椅上,在一群媳妇丫鬟婆子们的簇拥下,笑得满面红光,钗环玎珰。
“娘?”周锦岚不确定地又唤了一声。
老夫人这才注意到他的小儿子,便收了笑容:“哟,你还知道回来。我今儿去安国寺上香,前脚刚走,你后脚就出了门。你哪里把读书当了一回正经事儿!是不是只有我死了你才肯老老实实在家呆着?”
“母亲别气,当心身子…”说话的是周锦岚的大嫂,她一面伸手抚了抚老太太心口,一面冲着周锦岚直摇头。
心里知道大嫂对他好,但周锦岚此时有一肚子的怨气要发,正要开口。
“你可知母亲今日回府,没有见到你,气得可不轻?”大嫂继续道,“不然也不至于撒这大不吉利的谎来招你回来。”
“是啊,好容易才哄过来,小叔子你也真是…”二嫂也加入了进来。
周锦岚气急,正要辩驳。却闻得院子里一阵喧哗,此时最不该出现的人出现了——当朝宰相,他的父亲大人。
老夫人连忙站了起来:“老爷…”一众丫鬟婆子们也纷纷跟着行礼。
相爷摆摆手:“夫人今日身子不爽,坐吧。”
周锦岚眼看着母亲落座,下人们又被遣散了出去,就连二位嫂嫂也不例外。心里暗道一声不好。
“跪下!”老爷子猛地一跺手里的拐杖,吓得周锦岚腿下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不孝孽子!让你在家潜心读书,你偏不听!今日又野到哪个窑姐儿的花床上去了!”
周锦岚一梗脖子,等着拐杖落到身上。老相爷却没拿拐杖打他,“咚咚咚”地敲得地面也跟着打颤:
“老夫素来知道你比两个哥哥都有天赋,可你却如此的不争气!难不成真要老夫动用权势,将你硬塞进哪个清水衙门里,你就舒坦了?这次恩科,你若果真没考出成绩,让老夫在朝堂上如何立足!”
这话说得重了些,周锦岚有些不服,气鼓鼓地道:“孩儿这些日子以来都关在书房,昼夜研读,难得看到今日天气甚好,只是带了阿生出城踏青,不曾‘野到哪个窑姐儿的花床上去’。父亲大人不分青红皂白就妄自揣测,未免也太冤枉孩儿了…”
老相爷闻言,气得满脸通红:“你住嘴!私自出门你还有理了?把手伸出来!”
“老爷…”老夫人连忙伸手拦在相爷的拐杖前,“岚儿只是玩心重了些,并没什么坏心。这些天他苦读诗书,也是府里上下有目共睹的。你就饶了他这一回吧!”
“娘你只管让他打,打死了就当没生过我这儿子…”周锦岚一边伸出双手,一边嘀咕。
哪知此番话彻底激怒了父亲,不由分说,“噼啪”一顿拐杖落下,周三公子一双玉白般的手顿时被打得红肿不堪。
周锦岚从头到尾都闭着眼,咬着唇,一声也不吭。
“错了没有?!”老相爷一边打一边怒吼。
周锦岚不做声,便更是迎来一通好打。
见夫君下手狠了,老夫人心疼得直落泪:“老爷快别打了!打在儿身,疼在娘心啊——”说着便要扑将上去。
老相爷这才住了手,惊道:“夫人…你午时晕倒刚缓过来,这是做什么?”
“娘,您真的晕倒了?”周锦岚诧异,连忙抱住母亲。
“是暑热,不关你的事儿…”老太太摸着他头发,转头又对着老相爷哭道:“老爷,看在我的面子上,算了吧…今日我派人去找他,撒谎说病危,把孩子吓得够呛,连忙飞奔回来,这下里气还没喘匀呢!可见岚儿还是很孝顺的…”
“哎…”见夫人言辞恳切,老相爷叹了口气,挥挥手,“去,到祠堂给我跪一晚上。吩咐下人,谁都不准给他送饭!”
“是…”周锦岚蔫蔫儿地应了,退出房门。
春末夏初的夜空繁星点点,夜里的风尚有些凉意,吹得草木“簌簌”作响。屋外间或有些虫鸣,便更衬得长夜漫漫。周家先祖祠堂里如死一般安静。
当然,这也只是外人看来。
“…我不过是顺嘴顶撞了他两句,而且句句在理,料得他也不会打我,哪里知道这次居然打得那么狠,我可是他亲儿子呀…”周锦岚盘腿坐在蒲团上,仰着脑袋,正对着祖先们的牌位聚精会神地嘀嘀咕咕,“爷爷你说,父亲这次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
沉默。
周锦岚又往上看了一层:“太爷爷你觉得呢?”
依旧是沉默。
“高祖爷爷呢?”周锦岚不放弃。
依旧依旧是沉默。
“哎…”周三公子长叹一声,看来这世间是没有人能给他主持公道了。
此时,听得耳边一阵轻唤:“少爷——”
周锦岚吓了一跳,斜眼看见阿生正躲在屋外的廊柱后面偷笑。
“死奴才!你想吓死我啊?还不快滚进来!”冲着阿生一招手,那厮便提着个食盒屁颠屁颠地溜进了门。
迫不及待地打开食盒,周锦岚抄起一块鸡肉直接就往嘴里扔。看来是饿坏了。
“少爷你慢点儿,小心噎着…”阿生用手给他顺气。
“哎,这个好吃,厨娘的手艺有进步啊,你也尝尝——”周锦岚夹了一块油煎豆腐塞进阿生嘴里。
阿生嫌烫,连忙吐了吐舌头。
“哈哈哈哈…”周锦岚笑得狂放。
周家三公子酒足饭饱之后,阿生便又提着食盒小心翼翼地溜了。
周锦岚满足地摸着鼓鼓的肚子,觉得还是偷来的东西最好吃。然后把祠堂里几个蒲团胡乱拼在一起,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进去。不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
祠堂外虫鸣依旧,这一夜才刚要开始。
3、初夏寒梅
“少爷!少爷!大事不好了——”
周锦岚正睡得迷糊,耳边恍惚听见有人在唤他。
微微睁开眼睛,祠堂外熹微的晨光正透过镂空的门扉倾泻进来,照亮了空气中的尘埃,迷迷蒙蒙的。
“少爷!大事不好了!快起来——”阿生推开门冲进来。
周锦岚这才意识到不是自己做梦,真的是阿生在唤他。
“是不是我爹来了?!”他急忙跳起来,一边慌忙整理着地上皱皱巴巴的几个蒲团,一边焦急地问。
“不是!老爷今儿一早上朝还没回呢!”阿生伸手去拦他。
周锦岚闻言,又瘫坐了下来,耷拉着眼皮:“那你还叫得那么急…”说着倒头便要睡。
“哎呀,不是——”阿生一把拽起他,“是昨儿个您在街上撞的那个奔丧的!他把您告到官衙去了!”
“什么!”周锦岚大惊,“我不过就撞烂他一块牌位,又没伤着人!昨天他还神气活现地跟我在那儿叫板呢!”
“谁说不是呢,这人也太计较了!”阿生也跟着叹气。
周锦岚慌了。以往跟几个狐朋狗友在外头胡来,无论捅了多大的篓子,过后总是几两银子就把人打发了,这闹到衙门里倒是头一回。周三公子顿时就失了主心骨。
“那…那怎么办?”周锦岚无措地问阿生,“你是怎么知道的?”
“顺天府尹派了衙役,就在后门候着呢…”
周锦岚脚下一软,险些哭出来:“那我爹跟我娘…”
“少爷先别担心,我看他们就是不想把事情闹大,才派人到后院来传唤。你想啊,谁也不敢在相府闹事不是?”
“这倒是。”周锦岚定了定心神:是啊,谁有那个胆子敢拿相府的人开刀?
末了,手中纸扇一展,便又是那个风流潇洒的周三公子:
“走!本公子倒要会他一会!”
出了后院门,一顶水蓝色的轿子正在外面候着,两个衙役在轿门边并排而站,想必已经恭候多时。周锦岚一看这情景,心里便有了八·九分把握。气定神闲地挑起轿帘,回头对阿生说:
“你在家里等着,少爷我去去就回。”
坐着轿子慢悠悠地前行,两边衙役开道。周三公子这一路,行得好不风光。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顺天府尹家的小衙内出游呢。其实,衙内倒是衙内,只不过不是顺天府尹家的,而是老相爷家的。
一行人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到了顺天府衙。
顺天府尹姓吴,乃刑部正三品侍郎。见了周锦岚煞是客气,连忙往堂后让座,叫人奉茶。
“今日周小公子大驾光临,令我顺天府蓬荜生辉,蓬荜生辉…”吴大人眯着一双肥猪般的眼睛,笑盈盈地看着周锦岚,倒叫他心里发毛。
周锦岚很不屑:正三品的官,一副狗腿样?说出去谁信?他两个哥哥还只一个正六品,一个从五品呢!
不待周锦岚答话,吴大人接着说道:“其实今日叫公子来,也不是什么大事。这不,下官今早听说,公子昨日午时在繁昌街口与人有过一些争执。下官查了一番,其实根本没必要闹上官府,无奈那苦主有功名在身,下官就是有心包庇也得走个过场不是?”
原来遇见那群送丧的人是在繁昌大街,昨日事出紧急,自己竟然没意识到。周锦岚心想,这阵子是中了什么邪?老跟那条街过不去。
“既然是有功名之人,那也必是读过圣贤书的。本公子也有功名在身,你只管叫他来便是。”周锦岚优哉游哉地喝着茶,心说,既然是个读书人,便该知道进退。欺负一届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总比欺负一个地痞流氓要来的容易。
周锦岚这话不假,他自己的确有功名在身。只不过,还没等到朝廷直接给派官罢了。
“那是,那是…”吴大人忙不迭地点头,“那么周公子在后堂静坐,下官这就升堂。”
原来人已经来了。
周锦岚冲他挥手:“去吧…”
奴性入骨的顺天府尹如得了圣旨一般,乐颠颠地往前去升堂。周锦岚就坐在堂后,隔着一扇雕花窗,堂前的事情纵然看不真切,倒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只听见前面惊堂木一响,吴大人官威一振,便是升了堂。
“下跪者…额,堂下何人?”吴大人的声音清晰地透过窗口传来。
周锦岚循声往窗外望去,隐约只能看见一个影子。那人年纪很轻,约摸十六七岁,直直立于堂中,依旧瘦弱,依旧披麻戴孝。
周锦岚笑:“哟,还真是个有功名的。”
“学生方子璞,见过大人。”声音依旧嘶哑,却是极柔的,跟其人一样。
“方子璞,本官若没记错,你可是举人出生?”
“是。去年秋闱,京师第七名举人。”
周锦岚一惊:竟跟自己同榜?
“咳咳…”吴大人清了清嗓子,道:“那你今日而来,状告何人?所为何事啊?”
“昨日学生已将案情诉与大人,大人今日缘何又明知故问?”
“谁…谁说的…”吴大人的声音有些颤抖,“我今早才知道的。”
堂下的方子璞略微一顿,再开口,便添了几分疑惑:“大人难道忘了?去年秋闱之时,学生便与大人相识,昨日冒昧登门,大人还义愤填膺,说定要与学生讨个公道…”
“住嘴!”吴大人连忙喝止,“公堂之上,岂容你与本官套近乎!”
这边厢,周锦岚听了,笑得见眉不见眼。
敢情这顺天府尹平日里在京师也拉拢了不少有前途的举子,昨日里定是冒昧答应了人家要“讨个公道”。结果今日才得知这小书生要告的竟然是他,当朝宰相家的小公子…
“有趣,真有趣…”周锦岚拿手指一下一下点着桌面,神情似是在听一台活色生香的大戏。
一旁侍候着的衙役忙问:“公子听到什么事情那么有趣?”
“你不知道么?”周锦岚道,“狗咬狗。”
“方子璞,本官不与你争论这些。你只说你状告何人,所为何事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