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了…”周锦岚摇头,“他定是来看母亲的,我就不去打扰了…”
周锦岚说着,拱手告辞:“晚生改日再来造访,方丈请留步。”
老住持疑惑地看着眼前的青年逃也似地走远,只有笑着叹气。不料这边厢,周锦岚刚一跨出寺门,就被外面迎头的风雪给吹了回来。
“嚯!好大的雪!”周锦岚拍开落到肩上的雪花,“怎么说下就下了?”
他抬头看看暗沉沉的天空,鹅毛般的大雪正纷纷扬扬地向着人间泼洒。寺院外的石凳上已经积了一寸多厚的雪,想必这雪已经下了有一阵子了。
“是啊,又没带伞,这该如何是好?”身旁有人应和他。
“哎…”周锦岚叹气。
突然,他似是意会到了什么,慌忙转过头去看那人。只见那人也同样吃惊的看着他:白皙的皮肤,小而饱满的唇瓣,一双不笑而生媚的大眼睛。
不是方子璞又是谁?
“锦岚。”他对着他笑。
周锦岚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哼哼啊啊”了半天,挤出一句:“啊…方大人…真巧…”
小书生愣了一会儿,继而点头,“是啊,我来给家母上香,你呢?”
“我…我来签点香油钱。”
方子璞转头看看庙里的人:“我平日里不大出门,不过这里的香火可真旺。”
“这不算什么,今天大年三十,大伙都在家里吃团年饭呢。”
“这么说,以往的人更多?”
“嗯。记得来给令堂立牌位的那天,我和阿生在队伍里排了一个时辰有余才得以进去。”周锦岚回忆道,“那天可把我累坏了。不过说来也是,想我长这么大哪里受过那番罪呢?”
原本是一句无心之语,却让方子璞低下了头。
“是我不好…”
周锦岚顿时受宠若惊:“怎么会?!”
“是我不该那么任性,让你受委屈了。”方子璞的声音低低的,像个犯了错的小孩。
“现在想想,若不是你,恐怕我也不会一路走到现在…那些在石府的日子,真的是很甜的…”
不知怎的,周锦岚心里蓦地泛起一阵酸楚。他不自觉地向他伸出了手:
“玉郎…”
方子璞忽然抬头看他,周锦凯伸出去的手堪堪停在了半空中。
“额,下…下官失言了…”周锦岚慌忙看向别处。
沉默在蔓延。周锦岚能感觉到方子璞的眼睛始终在自己脸上打转。就在他以为二人要一直这么沉默下去的时候,小书生率先打破了尴尬。
“你…近来可好?”
“还行…”
忽然,方子璞抬起手摸上了周锦岚的脸颊:“这脸上的伤竟是褪不去了,看着真叫人心寒…”
细白的腕子上,古朴的檀木珠泛着幽幽的香气。
周锦岚感到自己的脸倏忽一下就热了:“没…没事的…”
方子璞又在原地踌躇了一会儿,末了,艰难地开口:
“还有…你父亲的事,我很抱歉。”
周锦岚深吸一口气,凝视着他:“为人子女,我不好说家父的不是。但是经过了那场大火后,我想你是对的。若不是认同了你,我又怎么会参与进来?”
“锦岚——”
“方大人…”
方子璞皱了皱眉:“方大人…?”
周锦岚点头。
“那日,是你差人给我递了纸条?”
“是。”
“那你告诉我,心上有‘皇’是什么意思?”
周锦岚一愣,半晌才道:“就是说,我决定帮助你…还有皇帝…”
“撒谎。”方子璞的眸子里有莹光开始闪烁。
周锦岚赶忙闭上了眼。他不敢面对那双眸子,它们太美,太惑人,也太危险。
“别再招惹我了…”
“什么?”
“我说,别再招惹我了…”周锦岚睁开眼,望着眼前铺天盖地的大雪,“如果你不是…如果你没有…喜欢我…”
“你在说什么呀——”
不待方子璞说完,周锦岚飞快地跑进了白皑皑一片的雪幕里。
方子璞想要去追,无奈刚一迈出腿去,便脚下一个踉跄,一头栽倒在了铺满白雪的台阶下。
“锦岚——!”
23、缘分无常
除夕一别,方子璞就再也没在翰林院里见过周锦岚。据人称,他请了长时间的病假,正呆在府里一心一意养着。
方子璞知道,周锦岚那晚冒着雪回去,再加上他原本身子就不好,会病倒也在情理之中。他曾无数次想要去探望,却无奈始终抽不开身。如今,朝中孽党已然根除,但是遗留下来的问题却不少。这些日子,皇帝正催促着肃清整个翰林的庶吉士,他既要跟着大学士准备新的朝考,同时又要定时去皇帝那边做报告,忙得是脚不沾地。
其实周锦岚这边也不是什么大病,平日里有个头疼脑热的,喝了药发了汗,最多不过四五天就好。只是这年的天气有些奇怪,时而放晴时而下雪,周锦岚的病情也就跟着反复。
转眼,又到了一年春暖花开时节。乍暖还寒的时候,周锦岚的身子总有些吃不消。今年又逢上这病反反复复,一来二去的,便留下了咳嗽的毛病。翰林院那边倒也不着急招他回去,按照那些人的想法,巴不得将周锦岚架空才好。周锦岚自己也乐得清闲,整日呆在府邸里养花喂鱼,恍惚间,竟像回到了以往在相府做纨绔子的日子。
可是有人却不那么想。
小书生那边三两天见不到他还好,三两周也还行,但是这都过了两个多月,却始终没见周编修回翰林院报道。如今朝考结束,方子璞得了几天空闲,就准备去周府看看。
这天刚一散衙,小书生火急火燎地就往编修府赶。老管家给他开了门,通报过自家老爷,便请了方子璞进去。在家仆的带领下,方子璞一路往内堂走去,最后,停在了周锦岚的卧房前。
“我家老爷就在房里,方大人请。”带路人做了个“请进”的手势,便转头走掉了。
说实话,方子璞对于周锦岚肯见他感到很吃惊,毕竟二人的前两次交谈是那样的场景。所以,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被一路请到他的卧房门口。
方子璞深吸一口气,轻轻敲了敲房门。
“请进。”
房门被推开了。方子璞斜眼瞅到周锦岚正病怏怏地靠在床上,手里拿着一本书。
“咳咳…”周锦岚看向他,“方大人,恕下官不能给您行礼了。”
方子璞微微皱了皱眉,继而走到床边。
“你的病好些了么?”
“老样子…咳咳…劳大人费心了。”
“我…我就是来看看你,我前段时间忙,也就…也就…”
“我知道,”周锦岚重又拿起手上的书,“翰林修撰方大人深得圣心,忙一点是应当的,能者多劳嘛。”
“锦岚…”
“咳咳…方大人还有事么?没事的话,大夫说下官需要静养。”
方子璞语塞。他无措地四下望望,发现周锦岚住的这间房十分简陋,除了一张茶水桌,一张凳子,一个衣柜外,竟再无其他家具。
他定了定心神,虽然这么做有些厚脸皮,但是方子璞并不打算这么快就接受“逐客令”。他再次开口问道:
“平日里都是谁照顾你?”
“两个家丁、一个厨娘、一个老管家。”周锦岚依旧不看他。
方子璞点点头,道:“那大夫呢?病了这么久也不见好,是不是该换一个看看?”
“下官命浅福薄,请不起好大夫。”
沉默。过了好一会儿,周锦岚感到气氛有些不对,便抬头看向小书生:
“方大人?”
方子璞回过神来,一脸茫然地看着他,继而开口道:“你等等我。”
说着,竟然转身走了。
留下周锦岚一人在房间里,一时间,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他承认,今日这“谱儿”摆得过大了。要放在以往,只有自己上赶着巴结方子璞的份儿,哪有小书生倒贴过来的?但是周锦岚就是跨不过心里这道坎儿:
既然你我只是“一把伞的关系”,那就该彼此互不招惹。免得最后心碎的人,还是他周锦岚。
谁知这边厢还没梳理明白心情,那边厢的人儿又回来了。而且回来的还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
回春医馆的姜大夫急急地迈进房间,叹道:“我这一年什么也没干,光顾着给你们几个瞧病了。”
周锦岚大惊,连忙缩进了被褥里。
“手伸出来我看看。”温柔的年轻大夫坐到了床沿上,哄道。
周锦岚僵硬地摇摇头。
“锦岚…”方子璞在一旁担心的看着。
姜大夫仔细瞧了瞧将大半张脸都埋入被子里的人,笑了:“你的病可瞒不了我,望闻问切,并不是只有诊脉才能断得出病症。”
周锦岚闻言,连忙将一只手伸了出来。姜大夫满意地搭上了他的手腕。
“怎么样?”开口问的是方子璞。
“有些不好啊…”姜大夫语重心长。
“啊?”周锦岚吃惊。
“是呀,气虚血滞外加肝火过旺,还有…嗯…那叫什么来着?哦,外染风寒…”姜大夫捏着下巴说得有鼻子有眼。
“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久病成良医的周锦岚皱了眉。
“听你的还是听我的?”姜大夫低头问他。
“听您的…”周锦岚缩了缩脖子。
“你夜晚还有些咳嗽吧?”
“是…”这话倒不假。
姜大夫站了起来,对着方子璞道:“这样,我去给他开些药,你一会儿送他服下。他这病不能受凉,你晚上留下来照顾他,别让他蹬了被子。”
“啊?!”周锦岚慌忙坐了起来,中气十足的喊道,“别呀,我家中自有人照顾呢!”
方子璞疑惑地看了过来。
“额…我是说,方大人日理万机,哪能做这种粗活…”周锦岚的声音越说越低,最后吞进了嗓子眼儿里。
“我没事,这两日衙门里清闲。”方子璞道,“那就麻烦姜大夫了。”
“行,”年轻的大夫一口应下,笑盈盈地拉过方子璞,“玉郎,你跟我出来,我教你怎么煎药…”
看着眼前的二人不一会儿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周锦岚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做“自食其果”。原本装病只是想一劳永逸地拒人于千里之外,哪里知道却反过来将人留在了身边。
周锦岚抬手打了自己脑袋一拳,疼得“哎哟”一声叫唤。
这天晚上,方子璞果然留了下来。他从别间房搬来了张小凳子,就坐在周锦岚的床榻旁。
“睡吧,有我呢。”小书生冲他笑,昏暗的蜡烛照着,一双眉眼弯弯的,煞是好看。
“哦…”周锦岚心虚地应了,在床上躺下。
许是刚刚喝了热腾腾的药汁,周锦岚觉得整副身体都暖洋洋的,格外舒爽。不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
不知睡了多久,周锦岚被一声轻微的响声惊醒,他微微睁开眼睛。
只见小书生趴在床沿上,用左手撑着半张脸,正闭着眼睛打瞌睡。那轻微的一声响,就是他身体失去平衡时栽倒在床边所致。
周锦岚微微勾起了嘴角,恍惚间,觉得这场景有些熟悉。虽然那时的自己正烧得昏天黑地、不辨东西,但是想必小书生那时候也是这样在照顾自己。
是了,就是那天,在石府的那天,和石心安一起因为贪玩溪水而受凉发烧的那天。
竟像是上辈子的事了。周锦岚想着,不由得一阵伤感。
“锦岚…”
周锦岚沉浸在遥远的回忆里,忽然听到有人叫自己,吓了一跳。他看向方子璞。
“锦岚…”
又是一声轻唤。他没有听错,真的是他在叫他。
“玉郎…”他下意识地应他。
“对不起…”
周锦岚的眼眶湿润了。他明明不想这样的,明明,已经下定决心不再为眼前这人流一滴泪的。
明明…是打算放弃的…
可是就在下一瞬间,他这大半年来好不容易筑起的心墙轰然倒塌。因为他明明白白、真真切切地听到小书生说了一句:
“周锦岚,我喜欢你…”
呵,原来人世间的感情竟是如此简单。
大千世界,繁华万象,终究不过一句“喜欢”——便可涵盖所有的语言,掩去所有的辛酸。
两天后,周编修的病奇迹般的痊愈了。
姜大夫坐在家中医馆里,语笑盈盈地又迎来了一块病患送的牌匾。黑底金漆的匾额上,龙飞凤舞的“悬壶济世”四个大字潇洒飘逸,还盖着新科状元方子璞的印章。
医馆里年轻漂亮的小掌柜看了直纳闷:怎么人家诊了两个月不见好的病,自己家大夫一去,不到两天就给医好了呢?
姜大夫笑眯眯地看着牌匾,神秘地但笑不语。
就这样,周锦岚又回到了翰林院。
在翰林做事的日子还是那样枯燥难熬。周锦岚偶尔能在走廊上遇见方子璞,只不过依旧是点个头,然后他避让,方子璞走过,不曾多一句言语。
这两日来,周锦岚想了很多。他忽然意识到,其实这所有的事情,不过是自己一腔执念所生。
小书生对他表白的那天,轻轻一句“我喜欢你”,便让自己高兴得忘乎所以,以致于那晚的缠绵,竟然全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宣泄。而他却没意识到——小书生自始至终都是哭着的。他为什么要哭?又为什么不回答自己“为何是今天”的疑问?
其实答案很明了,方子璞是在用行动对他说抱歉。提前的抱歉,为了宋贤生,也为了他父亲。
而自己,竟然用了那么长时间去领悟他的泪水,又在牢里说了那么不可原谅的话——
“一定是这样的,你一直都在利用我…”
真是讽刺。周锦岚一直以为在这段感情里受伤最深的是他自己,却没想到,另一个也早已是百孔千疮。他们俩就好像一面镜子的两端,各自拿着刀子扎向自己,鲜血淋漓过后,才发现也伤了对方。
周锦岚羞愧难当。
不久,回到翰林院的周锦岚开始了发愤图强的生活。白天,他在翰林院里包揽下众编修一大半的公文;夜晚,他回到府邸,又开始博览群书。在翰林院工作了这许久,虽然多半是插科打诨,能混一天是一天,但他也不是什么都没学到。至少他知道了自己的学识还远远不够。
远的不说,就说那已经被调往户部的陈景焕,那可是在当年科举中“连中三元”的佼佼者,是一等一的才子。就更别提那些在翰林里呆了一辈子的老学究们了,一个个满腹经纶,和他们说起话来,引经据典的能把人羞死——深觉愧读这么多年圣贤书。
这么一来,翰林院的众人慢慢地倒真对周锦岚有了改观。起先,他们把堆成山似的公文全部推给他,多半是想看他的笑话。不料那周锦岚非但不恼,反而将公务处理得井井有条。一篇篇一条条的公文起草得如行云流水,文采斐然,完全不像是初学者所写。
终于有一天,周锦岚被宣上了朝堂。
辉煌的大殿里,龙椅上的皇帝笑意盎然。
被圣上夸赞的那篇文是一篇赋。几日前,大学士亲自将这任务派与他,说是不久以后就是圣上生辰,翰林院需要起到百官表率作用,做文章歌颂吾皇恩德。
这个对于周锦岚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当初会试的时候,他就是靠着一笔精湛的诗词歌赋,夺得了会试第四名。如今竟然让他做最拿手的歌功颂德,他自然是一口应下。当晚回到府里挥毫泼墨,洋洋洒洒千言一赋,一蹴而就。
然而就是这篇一蹴而就的赋,让他重又站上了象征着整个国家最高统治的大殿。
“周爱卿文采了得,朕很是欣赏。”大殿上的皇帝毫不吝惜对他的夸赞,“如此潇洒的行文,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