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他说娃娃话,阿嫫和阿哥们都笑,高宣更被呛得连连咳嗽,忙掏出手帕遮挡。高容还要狡口,一眼扫到高宣手帕上的绣花,怔住了。那枝并蒂莲,怎么看怎么像二嫂的女红,可是……他打个寒噤,不敢细想。
阿嫫感觉到他抖了下,忙搂紧:“阿容冷吗?你看你,只穿件汗褟。”
“不是冷,是忙着吃甜茶,烫着了。”
土司笑:“馋猫,你慢点吃。可是一大早又跑去校场?”
“校场已准备妥当,过两日就可以开练了。”
“云南府的军爷就到,让阿铭和管家去招待,你不要露面。”
“晓得,我是试剑工嘛,不够格。”
高宝忽然道:“阿星哥,上次说的那个铸剑工——”
“阿容在办。”
高容点头:“我谋着马场缺个钉马掌的,让他打马掌了。”
高宝边看火候边笑:“你倒会用人,拿铸剑工当铁匠使。”
一直不开腔的高宣在一边冷冷撇嘴:“废物一个,撵了算了,留他做什么?”
高容眯了眯眼,天真地抬头问:“阿宣哥也晓得他?”
高宣批嘘一句:“学艺不精的废物。”
端午节前,高宝高二爷忽然询问校场事宜,要撵走那个 “不习功夫的闲人”,正好被大管家撞见了,急报高容。高容使个花招,把话传土司耳里,土司发话着高容去办,“校场的事情,就阿容决定好了”。高容还奇怪一向吃粮不管事的高宝怎么会关心校场配备,现在发现高宣才是幕后推手,当下也不客气,直接顶一句:“阿宣哥硬是操劳,晓得每个铸剑工的手艺。”
高宣看他面色活泛但语气不善,只当他小娃娃气盛面嫩受不得指责,于是改口:“我也就听人说了一句。既然阿容在办,就阿容做主。”
高容这才转向土司解释:“那铸剑工是阿铭挑的,帮忙校场养护武器,我谋着只伺弄武器太轻省,顺便让他负责钉马掌。阿铭也说这样最好,那娃娃铸剑工艺再不济,打铁技术也比旁人好,钉的马掌肯定不一般。”
土司点头,拈块燕窝酥给他:“你也别成天马啊剑的,你阿宣哥又要开始收药材了,你跟着学学。”
金沧盛产草药,当归尤其有名,同时丽江、古宗来的虫草雪莲等珍贵药材也在金沧集散,两年来,进出金沧的草药都归高宣负责,这下听土司要阿弟跟着自己学,高宣急了,强笑:“阿容聪明灵透,一看就会。明天我先叫两个账房给你说说药材成色什么的。”
高容苦起脸:“阿嫫,我最怕闻苦味,我不弄药材。”
“不弄就不弄,阿容还小,再玩两年。”
高宝给他掺上回味茶,打趣道:“阿嫫,这老幺都要说媳妇了,不小了。”
秧门一关,梅雨来了,淅淅沥沥没日没夜地下,高香莲出不得门,跑高容院里蹲着。
“阿莲你不要嚼梅子了,听得我牙根酸。”
“那你答应陪我去月亮街。”
“大小姐,有本事你喊老天爷别下雨,喊得雨停我就陪你。”
高香莲马上拍手:“你说的哈,等雨停就陪我。”
“抠我的话?滚回你院里去,以后不准把酸梅子、酸杨梅、酸木瓜酸哆哩什么的拿我院里来。”
高香莲撑起油纸伞“得得”下台阶,走到门口又回头:“都说酸姑娘甜儿子,阿容哥你怀的儿子。”
高容想骂 “你喜欢吃甜的难道怀了姑娘?”话在牙齿里打个转,没敢冲出口。他狠狠一跺脚,干脆穿上蓑衣出门去。
淫雨霏霏雨丝纤细,密密麻麻扫在脸上竟让人睁不开眼。田埂泥泞不堪,马蹄一步三滑,走得很不顺畅,到得阿筌的铸剑房,雨水已湿透了蓑衣草帽。高容进院里喊了几声,却没回应,他发现自己连草帽下的包头都湿了,不好再去校场找人,于是进炉房坐下。
炉子还未启用,炉旁生了盆炭火,上面坐着个大铜壶,估计阿筌也经常在这里烤衣物。
高容把包头解下来在炭火上烘,他没干过这些活路,才一会儿,就闻到股焦味,忙收手,发现白色的包头布已变成黄布,不觉气闷。他踢一脚火盆,正想起身离开,听到门边有动静,却是主人回来了。
“阿容?阿容少爷?”
“鬼叫什么?”
阿筌把高容的马扯到屋檐下拴好,把它身上的雨水刷干,又抱些干草给它。“我见马躲在门檐下,还谋着可是马场的马越界了。”
阿筌侍候完马,在水池里洗干净泥脚,才脱下蓑衣草帽进来,看到高容光着脑袋的样子,愣了愣,再看地上的黄色包头布,反应过来阿容少爷戳笨了,于是又冲出去,再回来,怀里藏着块干净的包头布。
他跪到高容身后,解开少爷的发辫,用篦子先把发根梳透,然后篦到发梢,细细篦了一遍才重新结个辫子绕在头顶。
高容放松地靠在他身上,叹道:“还是你篦的舒服。”
阿筌裹好包头布,探身看了看:“捎个信我去府里给少爷梳头啊,下雨天还劳烦你亲自过来。”
高容瞪他:“我硬是想死你的手艺了。”
阿筌脸皮厚,嘻嘻笑着受了,一面探手摸高容的衣裤。
“绑腿也湿的,快解下来。啊呀,你咋穿布鞋来嘛?”
他忙拿来木盆注上热水,把高容除了绑腿鞋袜,按进盆里。
高容烫得直咧嘴:“这破天气。”
“军爷还喜欢这天气。”
“哦?”
“每日在泥里雨里操练,不受影响。”
听阿筌细细解说校场最近的操练情形,高容笑道:“我又没叫你当探子,你到看得仔细。”
阿筌一愣。一直晓得高府和阿铭都防着彼此,来校场之初,他就打定主意不做墙头草两边传话,咋现在却事无巨细都向高容汇报?
他挠挠头强笑:“泡热水脚最容易瞌睡,我说些话给少爷醒神。”
“跑校场花那么多功夫,这边的活路还不动?”
“阿容少爷曾说,能用的剑才是剑,我谋着马掌也一样。这些日子都在马场翻看马蹄,每匹马的蹄子都不同。阿撒耶也说,马掌合适了,马走远路才不费脚。我刚才还去跟阿撒耶商量,头骡和二骡的马掌也应该单独讲究。”
“每匹马钉不同的马掌,可有必要?”
“我已经把马场的马都查看完了,不必每匹马不同马掌,等分个类就动手。”
絮絮叨叨说许久,脚盆里掺了几回热水,高容泡得鼻尖冒汗,感觉身上疏通了,示意阿铨擦脚。阿筌帮他擦干脚,裹上烤干的绑腿,又找双草鞋给他垫脚。“布鞋还要烘一会,好在鞋底没吃透水,要不今天烤不干。”
“别管那些。看,我给你带来什么。”
阿筌接过来,手上一哆嗦:“这是——”
“冰弦。”
“冰?弦!”
“把你三弦拿来。”
阿筌抱来三弦,小心打开琴盒,断弦还挂在琴上,破蛛网般叫人看着心酸。
“快换上。”
阿筌却摇头:“丝弦乱心,不弹也好。”
没想到阿筌是这个反应,高容搡他:“瞎扯什么,换弦。”
阿筌却盖上琴盒,冷冷道:“算了。”
高容满腔热忱遭此冷遇,气得没了主意,转而一想,恐怕这娃娃记恨自己扯断他家祖传琴弦,等在这里膈应自己呢,于是冷笑道:“憨娃娃会记仇,谋着要少爷给你低头道歉?”
“不,不是!”
看阿筌扣在琴盒上的手指用力得关节发白,是铁了心不换弦,高容差点一脚踢过去,他咬牙忍住,抓过冰弦就要往火里扔。阿筌忙扑过去拦阻,撞到铜壶上又撞翻了火盆,他就地翻滚避开火炭,细看手心里冰弦没有损伤,长出口气。
“阿容少爷你吓死人了。”
高容觉得自己才要被他吓死了。“你既然不要,又拼命抢什么?”
阿筌把冰弦揣好,扶起火盆,又把火炭捡回去,铜壶坐上,拾掇完毕,拉过高容的手细看:“可扭着你手指?”
高容搡他:“你到底要搞什么?”
阿筌抻开高容的手掌,摩挲那些被丝弦划伤的疤痕。细细的突起,不仔细摸不出来;比肤色略白的颜色,不仔细看不出来。他低头舔了舔它们,舌尖轻扫,如马尾拂过。这金身玉体的少爷,竟因我而留下这些。
高容只觉掌心奇痒,抽回手又一拳打出。终于绷不住,笑道:“你又不要冰弦,还来。”
阿筌却不搭腔,拉高容坐下,开始换弦。
他的手指灵活地挑动着,嘴角微挑,鼻翼轻轻翕动,睫毛扑闪着,遮不住专注的目光。刚才抢冰弦,包头布抖松了,掉下一角搭在肩上。高容想帮他把包头布缠回去,却发现白布下的头发乌黑锃亮,发质粗硬有力,这是头倔驴呢。又细看他鬓下和腮帮,好在没长暴脾气的络腮胡子,高容才暗暗松口气,转而发觉自己在计较什么,不觉好笑。阿筌什么脾气自己不了解?居然也信了阿嫫那一套,凭发质和胡形来认人。
高容正打量得仔细,一抬眼迎上阿筌疑惑的眼神,不免有些尴尬,板起脸问:“你刚才还不想要,现在又稀罕了?”
“冰弦太昂贵,从我工钱里扣,要扣多少年?”
“憨娃娃,哪个跟你算钱?”
阿筌装好弦,调好音,又把琴放回琴盒。
高容奇问:“你不弹?”
是你嫌我弹的淫词艳曲!看少爷满眼期盼,阿筌叹气,少爷兴头上的事情容不得人反对。他只好又取出三弦,想了想,弹个平实点的“相交调”,免得让少爷联想到淫词烂调。
手指舞动间,琴声清冽悦耳,与雨声相映相称。
高容听得高兴,又提要求:“你咋不唱?”
阿筌笑着开口唱:“相交要学长流水,细水长流不断根。相交要学松柏树,松柏常绿万年青……”(《鹤庆县志》1991年版,P645)
阿筌不停手弹着,不停口唱着。越弹越胆大,花样也多,唱词也巧。
高容抱膝听着。起初还边听边打算,这一曲教给阿俪哥最合适,这一曲又太巧,只怕阿莲也对不上来……听着听着就痴迷了,再无心计较那些,只觉得这琴声这曲子,就只能自己听了,不能再分给别人……直到眼前一刺,他才发觉不晓得什么时候雨停了,夕阳横过西屋顶抛来余光,洒得铸剑房满室金辉流光溢彩。
他喃喃:“难怪阿莲对你的琴声念念不忘,果然是奇品。”话音将落,只听吱啦一个破音,琴声收了。他疑惑地转回视线,却见阿筌略显慌乱地收拾三弦。
“怎么了?”
“时候不早了。”
“太阳还没落山。对了,弹个‘朝霞晚景’。”
“不会!”阿筌僵硬应了句,冷冷扣上琴盒。
这娃娃什么毛病?“你弹三弦还看天时?傍晚不弹,还是晴天不弹?”
阿筌不理高容揶揄,木着脸揉捏手指:“只顾弹琴,阿容你可饿了?”说着,自顾自收拾起来。
高容的满腹诗情画意被抽干抹净,很是气恼:“我耽误你吃饭了
16、16、能拿什么来回报 。。。
?”
阿筌没应声,算是默认了。他去厨房拿来两个洋芋埋进火盆,看着窗外喃喃:“鸟回巢了。”又摸摸高容的鞋子,“干了!”
这是在撵人了!
高容抢过鞋子蹬上,站起来就往外走。阿筌忙去牵马。
高容跳上马,居高临下地吩咐:“土司在问你进度了,打铁又不看天时,抓紧些。”
高容才转身,阿筌就销上门。他回到火盆边颓然坐下,狠狠抽了自己两耳光。眼角余光扫到立在旁边的琴盒,他一脚踢过去,琴盒哐啷倒地滚了两滚,弦声呜咽,他忍不住捞过三弦查看,只见半透明的冰弦颤抖着,满是委屈。
都是你,都是你惹的祸,你还委屈什么?
为何刚才会无意识地把“相交调”转成“相思调”?琴声缠绵曲子悱恻。发过誓要忘掉高家小姐,管得住心却管不住三弦。高容外行听个热闹,若换个人来——换高香莲来,只怕早被琴声中的露骨相思给臊走。
千感林里相上的对象,真的要痴恋终生?!
忆起千感林,思绪就收不住。这些日子不是没察觉自己的奇怪。以前当高容是爷,敬之怯之,后来熟识了,当老庚了,相交起来却不如在阿蒙等人面前随性。怕他不顺心,怕他气恼,怕他饿着,怕他凉着,所以更不敢多接受他的好。这间铸剑房已经是穷尽一世都无法报答的恩惠,再加这冰弦,自己拿什么来回报?刚才听到“阿莲”两个字,琴声忽然乱了,才猛醒,原来自己把一直压抑着的对高香莲的心思,宣泄到了高容身上,他俩是双生子,高容若穿上女装,不就是俏生生的高香莲?
阿筌内省得羞臊不住,只觉四面墙壁头上青瓦都在臊他的脸皮,黑压压挤过来,挤得他没有立足之地,把他挤成了焦炭——焦?他手忙脚乱刨开炭火,看到烧成焦炭的洋芋,唉,得重新弄了。不晓得阿容少爷可回到家,他一早出来,午饭也没吃——打住,不要再想!阿筌狠狠咬嘴唇,怕自己又想到对高香莲的情思。瞥见脚边的三弦,更是气闷。
弦断了,弦换了,三弦已不是原来的三弦,可是喻示那些附着其上的誓言,也无效了?
17
17、17、火烧芭蕉心不死 。。。
几雨几晒,秧苗长高了。
阿蒙三人来校场住了两天,看阿筌不眠不休地玩命打铁,直叹高府活路不好做。夏季农闲时节,不铸剑又无农活,铸剑工们每天都像在过节,阿筌却苦成这样,叫三个老庚扎实不忍。
阿各吉跑去跟阿撒耶请假,阿撒耶说“阿筌小师傅要做什么,还要跟我说?”阿各吉又去找阿铭,阿铭笑笑“阿筌的事情,他自己拿主张。”
阿筌谋着不可过早张扬报春花师傅将给自己传艺的事,所以也不好解说自己拼命打马掌是为了赶在霜降前完事,方便以后专心铸剑。
阿各吉跑一圈回来,冲阿筌发火。
阿筌反骂回去“要你瞎张罗?”心里却甜甜的,老庚们相互惦记心疼,硬是叫人窝心舒服。又谋着高容其实也如老庚,以后就这般跟他相处。
阿各吉扮哭脸:“好不容易说服我阿爹,同意我今年去逛洋芋花节,阿筌你拖我脚步。”
阿蒙和阿迪牟也附和,阿筌没法,只得丢下锤子:“走走走,赶洋芋花节去。”
“这个时候去,天黑才到得。”虽然有些抱怨,但愿意去就好。
阿筌打扮清爽准备出门,阿各吉拉住他:“你不带三弦?”
“我们骑马去,带三弦不方便。”
一听骑马,三人来了兴趣,骑着马逛洋芋花节,路上轻省不说,还出风头,坐在高高的马背上,不愁阿妹瞧不见。
阿蒙嘟囔:“骑马带三弦不是更方便?”一转头见老庚们已跑远,忙追上去。
四人骑了两匹菊花青,到会场时才过晌午,阿迪牟很高兴:“来得早,可以把每个阿妹都看清楚。”
漫山遍野的洋芋花五彩缤纷如绸如霞,清淡香味不骚不腻,一坡接一坡直开到天上去。会场边有个小松坡上搭了台子唱大本曲,台子周围是些小摊,卖吃食、农具、衣料服饰等等。金沧很多山上都种洋芋,只有这里的洋芋花开得最热闹,一方面是因为这道山箐坡缓土肥,洋芋成片成坡,一起开出花来蔚为壮观,另一方面则是到了晚上,月满西坡时,这里将在弦子曲声中唱开月亮街。
所以后生姑娘们赶洋芋花节,心思不在赏花,而是看赏花的人。后生们若发现心仪的姑娘,就找些话去搭讪,或故意踩对方一脚、撞人家一肩,或抢买下人家正讲价的东西,姑娘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