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倒会哄木俪开心,整这些奇巧。”
“火把是给高府扎的,又不是给木府。”
高容捏他一把,顺着语气批嘘:“难为小哥费心。”
阿筌被这亲昵的小动作捏得一愣,才发现自己一直握着高容的右手。不见高容时的思念,见着他时的喜悦一起涌上心头来。捉蚂蚱时想着他躺在自己腿上,醉得舌头大了还念叨“蚂蚱我要吃”;扎火把时想着他在油灯下,满脸喜色地叙述古剑传奇。多少个夜晚羞愧惊醒,梦里最后一眼瞥到的也是他,原以为心小得只住下阿莲小姐的声音,却原来整个心房都被阿容少爷占据。怎会如此,竟然是他不是她!
阿筌下意识地想撤出手,却被高容拉着继续往前。
“给娃娃玩的耍货,你整什么鸳鸯并蒂莲?”
正午的日头直射下来,两人的影子缩在脚边,仿若一体。阿筌只觉心头血往上冲了一下,喉咙甜甜的,更显干涩。
“这套十二生肖倒乖巧,回头画个图样,明年端午我叫她们缝成荷包。”
阿筌应一声,左手悄悄滑转,相握的两手变成十指相间,他僵着五指不敢按下去。
“这把是给阿蓝姐的吧?你也不委婉些,尽画些板蓝根。”高容为加强语气,手上用力一握。
轰!十指相扣!
阿筌一个趔趄差点扑到高容背上,忙踮脚收腹稳住身形。还好手臂撑住了没有一丝晃动,没叫高容觉出异样。“我,我去添上几只彩蝶。”
他着急扯开连接,高容却没松手。
“等我评完再一次去整,这些莲花若叫我阿嫫看见,回头要让你去布置佛堂,难说还逼你拿针线,给她老人家缝莲台坐垫。哈,叫你炫技!”
阿筌只觉腿软气虚,弱弱地任高容牵着走。他不敢看火把,怕看见鸳鸯并蒂莲的缠绵。也不敢低头,怕看见一双影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暧昧。更不敢抬头,怕阳光会激出眼底泪花,再无法掩饰满腔心思。
阿弥陀佛,菩萨救我!
连呼几声佛号,他稍稍定下心来,柔声道:“阿容,我去给你剥仙人掌果,黄的那几个熟透了,扎实甜。”
“才吃那么多菌子,先歇会儿。”
阿筌无奈又喜悦地跟着高容挪步,见高容跳过“剑火把”继续往前,忙提醒:“这把如何?”
“阿俪哥喜欢它。”
不敢妄想高容是在吃味,阿筌按下心思笑道:“早晓得阿俪少爷先看上,我画斗时该给阿俪少爷的佩剑留个位置。”
“里面有我的佩剑?”高容自然松开手,拎起火把端详。
明明酷日无云万里清明的天啊,怎会有寒风吹得左手阵阵发冷?似乎有汗,又像错觉,五指僵直地保持着相握的动作,不听使唤。阿筌忽然担心它会不会就此废了?正纠结,它却动了,藤蔓般攀上高容的肩,圈住、扣住、揽
19、19、竟然是他不是她 。。。
住,身体紧跟着贴过去,心叹息一声,旋即雀跃欢腾舞蹈起来。阿筌吓了一跳,怕高容发现自己内心的欢唱,忙往后缩了缩身子,左手、左手既然不停使唤,只好随它粘在人肩上。
“下面两个升斗共八面,加上这面,画的可是九大名剑?”
阿筌敛神定气:“我谋着九大名剑就是这样子。”
“你谋着?”高容歪头笑他,“这把呢?”
阿筌不敢迎那笑容,专注地低头看升斗:“可有南诏王佩剑的样子?”
火把轻转,斗移剑舞,剩下两把很好认,一把是段氏后人的细剑,一把是高容的佩剑。
“你雕工不错,这火把,唔,这‘剑柄’正合我手。”
“长度如何?”
高容挥着火把比划两下:“称手。”
阿筌笑着:“那我有谱了。”
“真拿我当试剑工?”
“我也不能去麻烦阿铭哥啊!”
“听说试剑工不能挑剑的,每一把剑都得会使,你费这些心思,就失去‘试’的意义。”
“量体裁衣,因功夫制剑。我若铸剑,炼铁、锻打时就要有所区别。”
高容回味他的话,慢慢点头:“不同功夫不同人,使不同的剑。好念头。”
“就像不同的马得钉不同的马掌。”阿筌比喻完晓得要挨打,嘻嘻笑着往后跳开,仍被高容尥到,退了两步才稳住。
“胆不小。你去阿俪少爷说,‘这不是你的马掌’,你看他如何对你。”
“好,我就用这句说辞把火把讨还给你。”
“你——”高容瞪阿筌一眼,恋恋不舍地放下火把,“我是主人,还跟他争么?算了。”
“我另扎一把吧?今晚赶个工,明天午前送过去,不耽误晚上烧。”
“那不成了直接臊阿俪少爷的脸皮?”
阿筌做个鬼脸,挠头傻笑。
高容也挠头:“太阳晒得头疼,给我篦一下。”
躲进堂屋就凉快了,高容连包头都懒得解,一坐下就闭上眼等着。
阿筌跪到他身后,扶他靠舒服了,才解开包头拆散辫子,先把发根细细篦一遍,又一缕一缕梳到发梢。贴着高容温热的脊背,眼里又泛出泪光。老天爷,我可要感恩你的厚爱?难为你放进我心里的人是他不是她,我才能贴着他的身,摸着他的发。
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阿筌偷偷蹭掉眼泪,找些话说:“今早哪个给你梳的辫子?发梢都没梳抻。”
“唔,还是你晓得轻重。”
“干脆以后我每天早上进府去给你梳头。”
“最好晚上再来侍候我洗脚。”
“那你得给我备匹千里马。”
“你住高府算了,正好把这蚕房还人家,瞧瞧外面那桑园,可惜了!”
“哎,这是我的炉子,不准动!”阿筌叽喳嚷完,反应过来自己竟在撒娇,吓了一跳,“那个,我是说,这么好的炉子,还没铸过剑呢,废了可惜了。”
就晓得你舍不得炉子!高容笑问:“火把节你也要守着这宝贝?”
“我答应阿撒耶去马场帮他守火把,几十年的火把节他都守在马场,今年我替他一次。”不守马场也没地方可去啊,小石桥的家回去了要被问这问那,懒得费那么多口舌,而剑邑,连老庚们都怕自己回去——回不去了!
高容哼一鼻子:“马场那么多人找不出个顶替阿撒耶的?你个外人去守什么。”
“不算外人吧?每一匹马都要经我手钉马掌,有些养马的小哥还不如我熟悉它们。”
“校场、马场都有你,看来我该给你双份工钱。”
阿筌脸皮厚,嬉笑着:“难为阿容少爷照顾。”
“对了,刚才阿俪哥要你弹三弦,你谦让什么?”
“阿容少爷给的冰弦,少爷不发话,我哪敢弹?”你的弦我的琴,我们的三弦,如何弹给外人听?
“我后来叫你指点他啊!”
爷你会说反话!“所以我谋着收拾完后净了手才好弹,他却跑了。”
“你还讲究多。”
阿筌不想扯这个,编着辫子岔开话题:“阿容,你头发比上个月毛糙了些。”
“最近事多费神。”
“要入秋了,头发更干。”
“那天我阿嫫竟然要给我整桂花油。”
“哈,不错,那个好。”
高容回头瞪他:“阿嬢习气,你整一个我瞧瞧。”
“先抹一会儿,再洗掉嘛。”
“走出去一样有味,人家以为是阿莲小姐女扮男装呢。”说到女扮男装,高容就想起一事,“哎,我差点忘了,你可去赶过月亮街?”
“月亮街?”阿筌心头打个哆嗦,借打包头避开问话。掖好包头布他侧身看,“这位小哥硬是精神。”
高容满意地摸了摸头,继续提醒:“就是洋芋花节的那个。”
躲不开避不过,这少爷就这较真的习气。“唔,去了。”
“可唱曲子?”
“唔。”
“在哪个坡唱的?唱的什么?”
阿筌躲闪着目光,强笑:“碰上一帮剑邑师兄,只给他们帮腔。”
他坦然点还好,一躲闪,高容起疑了:“挑事的是你?”
“不,不是,是——闹着玩的。”
“小阳雀可是你?”
阿筌的额头沁出密汗,他努力回想高香莲是从哪句开始接的。
“既然你露了尾巴,后来又躲什么?”高容忽然暴怒,“诳阿妹扎实好玩?”
“不,不是!”
高容压不住怒火,跳起来一脚踢飞草墩:“还是你有了心仪的阿妹,躲一边说情话去了?”
阿筌扑通跪下,无法解释的情结啊,不敢示人的结!
“既然有心仪的阿妹,你还想撩哪个?偷梁换柱耍把戏,你扎实会躲,扎实会玩!还是你忘不掉阿莲?说话,你到底心仪哪个?”
拳脚招呼下来,阿筌匍匐在地不敢躲闪。瞒不过阿容啊,瞒不过你!我是有心仪的人,才无法开口唱曲子,我怎能跟她们对曲子?我能找哪个对曲子?
木俪才进院子,就看见高容正对阿筌拳打脚踢,忙蹿上来架住高容。
“阿容,阿容你咋了?”
高容喘着气,怒瞪阿筌:“我打死你个憨娃娃!”
木俪把高容推到一边,才过来扶阿筌:“可伤着哪里?”
阿筌不敢受木俪的好意,摇摇头依然跪好:“阿容少爷可解气了?”
“哈哈,我拿你解气?”高容笑得狰狞,“你答应我的话最好记得,不要自己屙的屎又自己吃回去。”
“我晓得。”我不会爱慕阿莲小姐,绝对不会!
靠着校场有好处,创伤药多。阿筌检查周身,发现高容并没发力,只在肩上有块淤青,于是跑校场“借”了些草药熬水泡澡,半个时辰后,就舒泰了。
特意为高容扎的火把被木俪占了,实在有点不甘心,不过现下就是扎把别样的送去,高容也未必会收,明晚要守马场,今夜还是早些歇了算。
回味白天一切,恍若新生。昨日的自己已成隔世,那些忧伤和小情绪,都成过季山茶,残花谢尽不值一顾。内心有个声音冷笑不断:恋上阿莲小姐或许还能成佳话,恋上阿容少爷,小心天打雷劈。新生的阿筌却所求不多。爱着他,为着他,心里眼里只有他,只要他一个笑一个回眸,一个十指相扣,一个闭眼倚靠。说什么佳话眷属,哪敢奢求那么多?今天的自己,已天上人间走了一遭,老天爷如此厚爱,还有什么不满?
想到高容的暴怒,阿筌仍然心悸,想不明白高容为何那么生气。他先猜自己有心仪的阿妹,恨自己耍花招找人代唱曲子——可这跟他有何干系?后来又强调不准爱慕高香莲——难道这个才是症结?或许他以为自己恋着阿莲小姐所以没心思对曲子?
猜来猜去,竟有种心有灵犀的兴奋感,阿筌也不敢放纵自己太沉醉,于是努力入睡,把左手放在枕边,似乎高容的绵绵温度犹在耳边。就这样,甜甜睡去。
20
20、20、可晓得什么是情 。。。
民家人的火把节是六月二十五,在金沧,又有不同含义。因为这天还是马的生日,所以白天是马过生,晚上才是人过节。马生日得吃马料,家家户户炒“炒豆”,讲究点的用金沙江的油砂炒,整不到油砂的,用粗盐炒。阿筌图省事,干脆在炉灰里埋上一碗干蚕豆,一炷香后刨出来,黑皮黄心,虽然不够酥泡吃着费牙,但够香。
揣着炒豆去马场,阿撒耶已打扮一新候着。
每匹马一个鸡蛋,在这。火把上挂的桃梨果子,在这。点火把前拜火神的酒水,在这……一定要守到火把烧完灭了灰烬才敢睡,大意不得。子夜还要添一次马料,忘不得!
啰嗦许久,老倌总算拎着水烟锅走了。
阿筌跑草场巡一遍,马匹似乎不晓得今天是他们生日,悠闲的继续悠闲,调皮的依然调皮。
迟些时候,阿筌开始准备晚饭。虽然是马生日必须吃长寿面,但拜火神却不能一碗面条了事,即便不能像师嫫、阿嫫那样整一大桌菜,必要的几样的还得侍弄。
剥一包包谷再剥一把毛豆,包谷炒毛豆又叫“两亩地”,寓示着有田有丰收。煮一块腊肉,再炒几根芋头花,有肉有菜。然后弄个菌子,山里货,暗指能靠山。还要煮个海菜汤或炒个海果儿,告诉火神,我家还靠着水。
一个人吃不下许多,于是阿筌一样整小半碗,应个景。东西洗切妥当,他去马场请寿星们回马厩,走近马场才发现时候尚早,硬着头皮找到头骡,连哄带骗,用两个鸡蛋做诱饵,哄得它带领马群提前回马厩。每匹马一个鸡蛋侍候好,到也没引起什么骚乱。
吃完长寿面才开始装饰火把。马场的火把是中型火把,没有中心轴松木,最下面一层松材敲整齐了,可以直接站地上。升斗是阿铭整的,每面几个大字苍劲有力,他怕阿筌分不清正反和顺序,已把斗杆、莲花和三级升斗组装好,阿筌只需把斗杆插火把上就可以。桃梨果子也系好红线,简单挂上去。怕惊了马匹,马场火把历来不挂炮仗,更省了一道工序。
样样弄完,太阳还挂在西天,今天这日子咋老过不完?
云不动,树不动,斗不动,天地间静得只剩下一个人,喊两句叫两声,声音被天地吸了般,感觉更奇怪。想着要这样守到三更,他忽然有点坐不住,于是一面默默向阿撒耶告罪,一面牵匹马溜回自己院里取来三弦。
在台阶上发个火煮一锅盐水花生,靠着柱子拨两三下冰弦,琴声水波般荡开,周围的一切都漾起来,静止的火把也灵动了,阿筌的不安和焦躁被冲击去,心境慢慢平复下来。
马场这边虽然冷冷清清,整个金沧却都沉浸在节日氛围里,金沧城里更是热闹。
祭天地拜火神于佛理说不通,所以每年点火把前的道场,高老夫人都不参加,但今年阿蓝小姐回来了,老妇人特意牵着两个外孙来拜火把。
太阳落山后,土司在城楼上坐定,不看楼下万千民众和火把,却回头张望。老夫人侧过身子低语;“阿容说今晚人多怕出事,他混在下面照应。”
“有那么多护卫,就他小心。”土司批嘘一句,说出恳求,“阿嫫,我谋着也该叫阿容露露脸了,今年的火把就他来点。”
“既然已定了阿宣点火把,土司莫再多言。”
“阿嫫——”
土司还要争辩,高宝凑过来说:“阿嫫,下面从东数三顶轿子里的姑娘。”
土司奇道:“整什么?”
“阿星哥,这些是媒人给阿宣说的姑娘,定了今晚先请阿嫫过目。”
土司见他们烧香带拜佛,一掌按下去要办几件事,不好再多话。只是高容已十七岁,该叫金沧人见见他,以后委他做什么也才方便。高容性稳不喜出风头,府里人人服他,府外却没多少人晓得阿容少爷的本事,得抓紧寻些事端给他立威。
土司这边暗自计较,下面拜火把的仪式已正式开始。
在唱经班的三弦唢呐中,土司府大管家代表土司奉上猪头三牲祭拜天地,然后是金沧城几家大户上祭。奉完祭化了纸火,轮到瞎子阿三“跳火把”。
木俪看得稀奇,笑道:“这巫师跳得好看。”
高香莲忙扯他衣袖:“阿嫫平日吃斋念佛,关键事情却只信他,你小声些。”
“我俩的姻缘也是他点的?”
高香莲一下红了脸,扭身到阿蓝姐旁边坐下,拈两颗菱角细细吃着以掩饰羞涩。
瞎子阿三跳到尾声,土司端杯酒站到城楼边,高家人包括两个小孩,也端酒站过去。
这是最后的祭酒!
高容站在马背上,扫着人群里抬头看城楼的每一张脸,终于,他找到目标,于是握紧佩剑警惕着。人群里有个仰着头一动不动的人忽然低下头,拉低草帽遮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