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摊子上,吃着凉粉闻着酱香,凉粉味道也特别起来。上次木俪说没吃过那么好吃的凉粉,大概就因为土司家饭桌上的凉粉,少了这份酱香。
校场刚开张时厨房缺人手,酱菜全买自清粉嬢家,清粉嬢也认得阿筌,一见他去就招呼:“小哥今天来吃什么?”
“一碗热的一碗冷的,再要一碟泡辣子和——腌萝卜。”
泡蒜是清粉嬢家的酱菜招牌,阿筌最喜欢这个,但自从有了喜欢人的心思后,他的口味就淡了,怕口气浓体味重,所以不愿再吃那些熏腥东西,于是改口叫了萝卜。
天阴着随时有雨的样子,清粉嬢没什么生意,给了他双份的量,他连说吃不完吃不完。
“今天不是街天啊,小哥进城买什么?”
“听说今晚要放河灯,没见过,来看看。”
“这两年就时兴整这个,昨天七月十四送老祖宗离家,老祖宗却不上山先去赶盂兰大会,今晚赶会回来路过金沧,家人还得烧过路钱给他们,在仓河里放河灯指路。”
“纸灯咋放水里?”
“有钱人家用油脂糊底,还有做个小木船扎上莲花灯什么的,普通人家的娃娃就整瓜灯,喏,我家刚去园子里采来一些。”
阿筌笑起来:“我刚才见这些小瓜,还谋着城里人口味怪,这么嫩的瓜也吃。”
“哪个吃它,水渣渣的。”清粉嬢从案板下拿出个瓜灯给他看,“就这样把瓤子挖了,里面插截蜡烛。”
“我来试试。”
阿筌拿把汤勺挖干净瓤子,看着剩下的瓜肉费心思:“把瓜肉掏薄,再把瓜皮雕出图样,烛光就能透出来,可好看?”
“当然好看,你可会?”
阿筌当即坐到摊子后开始动手,初做的几个瓜肉掏太多,瓜灯放一会就软了,于是他又谋着划篾子做骨架撑在里面,还能撑出菱形、三角形来,雕琢图形随瓜棱而走,更是生动好看。
清粉嬢笑得合不拢嘴:“哎唷,娃娃玩的耍货,扎实麻烦小哥。”
阿筌干得正起劲,忽听有人说:“清粉嬢,要两碗热的,少放辣子。”
另一个声音说:“一碗加点乳腐汁。”
这个清朗的声音隐约带着丝命令的味道,却又不让人难受只觉得他说话就该这样,除了阿容少爷还会是哪个?
阿筌暗叫今天该着碰上你们。他偷偷收了小刀考虑如何探出头去招呼,就听木俪问:“这是什么?奇巧又好看。”
“娃娃玩的耍货。今晚要放河灯,难为这位小哥帮我整瓜灯。”
清粉嬢欠身让出阿筌,阿筌抬头惊讶地叫道:“阿——你们?”
那两人也吃惊。高容尤其惊讶:“你咋在这?”旋即问木俪,“其他人也放了?”
木俪抬了抬眉:“没听说要放。阿筌,你可是来买东西?”
清粉嬢见他们认识,再看木俪眉眼,也想起来了:“哎唷,我说这位小哥看着面熟,上次你们一起来过的,就你跟他。”又看高容,“这位小哥却没见过——硬是哪里跑出来这些后生哦,一个比一个俊。”
两位少爷不习惯这样被人夸,只好笑笑。
“我们村的水土最养人。”阿筌涎着脸认了,指指煎锅,“阿嬢快翻凉粉,要焦了。”
清粉嬢忙往凉粉上刷层油:“煎酥些才好吃。”
三人都有话,却不好在凉粉摊上说,于是高容木俪沉默坐着专心看清粉嬢煎凉粉,阿筌乘机缩回摊子后摆弄瓜灯。
清粉嬢同样给了高容和木俪双份,“今天我请客。阿筌吧你叫?你给我整这些我还不晓得咋个谢你呢。”
“娃娃玩的耍货。”阿筌应一声,头埋得更低。
木俪吃得干净,高容却只吃了半碗,两人也不坚持付账,吃完就走。
清粉嬢看三个后生认识却不熟络,奇道:“你们三个不是老庚?”
“不是。”
“上次你请他吃凉粉,我还谋着你们……”
阿筌很郁闷,高容临走前特意敲了敲案板,又明说要去仓桥看水,自己不跟过去可行?关键是跟去后要如何举止才不会露出马脚?管得住嘴不说亲昵话管得住手不去摸他牵他,可管得住双眼不痴痴盯着他看?
老天爷帮帮我!
故意拖延时间又做了一盏瓜灯,然后甩着手问清粉嬢你家几个娃娃?清粉嬢说哎呀够了够了,拖了你一天的脚步,我给你包些酱拿回去。阿筌说我还要去哪里哪里办事拿不成,下次进城再来拿,我最喜欢你家的乳腐你给我留点腊水腌的。清粉嬢说给你留一罐最好的。
木俪和高容坐在仓桥的石狮子上,木俪有些待不住了:“阿容,还不想回去?”
“阿莲她们选绸缎,要整一下午呢。”
“要下雨的样子。”
“有雨天边亮无雨顶上光,西山上还没下雨,城里更下不来。”
木俪嘀咕一句:“这里有什么好看的。”
“总好过回去听她们叽叽喳喳。后天阿蓝姐就要走了,真快。”
“是哦,一个月了!”
两人靠在桥栏上,一个无聊地看过往路人一个假装无聊地看过往路人,就见阿筌跑来了。
木俪再次惊讶:“阿筌你跑什么?”
阿筌停下来:“哎呀,两位少爷在这?”
高容批嘘一句:“这个天还能跑出满头大汗?”
“给清粉嬢做完瓜灯,看看快下雨了赶着回去。”
赶着回去更不会走这边,高容晓得他是来追自己的,心里舒服了。“校场有事?”
阿筌不敢看高容,趴到石栏杆上看河水:“没事。”
木俪问:“我的人可听话?”
“操练认真多了。”
木俪看眼高容,轻声笑:“他们在丽江霸道惯了,亏得阿铭忍这么多天。”
阿筌偷偷松口气。
高容终于发现阿筌来到后就没看过自己一眼,于是点他名:“阿筌,你就特意跑来做瓜灯?”
阿筌忙着追看漩涡,心不在焉地哼了一声:“嗯!”
“阿铭可吩咐什么?”
“没。”
有时嫌阿筌太多话,可现在他一字一字蹦更叫人怄火。高容强开口:“这雨一时下不来,晚上要晴了才好放河灯。”
阿筌看水看得专心,还绕到木俪那边去看水击桥墩。
高容暗想自己是不是太纵容这憨娃娃了,让他没个敬畏心,连少爷问话都爱理不理。“阿筌,你骑马来的?”
“哦。”
“那还着急回去?你不等放河灯?”
“不。”
木俪遗憾:“我早没想到河灯可以用小瓜做,又好玩又好看。”
阿筌答:“那当然。瓜皮镂空了烛光就能透出来,漂水面上比纸灯好看,还不用担心渗水,方便多了。里面有竹撑,形状可以保持得久些。”
“早晓得刚才该跟清粉嬢讨一个,我最喜欢那个四面雕着翠竹的,好像真是嵌了几段竹子上去。”
“现在做也来得及,我去买些瓜来?”
“现在就做?”木俪问高容,“阿容你喜欢哪种花样?”
高容怒火中烧,阿筌你是民家人啊,是我高容的人啊,咋木俪才去校场几天,你就能跟他冲壳子跟我没话说了?
高容一生气就前前后后想,想起这娃娃以前给木俪扎火把,现在又要给雕瓜灯,到底拿了阿俪少爷什么好处,费这么多心思讨好?想到这些,阿容少爷连带着对木俪有气,于是别有用心地问:“阿莲亲手画的河灯不如那些小破瓜?”
“不,不,我只谋着给娃娃耍。”
高容哼一声不说话。
木俪有点无措,不晓得为何一向随和的阿容少爷偏对这铸剑工苛刻冷漠。挺好个娃娃,又能干又懂事,而且还是阿铭的人,你阿容少爷不是稀罕阿铭吗?就是做样子也要哄哄他的人啊!
木俪看着冷场马上转个话题:“阿筌,你说过金沧每个时令都有好吃的,入秋后又有什么?”
“谷子扬花了,这个时候最适合吃谷花鱼,晚上把田埂挖个缺口用竹帘接着,早上去看就能遛到一竹帘谷花鱼。”
“那得有多少斤?”
“谷花鱼长不大,最多这么长,”阿筌比了半截食指,“圆滚滚肥噜噜的,它只吃开谢了的谷花,所以没有苦胆味,酥黄了下酒,又香又嫩还不用剔刺。”
木俪稀奇不住:“还有不苦的鱼?可惜校场旁边没有谷田。”
阿筌刚想应承说今天夜里我走远些放个遛子试试,就听高容说:“阿俪哥,街子上卖的多了,叫他们买些晚上酥来吃。”
听出高容语气里的不耐,阿筌不好再说话。
木俪笑:“阿筌你要赶路,快走吧。阿容我们可回去?”
高容趴着栏杆好像没听到。
阿筌瞟见高容双手紧抓着石栏杆,指节泛白似乎要嵌进石头里去,心疼得要死。不晓得这位少爷又生哪个的气,既然木俪对校场的事情想得开,那阿容少爷忧心的还是冰雹灾后的赈济?才十多岁的娃娃,土司肯定不放心交付那么多事,操心这些平白伤身啊。
惊觉自己竟痴痴盯着高容的双手,阿筌忙收回目光抬头看远山和铅云,用汇报的语气说:“阿容少爷,昨天阿铭师傅说要教剑术了。”
“嗯。”
木俪接口问:“那阿铭不能操练么些人了?”
阿筌见高容连校场的操练项目都没兴趣,更吃惊,不晓得高家发生了什么,让他没心思管校场。偷眼看少爷,发现他阴沉着脸看河水,于是一面猜着少爷心思一面敷衍木俪:“么些人功夫高,军爷说着重让他们练阵型。”
木俪笑起来:“看我,还老想着功夫功夫,又忘了阿容说的,走镖最重镖师间的配合,个人功夫再好,也不可能□照顾整个马帮。”
“对对对,阿铭哥也强调这个,你现在看那些娃娃多乖巧,刚来校场
23、23、相思不敢露人前 。。。
时可不一般,打架装病,什么法子都使过……”
阿筌唠叨许久,木俪听得眼发亮:“阿铭确实有一套,他居然年纪轻轻就退隐,硬是便宜了我们。”
“高——土司老爷也慧眼,”阿筌微微侧耳听了听高容动静,感觉少爷怒气越盛,一面内省可是不该跟木俪说太多校场的事,一面把话题转开,“土司老爷擅用人,一个萝卜一个坑,阿铭哥也说在校场他过得舒心。”所以,土司老爷既然定了阿宝少爷去赈济,肯定有他的用意。
木俪和阿筌聊得越投入,高容越气愤。爷培植的宠人,凭什么给爷冷眼让爷受气?
“一个小小的武器养护教习,也就是名字好听,真当自己是抱盘(民家人请客的主菜)跑饭桌中间供着,校场这样校场那样,校场可有你指手画脚?”
少爷脾气又犯了,阿俪少爷咋整的啊,陪他一天还没让他消气?阿筌苦笑,应了一声:“晓得。”
高容说完话就意识到自己嘴太坏,正担心若得罪了阿筌以后又得想法子去哄,却听他摆出退让态度闲闲一句“晓得”,那不计较的清高样扎实叫人抓狂,于是阿容少爷不管不顾爆了,冲口就骂:“你又晓得?憨娃娃成天不干正事瞎晃什么?我高——”
木俪忙架住高容:“阿容,街上!”一面给阿筌使眼色,“要下雨了。”
阿筌不想走,高容正气头上呢,把火发出来还好些,这样憋回去更是伤身。他又不会对别人发火,也就冲自己使劲,让他发泄吧!
“阿筌我明天、或后天回校场,你跟阿铭说下,他想如何就如何,不用管我的想法。”阿俪半拉半挟架走高容。
阿筌想跟上,却见高容回头甩过一记眼刀,那愤恨的凌烈目光叫人心悸,于是错愕间误了追上去的时机,只能看着两位少爷隐进人群里。
24
24、24、拉他进来可合适 。。。
松川骡马会七月二十四起会,会期五到六天。
松川骡马会与大理三月街,是滇西最重要的两大商贸会,松川会起自宋代大理国(约公元1117年),三百年来历经三朝,不受王朝更迭影响,规模还益见扩大。与三月街不同,松川会只肆骡马,大理、丽江、古宗等滇西北好马蜂拥而至,而滇东、川南的马户也专等松川会来征购良材,再卖到中原地带。
阿筌一直以为土司家马场的马肯定是金沧马的翘楚,但阿撒耶说“好货民间藏”。所以每年松川会,阿撒耶都要去看看,顺便把小马拉去溜溜,走走山路磨磨蹄子。阿撒耶是滇西北头号相马师,他随便多看两眼的马,价格都会马上提个档次。
“阿撒耶,你儿子何时来?”
“应该到会场了,那小子没灵性,三十好几了还学不出来。”
“不过你家孙孙是天生的相马师。”
提起那个“天生的相马师”孙孙,阿撒耶就合不拢嘴,小孙孙明年就要来马场了,算是了了他的一桩心愿。老倌家几辈人都做相马师,不想儿子却没眼光,好在孙子有天份,祖传的基业总算没断在自己手上。
上次阿筌去大理,背着东西只顾赶路,这回骑马缓行,一路听阿撒耶讲马经,惬意不少。
近村庄的路通常是麻石铺就,一步一个坑,走过多少匹马,才能踩穿石板留下这些蹄印?
晚上宿在高家马店,马粪、青草、谷草和饲料的味道充斥着鼻端,阿筌做了一晚上的梦。忽而金戈铁马征战沙场,忽而红缨头骡跋涉雪山,累得半死时,总算“回到”马场,骑着一匹白玉顶驰骋江边,忽然看到断崖上站着个人,半个脚掌悬在崖外,他惊得想叫却叫不出声,急得喘不过气时,醒来了,到底没整清楚江岸上站的是哪个。
高家马店到松川会场没多少路,阿撒耶让一帮“马役”去山上遛马,这是马场淘汰骡马的第一阶段:相体力,不合适的就乘松川会卖掉,好的拉回去磨性子和强化纪律,明年春末夏初加入马帮才能很快“上路”。
阿撒耶自然是去会场上转的,阿筌跟了几步,发现不管养马户还是马贩子都把阿撒耶敬若天人,连带地也巴结奉承自己,这实在是种折磨,正谋着找个借口单独行动,忽见松树后闪过一人,像是剑邑族长阿亮耶,忙追过去。
阿亮耶听到有人喊自己,不但不停下反而快步跑走,无奈那声音越来越近,无奈气喘回头:“阿筌?你咋在这?”
“阿亮耶真的是你。”阿筌喜得像熟透的松球,眼鼻口都裂开冒着高兴。
听说阿亮耶想买匹马,阿筌当即拍胸保证,一定请阿撒耶给族长选一匹最好的马。
阿亮耶忙点头:“我先去住的地方。”
“就跟我住,我那里还有空床。”阿筌说着就去接阿亮耶的背篓,盖着蓑衣不晓得装了什么的背篓竟然沉得他单手扯不动,他心念一动,停下手。
阿亮耶不露痕迹地转过身:“我有亲戚在松川,我就住他家,明天来找你。”
“快晌午了,阿亮耶可吃过午饭?”阿筌笑得毫无心机,“我住高家马店,你要什么价的骡马,我请阿撒耶帮你选。我们先去吃饭。”
阿筌从小就晓得,别人的事不要多管多插言。上次去大理,阿亮耶莫名丢失了一篓酱菜,这次这一篓不晓得装了什么的也注定要失踪,不是想查他的行踪,实在是自己现在不方便回剑邑,好不容易见着他了,怎么也要把入冬后的铸剑事宜谈好。算了算脚程,阿亮耶进一趟山再出来,只怕要七八天,马场不可能在松川待那么久,所以还是现在说定好些。
阿亮耶背着东西一时挣不开,被阿筌热情地拉得东倒西歪,进了高家马店,驻马店的马役已做好午饭,阿撒耶却有人招待吃回子大餐“牛头蹄”,没回来。
等阿亮耶吞下一碗饭,阿筌不管不顾把自己谋的一股脑倒出来。末了,问:“阿亮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