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宝懒得走远路,高香莲也不敢第一次跟他出来就提太多要求,于是两兄妹选了个不近不远的暖龙潭。
暖龙潭的龙井儿很奇特,有两道水脉,一道凉水一道温水,只是那温水摸上去只比手温略高,得不到土司的青睐。龙潭南边是个梨园,有几棵百年老梨树,一年结果寡一年结果多,高香莲在树下转了两圈,发现今年该是个寡年。高宝嫌果树上毛毛虫多,拉高香莲去龙潭北边的松林里扎营闲坐。
高香莲靠着松树百无聊赖,看高宝在一边打瞌睡,刚开始以为他是假寐,后来才发现真睡着了,不觉好笑。阿宝哥不会玩不会唱,如果不是占了高家二爷的身份,确实不容易讨姑娘家欢心,也难怪杨氏会转向又会哄人又有手段的高宣……呸呸呸,高香莲发现自己竟谋这些,臊得跳起来,反正也坐不住,干脆四处走走。
才转过一个小坡,就听到前面有人唱曲子。高香莲示意随行的家丁不要跟太近,只身往前去曲子起处。
“阿妹吔——三两棉花四两线,去年纺(访)你到今年。你可晓得?阿伊哟。”
“阿哥吔——洱源乳扇脚编脚,朵美砂糖心合心。我只等你!阿伊哟。”(注:洱源、朵美均为地名,盛产这两种东西。)
高香莲听出是两个后生在对歌,装阿妹的后生捏着嗓子只顾尖叫完全没有唱腔,不觉好笑。既然都是阿哥,她也不好靠近了看,于是站到树后偷听,那边却没声音了,她疑惑地探出头去,却见自己靠着的树后也有个人探出头来看自己,吓得差点尖叫。
“你——你……”
“阿莲小姐别怕,我是剑邑铸剑工阿各吉。”
“铸剑工?”
“今天把阿莲小姐哄来这边,是想请阿莲小姐给阿容少爷带个话。”
高香莲皱眉:“带话?”
“请转告阿容少
33、33、哪个家会不护犊 。。。
爷:‘他在金沙江边,夸萼人那里’。”
“哪个在金沙江边?”
“阿容少爷晓得。难为小姐只能跟阿容少爷说,除了阿容——”
“你到底是哪个?神神叨叨的。”
“我是——”
阿各吉还没说完,旁边跳出个黑壮后生,急匆匆地说:“阿莲小姐可还记得去年千感林唱曲子的阿哥?还有洋芋花节月亮街的小阳雀?”
“什么?”
“小阳雀被关在笼子里,只有阿容少爷能救他。”
高香莲还没反应过来,两个后生已飞快离开。
高香莲正想追过去问问清楚,听到后面的脚步声,回头见有家丁跟过来。
“阿莲小姐,阿宝少爷醒了,正找你。可找着唱曲子的?”
“哦,是几个割猪草的,去那边了。我正要回去。”
34
34、34、反正是赖定他了 。。。
阿各吉和阿迪牟远远跟着高宝的车马,直到高家兄妹进了高府,他俩又等了会儿,看着天黑了,才回剑邑。
“阿迪牟,你说阿容少爷可会听阿莲小姐的?”
“就怕阿容少爷不在金沧,阿莲小姐忍不住把话说给别人。”
两人叹口气,现在后怕也没用了。每天守在高府门外,多少天了都不见高容进出,他们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今天才跟着高香莲去了暖龙潭,请高香莲带话是阿迪牟的主意,若在平时,阿各吉肯定要批嘘他乱五乱六憨想,如今也没开玩笑的心情了。
“下一步怎么办?”
阿迪牟看看艳丽的晚霞,长叹口气:“明天我走一趟九鼎山,把近况给阿亮耶冲冲。”
“我阿舅两天后回金沙江,我们得赶快想办法。”
两人心里有事,脚下也快,几乎是跑着往剑邑赶,走到半路,忽见阿各吉的师兄阿撩罗急匆匆跑来。
“你们两个可回来了。”
“怎么了?”
阿撩罗低声道:“阿铭师傅回来了。”
两个后生互看一眼惊喜万分:“阿铭师傅总算回来了。你可给他说了?”
阿撩罗挠头:“他偷偷摸摸回来的,晚饭后我阿奶叫我去他家要点干蕲艾,我明明见他的影子闪进房里,可他阿嫫装憨说我看错了。”
两个老庚一下子懵了。
前些日子,一直在外应土司差事的阿亮耶忽然回村来,说要上九鼎山烧炭。老倌都封炉子了还要炭整什么?年轻后生们尤其是阿撩罗一辈今年谋着要竞评铸剑师的铸剑工们都扎实紧张,若老倌重启炉子就没有空的铸剑师位置留给年青人了,于是阿迪牟奉命去探口风。
他热情地爬了一天山路送老倌上雁池,老倌一路兴致不高,对阿迪牟也没个好脸色。阿迪牟不晓得一向温和的阿亮耶怎么变了个人似的,也不敢多说别的,晓得老倌喜欢阿筌,于是就把阿筌搬出来说,哪个晓得不提阿筌还好,一提阿筌老倌就吹胡子,把所有铸剑工都骂了一通,然后告诫年轻后生们从此不要再提阿筌的名字。
阿迪牟懵懵懂懂下山来,与阿各吉一合计,猜测可是阿筌协助阿蒙和巧妹跑婚的事情被阿亮耶晓得了,老倌怕受牵连所以恨上了阿筌?可阿蒙明明说过阿亮耶是可信赖的啊。
真是搞球不懂。
两人反正也没资格去竞评铸剑师,私下嘀咕几天便算了。正巧阿各吉的阿舅回城来卖沙子,阿各吉就回阿婆家陪阿舅,晚上一家人唱曲子,阿各吉听阿舅的唱腔扎实新奇,缠着要学。后来越听越不对,这些调子明明是民家调不是夸萼调,阿舅出去多年反倒成了高手?
阿舅拗不过好奇的后生,吞吞吐吐说出真相。原来他们那山上最近忽然有人唱民家调,偏生族长挨家叮嘱不准上那边砍柴,他们也不敢上山去看究竟,只是那腔调扎实好听,又高又亮响彻满山。开始似乎还有人干涉唱曲子的人,唱曲子的就唱除非把他毒哑了否则他会一直唱下去,后来也没人管了,那声音就没日没夜地唱着,别说阿舅本来就会说民家话,就是一些夸萼人也跟着学了不少。听阿舅一说,阿各吉心如冰凉,结合阿亮耶的表现,那个关在夸萼山区的人八成是阿筌。
阿各吉和阿迪牟不敢拿主意,去找阿撩罗商量。阿撩罗立马想到应该是流云师傅动了什么手脚,让土司家把阿筌关了,阿亮耶在校场没事情做,干脆回来重启炉子,断了阿旺垒当铸剑师的念头,只是阿筌就活该成了引火柴?阿迪牟却有不同想法,他记得上次阿蒙从校场回来模模糊糊说的话,猜测或许阿筌和阿容少爷已互吐心扉偏生土司不准他们在一起,所以把阿筌给抓了。
不管从哪方面思谋,老倌都晓得阿筌被抓了,那阿容少爷可晓得?
他们起先还担心可会是高容怕阿筌拖累他亲自抓的人,后来去城里守了几天遇不上高容,又有府里做事的阿迪牟远亲,冒了一句说阿容少爷最近不得宠,还被土司打了一顿,于是他们的心底立刻唱起了大悲调。阿撩罗推断说应该是土司支开了高容然后抓了阿筌,这事必须让高容晓得。
如今高容的心思不明了,事情却还捅给了高香莲,三人一下从暗处转到明处,而阿筌的处境也更危险了,必须赶快把他救出来。
“阿亮耶两父子肯定知情,就不晓得他们站在哪边?”
阿撩罗一问,阿各吉和阿迪牟也傻眼了。按先前的谋划,救阿筌必须找个会功夫的人,三人首先想到阿铭,谋着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位金沧头号剑士给拉上。但如果阿亮耶和阿铭师傅是土司的人,那就是阿筌的对头,可还敢找他们?
阿各吉一跺脚,狠声道:“阿迪牟你明天就盯着阿铭师傅家,阿撩罗哥继续帮我去师傅那里顶着。”
“那你呢?再去高府也守不出什么啊。如果阿莲小姐来抓人,我们都躲不过。”
“阿莲小姐今天被吓憨了的样子,没那么快吧?明天我上九鼎山跟老倌把话冲开,就说我去校场没找着阿筌,找他要人。如果他不说实话,我就诈他,说我看见他协助巧妹逃跑,我要去捅给流云师傅。”
“巧妹的事情可敢给他说?”
“阿蒙信任他,他肯定晓得。不管他可有搭帮手,我们反正赖定他了,我们几个闹不起来,让流云师傅和阿旺垒去高府闹,或许高府一忙这边,就顾不上管阿筌了。”
三人打定主意陷害阿亮耶,心情一下舒畅了许多,于是相约再去阿铭家看看,阿筌是阿铭的人,阿铭如今偷偷摸摸回来肯定有问题,去他家墙外或许能偷听到什么。
校场人员随马帮行到梅里雪山就分成两队,阿铭带着大娃娃们进藏,小娃娃和么些人则由木俪带回金沧,继续练习功夫和阵型。
高香莲看到木俪神采奕奕走进府里,眼里就溢满了泪水。木俪乘人不注意扭了把她的俏脸,低声问:“可想我?”
高香莲连连点头,把他拖到没人处:“快救救阿容哥。”
“阿容怎么了?”
高香莲哭得说不出话,终于、终于有个肩膀能让我依靠!
那日从暖龙潭回来,高香莲耐着性子等了两天,总算发现不对劲,土司院里说高容办事去了,却没人晓得他去了哪里。
木俪沉声问:“那你可去问过土司老爷?”
“后来我去求了管家,才晓得阿容哥被关在黑牢里。”
“黑牢关得住他?”高容那身本事,黑牢困得住他?
“阿星哥派了从小教阿容哥识文习武的夫子当牢役,又用鹤头红藤杖当门栓……”
“土司老爷动真格了。”木俪感叹着,再看高香莲玉容憔悴,心下不忍。她只一句话“求了管家”,天晓得下了多大的狠心才舍掉千金小姐的矜持。
“关键是现在阿容哥在牢里闹绝食,已经四天不进水米了。”
“那我们怎么办?”
“你可能想个办法让我进黑牢,我要跟阿容哥说说话。”
“说什么话?”
高香莲吸吸鼻子:“阿俪哥,阿嫫那里祥和安定,阿宝哥那边也没有动静,这事土司连他们都瞒着,我、我……”
木俪点头:“我才回来就去求土司也不方便,等下谋个借口再去。你先别急,看看你,才几天就瘦了一圈。阿容是土司最疼爱的阿弟,土司也就是吓吓他,还能真把他憋出事?”
“阿俪哥,有你做主我总算心定了,这几天愁死我了,我先回房躺一会儿。”
“憨姑娘,可是几天没睡了?”
阿铭正在房里擦剑,听到阿各吉在天井里大声说:“阿朗嫫,我阿嫫让我给你家送碗米酒。”
“你阿嫫的米酒出窝了?我手不空,难为你帮我拿房里去。”
阿铭叹气,阿各吉三个憨娃娃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救出阿筌,一句话的事情,可牵扯面很大啊,哪能说救就救。
“阿各吉——”阿铭看到阿各吉后面的人,愣了一下,刚才听到两个脚步声,以为是阿迪牟,也没细辨认,现在看却是个阿妹,该怎么称呼?
来人看到阿铭,抢上两步扑通跪倒:“阿铭哥!”
阿铭也慌得跪下:“阿莲小姐折杀阿铭,快请起,请起。”
“阿铭哥你救救阿容哥吧!”
阿各吉到不管那些虚礼,把高香莲掺扶到八仙桌边坐定,然后冲阿铭使个眼色。
高香莲面色悲戚,说话却沉稳有力。
“难为各位阿哥不嫌弃阿莲,阿莲见识浅误了你们的事,现在不敢再拖下去了。阿铭哥,请你帮帮我。”
听高香莲一口一个阿铭哥,阿铭也不好再谦让,坐到下首耐心问:“阿莲,阿容最近可好?”
“不好!”高香莲忍着泪把高容的现状说了,手指急切地搅着围腰,“他跟阿星哥拼耐心,可要说狠,哪个狠得过土司?”
阿各吉嚷道:“阿铭哥,你今天说等阿容少爷回来,明天说要探探阿容少爷意思,好啊,我们等,等着去黑牢问鬼魂吧。”
高香莲一听“鬼”字,泪如泉涌,偏还不敢大声哭,使劲咬着手巾,玉颈上青筋直露,叫人看着扎实心酸。
阿铭气得低声骂:“阿各吉你闭嘴。你个蛮牛跑来整什么?阿迪牟呢?”
阿各吉也晓得说错话了,瞟高香莲一眼喃喃:“他在外面守着。”
“阿莲,你说黑牢只有几位夫子把守?”
“你可有办法?”
“教阿容习武的夫子我熟悉,我出面他或许会通融。”
“那你赶快去,劝阿容哥别扛了,他再不吃点东西……”
“阿莲,你可晓得土司为什么关他?”
说起这个,高香莲有怨气。也不晓得高容犯了什么大错叫阿筌晓得了,肯定是阿筌把事情说给了土司,土司才关高容黑牢。那天听阿各吉的意思,阿筌也被关在金沙江边,活该背时!
高香莲心下批嘘,面上依然哀怨着摇了摇头:“阿星哥一向疼他,不晓得这次怎么下了狠心?”
阿铭和阿各吉一下傻眼了。两人都是未婚男子,如何对一个姑娘家说那种事?
阿铭轻咳一声,示意阿各吉跟自己出去。高香莲看他们离开,正无措,却听脚步声响,阿铭嫫跨了进来。
阿铭和阿各吉等在北厢房。
阿铭细心交待:“人家是阿莲小姐,你别那么喳喳哇哇。”
“要依我,先救了阿筌再救出阿容少爷,让他们跑婚。”
阿铭拍他一巴掌:“跟你说不要喳喳哇哇,他们是跑婚吗?你在这里就捣乱,你出去守着,换阿迪牟进来。”
阿迪牟对着阿莲小姐才是捣乱啊……阿各吉不敢犟嘴,吐吐舌问:“现在阿容少爷的态度你也晓得了,你说咋办?”
“但现在阿莲小姐的态度却扎实关键了。”
两人想不出好法子,只能耐心等高香莲拿主意。阿各吉跳上凳子又下地走,又跳上凳子又下地走,阿铭想批嘘他两句,看他急行急色,长叹一声没骂出口。又等了会儿,听到老嫫出来了,阿各吉一下蹿出去把她拉进来。
“怎么样?”
“一直不说话,我难得等。阿铭你直接进去问吧,她的戒心扎实重,也就信任你。”
阿铭和阿各吉回到南厢房,见高香莲坐着发呆,也不好询问,陪着坐下。
许久,高香莲才开口:“阿铭哥,其实我不懂情。”
“啊——这个……”
“阿容哥随便扯个谎就哄过了我。我若早晓得,也不会让他落到关黑牢闹绝食的地步。”
这事恐怕不是你说了算!
高香莲抹了抹眼,忽然回神般正色道:“阿铭哥,阿容哥的心意已表明,你该怎么救他就怎么救他,无论如何,无论他将来如何,他都是我阿哥。这事必须快,阿俪——木俪已经晓得我在找人救阿容哥,他或许会从中插手。”
“阿俪少爷?”
“刚才我才想清楚,这些事,木俪从头至尾都晓得。”
阿各吉一拍大腿:“我也奇怪,不是老倌告的密会是哪个?原来是那根烂木头。”
“阿各吉!”阿铭头大地冲高香莲苦笑一下,“你觉得阿俪少爷会阻挠?”
“今天我求木俪救人,他根本没问土司为什么关阿容哥,他还说什么土司动真格了。前些日子他回丽江,可能就是故意躲出去的,如今回来,他只要出面施个援手,阿容哥日后必定对他感恩戴德。他根本不顾阿容哥心甘不心甘乐意不乐意,就谋着占大便宜让金沧欠他个人情……”
没谋到高香莲说这些,阿各吉和阿铭面面相觑。阿铭咳嗽一声道:“阿莲,今晚我想法送你进黑牢,你去看阿容,夫子们也不用担什么责。”
阿各吉急问:“那阿筌呢?”
阿铭忍无可忍骂道:“他能吃能睡能唱曲子!憨娃娃你干点正事去,别一天到晚在我旁边喳喳哇哇。”
“我是担心、对,担心他出来了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