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凉耳尖分辨声音道:“是小天?”
柳十九眉头微皱起身道:“去看看。”
两人快速绕回去,刚好碰见江小天掀翻赌桌,赌资赌具稀里哗啦倾倒满地,对面一人急忙躲开途中也不忘捏着手里的银枪,正是江小天的家传宝贝。
那人着的锦罗绸缎,面容却显狡诈,一眼就知不是善类。
柳十九特意嘱咐后,江小天的确只考虑玩玩儿,讲说输光了大不了一拍屁股走人。他这想法几乎是所有赌徒上桌前的一贯臆想。尤其开头赢了几把银子又在眼皮子下面陆续输出去,哪能没有火?这也罢了,对面那富贵公子手贱要出千,出也算了动作粗糙遭江小天发现,逮个现形。
江小天不傻,琢磨说不定开头赢的银子就是诱饵,上钩了再慢慢收回去,稳钓自己这条大鱼。
当场拍桌叫板。
那富贵公子也不慌张,阴笑道:“怎么的?大不了把这局的钱还你,你也只看到我这回动了手。”
“你混帐!你一开始就故意让我赢的!”
“证据呢?”
“这……”
“你看着我每一把都出千了?”
“也没有……”
“愿赌服输,钱输光了就想赖账?乱说话小心烂舌头。”
“我没有!”
“哼,技不如人,也不瞧瞧这是你能来的地方?”富贵公子判断江小天是过路旅人,放心大胆骂他也不怕打击报复。
江小天自知赌技欠佳,若要说独自前来确实缺少勇气。他被说中要害,气急上头指着富贵公子道:“你出老千!你没否认!”
那富贵公子已是理亏,原以为江小天呆笨,妄想拿话绕他三圈糊弄过去。哪料江小天咬定出千不放,富贵公子乃本地住户,今天要是不治江小天一治,这地盘就没得混了。
他也一拍桌子弹起来,抓起手边一锭银元砸向江小天,吼道:“给你钱,还不快滚!”
富贵公子不会武功,银元丢过来毫无内力。但江小天从未见过有人能这样耍浑,一时吃惊忘记闪避,银元砸在脑门上三分疼痛,七分羞辱。富贵公子见状立即放声大笑,围观众人全是趋炎附势之徒,本地少爷与外地路人,该选谁显而易见。有第一个人笑出声,其余人跟着笑是容易得很。
满堂哄笑。
江小天头次受这等侮辱,捏紧了拳头不说话。
“现在得了钱可以滚了吧?穷光蛋进什么一笑楼!本少爷没心思陪你耗。” 那富贵公子其实有些心虚,怕江小天真正眼红打他。说要江小天滚,自己先故作淡定往外走。嘴里还骂骂咧咧,嘀咕“什么东西,也凭和我赌,真他妈晦气。”
江小天大吼:“你站着!”两三步跨过来一把钳住富贵公子胳膊。
富贵公子吓得不轻,哆嗦一下道:“你还想干什么!”要是扭送官府,也还真就麻烦了。
江小天举起那锭银元:“我拿这个和你再赌一回。”
富贵公子被江小天捏了胳膊,酸痛不已,发觉对方内力不浅,心下怯了不少,盘算不管输赢送走瘟神了事。
于是两人又坐回去开赌。一局定输赢,赌大小。
富贵公子典型纨绔,不吹嘘赌技出神入化,单骰子这一项也至少玩了四五年,对比一个多时辰经验的江小天,要输还是不容易。单是摇骰蛊的架势就甩了江小天好几条街。江小天这头动作虽粗暴,但浑身气势也不是好惹的。
周围看客纷纷下注,情形一边倒全压给了富贵公子。
骰蛊扣定,揭开一看:富贵公子四五六,江小天四五五。
“愿赌服输,慢走不送!”富贵公子这次不敢再出千,却也没料到江小天差些就赢。心有余悸,只愿开溜。
江小天脸色铁青直吼:“你站着!”他一拳头落在桌上,上面银元铜钱通通跳了一跳。
“你有完没完!你要再诬陷我出千,看我不撕烂你的嘴!输了就瞎嚷嚷,哪来的疯狗!”
“你说什么!”
“还有没有人管事儿了?这地方是你可以随便撒野的吗?”
赌官看闹大了,也忙叫人架江小天出去。
江小天三两下挣开束缚,拦住富贵公子道:“你不准走!我再和你赌一回!”
疯了,这人疯了。
富贵公子不是没见过输了就发疯的,可没见过疯成这样的。他现在兴致全无,万万不想再和江小天纠缠,于是道:“赌就赌!”他把所有银子摔在桌上,“我全压上!你拿什么跟我赌!”
江小天意气用事把人诓回来再赌,对方爽快答应了才反应自己连最后一锭银元也输得精光。可分明是对方出千,倒成了自己的不是,死活咽不下这气,不加思量,肩上绑带一松,背后银枪划过“梆”地横在桌上。
“这个够不够!”
☆、十九
江小天祖上善出英雄武将,平均算下来五六代便有一人。最近一位江伏南大将军,开朝功臣,随皇帝出兵打仗夺江山,用的正是代代相传之红缨小银枪。
此枪说小不小,因枪之第一主人身材魁梧,又是出征所用,遂定做时有意放大尺寸。总长近约八尺,立在江小天背上尤为显眼。
俗曰“年拳,月棒,久练枪。”是指枪术自古难学,若非天资聪颖再加良师耳提面命,常人不易掌握。
江小天即便早知家世显赫,自己武功了得,却不爱显白夸耀,为人相当低调。全因其母出生当地有名官家后代,自幼饱读经书,嫁入武将门下后着重教育江小天礼仪做人。倒不是怕他出去言语莽撞吃亏,反是恐他一介鲁夫辱没家门。
这次赌坊一事情形特殊,江小天实在气昏了头。
他要拿枪在手,原本是习惯划弧圈枪到前。此招一出里外三层看客接会被撂倒在地,江小天铁心要显摆,无意误伤他人。他拉松绑带,单手反握枪身只斜向上疾抽。众人为看稀奇离得近,皆顿感头顶气流搅动,同时眼前一道银线闪过。那银枪已然伴着巨响横在了赌桌中间。
富贵公子虽没能看懂其中蕴藏的枪术技巧,也差点被扫到鼻子,又见江小天横眉瞪目,竟觉此生从未如此怕过。莫说再在江小天面前出千,甚至还恐慌自己万一赢了他,不晓得又招惹出什么后果。
江小天吼道:“你敢不敢赌!”
富贵公子心想顶天不过输银子,方才已趁乱吩咐书童回去搬救兵。江小天再要扭着闹,公了私了他都跑不了!
于是拍桌道:“今天要是怕了你,老子狗娘养的!”他想起江小天的难缠,补充道,“一局定胜负!”
两个年轻人都一屁股坐回去,拿起骰蛊就开摇。
紧张时分,理应喧闹场合霎时安静异常,只闻两蛊与六骰叮叮叮碰撞之声。
不论结果横竖最后一局,两人摇得是表情严肃、四目相对。更不愿率先扣蛊,竟就继续摇了个把时间,堪堪同时扣定。
揭开时刻众人目不转睛敛气屏声,鲜明是:
江小天三个一,富贵公子三个六。
富贵公子登时怪叫声,抓过桌上银枪,双手勉强将枪头指向江小天大笑道:“狗屎运到头,想输都输不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江小天三岁伊始习武,十一岁提枪。与人对练次数不下万次,被各类千奇百怪兵器所指亦能淡然应对。唯独这回在赌坊被不知名的纨绔弟子,拿自家祖传银枪指着面门当众嘲笑。如何能忍?且银枪质量上乘,富贵公子一不能轻松举枪,二不会正确举枪。那姿势好似怀中抱个粗壮树桩般吃力,面上却是露出狡黠笑容,歪歪斜斜朝江小天射出得意的眼神。
刹那,江小天清醒认识到事情非同小可,立即就想要回银枪。再转念思忖对方赢得堂堂正正,银枪还是自己主动提出以为赌注。
后悔已晚,富贵公子仍旧狂笑不止,江小天听在耳里无疑是最讽刺声音。一时没有对策,他几乎就要冲过去劈头给那富贵公子两拳头要他住嘴!可银枪呢?靠蛮力夺回不是不可。但日后传出去自己还混不混了?江家的世代荣誉还要不要了?单单讲银枪是在赌坊输出去的,耻辱程度也未必算小。
左右为难,江小天将就掀翻面前赌桌,好歹暂时克制了其它冲动。
柳十九与肖凉正巧进来,还未搞清状况,听得富贵公子大怒道:“□的你还想干嘛!是不是要把你裤子扒光了也输给我!”
江小天闻言再无法冷静,脚下挪步就要上前斗殴。
肖凉手快按上江小天肩膀轻唤道:“小天?”
江小天只感肩头一股温软绵力迅速窜入肌皮之内,冰凉沁心。肖凉声音尽显急切,江小天转回头去见其眉头紧蹙,十足忧愁样子,显然是为担心自己。那么自己做了何事让他如此情绪?赌钱赔了银枪?不服气掀桌耍浑?呵!无能啊无能,一人做事一人当,何必连累亲友担惊受怕。银枪怎样物归原主?过年家中怎样交代银枪去向?并且无论百般斡旋状似都无法挽回赌博败家的名号。一一问题接踵而至如花灯般转过江小天脑内,七情六欲波涛汹涌找不着发泄的出口。
他哑道:“肖弟……”
不甘与屈辱的眼泪须臾滚满眼眶,他连忙背过身子,妄想把多余的液体生生憋回去。
柳十九扬手拍了江小天后脑一巴掌,叹道:“毕竟年少。”
他扫视全场,目光落在富贵公子杵着的银枪上,大概猜到情况,说道:“这位公子,在下和你赌一局可好?”
☆、二十
柳十九话毕见对方脸色不佳,抿笑又道:“赏个脸吧。”
富贵公子自以为好容易解决了江小天麻烦,本来盘算他若还要发泼,自家家丁拖出去打一顿就是。结果哪知黄雀在后,后院冒了两个同伙出来撑腰不说,这年长老练的一个又要叫赌。怎会再和这群人搅合!于是死活叫嚷“不赌!不赌!”拖了银枪走为上策。
柳十九也不慌张,侧头与江小天简单轻语数句,又道:“既然如此,公子也不必急着先走,咱们把苏楼主请下来,将此事从头说个清楚。”
富贵公子知道瞒不过最初出千起因,哪肯坐等审判。权当耳边过风,依然朝外快走。然抬脚即将跨过门槛,他突觉背部激痛,周身动弹不得,竟保持高抬大腿的姿态定在了赌坊门口。又因重心不稳,正正跌个狗吃屎。
柳十九自他后方道:“老年人说话就这么不中听么?”
其余人看得分明:柳十九眼瞅富贵公子想溜,右手掐诀对其方向飞速虚点一出,那人再未移动分毫。
出手就是隔空点穴。
江小天骤然忆起当年柳十九因此绝招得一雅号,尊称其为“冠花君子”。意指觥筹交错赏花场合,柳十九偏爱使出隔空点穴功夫,打落盛开之花,其簌簌缤纷场景据目睹之人赞为桃源仙境,美不胜收。故得名。江小天却不知柳十九与魔教教徒厮杀时候,指头伸出去冠的不再是花,而是血淋淋人头。
柳十九不再看那富贵公子,转身坐在最近一张赌桌旁。周围人被他气势吓到,自觉以他为心让出个圆。
柳十九对一赌官道:“去叫你们楼主来。”
赌官道:“这位客官,楼主今日碰巧外出……”
柳十九笑道:“好一个碰巧。不见,我便砸了他的店。”
“客官,我家楼主真不在。”
“怎的?你当我随口说的?”柳十九不接话茬,眼睛还含笑看着赌官,手就沿桌沿缓缓抚摸至桌角,触摸处再挪开全化成了粉。
赌官二话不说战战兢兢跑上楼去。
江、肖站在柳十九身侧,见他儒生外表下潜藏肃杀凛冽之势。眼神淡漠,周身却咄咄逼人得很。肖凉想起王如镇笑称武林前五人,随便哪个要想认真起来,光是霸气就能把人吹到三尺以外去。如今看这话还真有几分可信。这边江小天看富贵公子已被放倒,银枪凄惨躺在地上。心里虽极想马上捡了回来,但瞅柳十九架势十足要替他出头,总算按捺住脚步。
不一会儿二楼徐徐下来个中年男人,负手而立,面上笑着,却感觉不到善意。他开门见山道:“不知阁下有何见教?”
柳十九不言,那楼主俯视打量柳十九几眼,微微吃惊道:“程小尧和你什么关系?”
柳十九道:“这与你何干。”
“还未请教尊姓大名。”
柳十九答非所问:“我徒弟在你这儿遇上老千,称手的兵器给输了。”
他双眼瞥向门口,楼主看过去,颔首道:“好说。”他一示意,有下人过去架走了富贵公子,又将银枪递还到江小天手上。
楼主问道:“阁下还有何事?”
“我说无事,你肯放我走么?”
楼主笑道:“阁下的意思,苏某不太明白。”
柳十九亦轻笑几声道:“我听闻一笑楼楼主平生最喜饮酒,尤爱果酒。今日到此,便想讨上一杯尝尝。”
楼主道:“如此,楼上请。”他不再客套,不等柳十九反应,自己先转身上了楼。
柳十九对江、肖道:“在外面等我。”也跟着踏上楼梯。
两人听话出了赌坊在斜对面茶楼坐等,江小天银枪失而复得,欣喜异常。对肖凉讲述期间故事也绘声绘色。
他最后叹道:“枪没丢,银子也没赢着。”
肖凉问:“小天,你要银子做什么?”
江小天突然面露难色,转着茶杯不开口。
肖凉想莫非是为了劫富济贫?自己初识江小天那时确实不待见这等义举,但后来渐渐熟络,也就淡化了厌恶心理,于是道:“你要拿钱送穷人,我这里还有些治病得的钱,可以先用着。”
“不是为了这个,我也不能要你的钱……”
“飞宇不是给了你二百两?那钱也输了?”
江小天大大叹气,好是无奈。
不到一盏茶功夫,柳十九便不温不火踏步出来。后面跟个赌坊下人,手里托张红布覆着的盘子。
下人过来将盘子搁至桌上,掀开红布,里面是:银晃晃数摞银元,还有几张大额银票。他作揖道:“楼主聊表心意,请笑纳。”
两人疑惑对视踌躇顾虑,柳十九道:“收下吧,有人唯一不缺的就是钱。”
待下人走后,江小天讪讪道:“柳叔叔……”
柳十九笑出声,“帮你摆平了事情,出来就改口叫叔叔了?”
江小天不知话中含义,木讷看向肖凉。肖凉猜到柳十九之意,贴近江小天颈边耳语了。
江小天恍然大悟,又惊又喜叫:“师父!”
柳十九朗声笑道:“若是从前,我断然不会收你这样呆笨的徒弟。”
江小天激动之余不忘还有拜见之礼,绕过桌子要对柳十九下跪磕头。柳十九仍在笑着,抬脚顶住江小天半屈的膝盖,捞起他臂膀道:“你我有缘,礼数可免,日后也便于我反悔。”
江小天反握住柳十九胳膊,“这算是真正的师父了?教我功夫的那种?”
“你枪术招式自有一脉,不必再师承我的门派。撇开这个,内力方面我倒还能尽些绵薄之力。”
江小天亢奋道:“师父!”
柳十九笑言:“大小诸事都已解决,回去了。”
三人正收拾桌上钱财,江小天忽然到柳十九耳旁遮嘴低语了一番。柳十九听罢道:“花这些小心思,活该你输钱。”笑眼只看肖凉,“肖凉,你先一人回去。”
肖凉想或许就是救济贫困之类。也不多虑,随口应了。
江小天哎呀一声道:“肖弟,你一人回去安全吗?我怕唐白安钻空子。”
柳十九伸手猛戳江小天侧腹,“肖凉背后有鬼医坐镇,半夜出门也没人敢动他半根汗毛。与其担心他,还不如多想想你自己。我才该好好跟着你,一会儿不见人,唐白安不找来,你自己都能捅篓子。